投影仪闪动两下,一张新的座位表映入众人眼帘。座位大幅度变动,不少人都发出了惊呼。
吴名旭握着鼠标喊道:“大家抓紧时间啊,快点搬完,不要影响到上晚自习!”
黎羽怜惊喜道:“缘知!我们还是同桌哎!而且我们坐到第四组前排了!”
人声鼎沸。陈缘知看着投影屏,忽然怔住了。
第一组的倒数第二排,赫然并排写着两个她最熟悉的名字。
——孙络和姜织絮。
陈缘知陡然回头看向姜织絮,却发现姜织絮也刚好在看她。
混乱的桌椅推拉和人流穿梭之中,陈缘知看到姜织絮冲她微微地笑了笑,那是个有点无奈的笑容,带着一些歉意。
但唯独没有遗憾。
……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和学习,晚上回到家,陈缘知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头脑中的疲惫感混着肩胛臂膀的肌肉酸痛上涌。
陈缘知忍不住伸手按住了一跳一跳的额角,闭了闭眼。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刚刚和姜织絮一起下晚自习走在回去的路上时,她自己问的话。
她问的是——“小絮,老师为什么没有把你和孙络分开?”
姜织絮那时垂着眼,轻叹了一声。
“因为我没有去找他。”
气氛安静了一秒。
陈缘知不明白。
“为什么?”
明明是她说的,孙络已经影响到了她。
姜织絮抬眼看过来,那双眼依旧如她初见时那般温柔明净。她低声说:“我之前确实想和她分开。”
“但是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再考到全班前几名,我很失落,很无助,这样的落差在当我看到——他,的排名之后,让我再也难以遏制自己心里无尽的坏情绪。”
“我那天刚回到宿舍楼底下,就开始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了,我一直拉着口罩遮着眼睛,在路过的人面前遮挡我的狼狈。”
“我不敢走进宿舍,我怕大家发现我的异常,然后来关心我,我会哭得更加厉害。我就躲在楼梯拐角那里,本来想的是,等自己一个人哭完就好了。”
“但是当时孙络路过,她一眼就看到了我。”
“小知,你知道吗,人有时候真的好矛盾。我说着不想被安慰,但看着那些认识的人从不远处走过去,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我又会觉得难过。孙络向我走来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后来她抱着我安慰了我很久。那天我记得,最后我缓过劲来的时候,宿舍楼早就关灯了,只有她陪着我坐在楼梯台阶上的一片黑暗里。”
“那时我从楼梯口的窗外望出去,我想,我也许很难忘记那样一片黑暗而又蔚蓝的夜空了。”
姜织絮说完,伸手拉住了陈缘知的手,看着她恳切道:
“小知,孙络对我付出了朋友的真心,如果她以真心待我,我就不能辜负她。”
陈缘知看着她的眼睛,路灯下,姜织絮的眼眸亮而纯然清澈,闪着光辉;而陈缘知的眼睛黑如哑珠,只在眼底沉了些俯就的光。
陈缘知摇摇头,“可是你明明就很看重自己的成绩,你明知这样是错的,也还打算由着感情继续这样下去吗?”
姜织絮急道:“小知,不是那样的。”
“孙络她也不想这样,她说她没有办法专注地做这件事,她对学习没有兴趣,但她其实不想放弃,她也想变好的!她说,希望我能够成为拉着她走的那个人,希望成为令我骄傲的同桌。”
“我觉得如果她这样想的话,为什么我不能帮帮她呢?也许她也能变得更好一些。”
陈缘知那时打断了姜织絮的话:“可是织絮,孙络是倒数第一。”
在陈缘知的观点里,她觉得一个人如果不是几个月以来半点儿东西都没学,是不可能考出像孙络那样的成绩的。而且陈缘知对孙络的观察也不算少。
她不觉得孙络会那么轻易地做出改变。
人可以伟大,可以善良,但不可以盲目。
姜织絮听懂了陈缘知的话,她明白,虽然陈缘知没有直接说出口,但她说的每一句话,其实含义都是不赞同。
姜织絮慢慢地说道:“可是小知,如果我去跟老师说了这件事,孙络会怎么样呢?”
“在老师眼里,孙络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班里大多数人都已经有了要好的朋友和固定的同桌了,只有一个女生,也就是曹灵犀是一个人坐的。”
“如果我去和老师说,老师一定会把我调走,和曹灵犀坐在一起,而孙络就会被单独分一套桌椅出来,然后慢慢地成为班里的一座孤岛。”
“如果我这样做,她该有多难过啊,她和曹灵犀不一样,曹灵犀是自愿单独坐的,可孙络是被迫的,周围的人又会怎么看她?”
“小知,这多不公平。孙络她想变好的,可班主任是这样偏心固执,带着成见去看她。孙络心里是想改变的,他这样做,她要怎么改变呢?可能本来想要变好的人,就会因为失去机会而重新消沉了。”
“我想帮帮她。”
陈缘知:“可你能帮她多少?你觉得自己真的能带着别人走出泥潭吗?你怎么确定你不会因此泥足深陷?你甚至现在就已经自顾不暇了。”
姜织絮停下了步伐,她看着陈缘知,轻声道:“小知,你还是不能理解我的做法吧。”
“我只是觉得我做不到那么冷血,一想到孙络可能的遭遇和她曾经对我的好,我就……”
陈缘知轻笑了笑,内心翻涌的情绪再也克制不住,她自嘲而又戏谑地说:
“真不巧,我就是那么冷血的人。”
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姜织絮怔怔地看着陈缘知,半晌才低下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默了许久,才小声说了句“算了”。
直到她们在路口拐角的灯下分开,二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回忆结束,陈缘知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慢慢抬起头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终究是没忍住自己的脾气啊。
这是她第一次对姜织絮发火。曾经她以为,以她和姜织絮的性格,两个人会一直平和地相处,会一直心有灵犀。
陈缘知甚至想象不出她们会因为什么而吵架。
她们第一次意见不合到沉默,竟然是因为孙络。
陈缘知知道,无论如何,那是姜织絮的选择,也是她的自由。
但陈缘知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性。她探究自己的内心,发现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她潜意识里觉得姜织絮对孙络的付出极有可能付诸东流,但姜织絮似乎是已经打算一意孤行,而陈缘知为此而感到不值。
……或者也有可能,她是在恐慌。
她怕自己目前为止遇到的最要好的朋友,会被人抢走。
……
这件事似乎只是一个小插曲,第二天见面时,两个人都若无其事地和对方问好,交谈,晚上也还是和往常一样,一起下晚自修。
但陈缘知知道,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她清晰地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喜欢孙络。
从此以后,姜织絮再没有主动提起过孙络的事情,在无形中,孙络的存在似乎成了两个人之间秘而不宣的隐痛,两个人谁也不敢去碰那根刺,也没有办法彻底拔掉它,于是干脆三缄其口。
时间一天一天地流逝,离期末考试还有不到一个月,陈缘知暂时地放下了观察周遭人事物的闲情逸致,她每天伏案桌前,利用课间的时间背单词,晚自修则整节整节地拿来学数学。
她学得很吃力。长久以来的读书经历让她不得不承认,她就是缺乏最基本的数学逻辑思维。
她看得懂大多数普通题目的答案,就算有些看不懂,被人教过之后也几乎都能听明白。
但她就是没办法按照答案的逻辑去思考。
每次听完一道难题的解析,她都能很清晰的感觉到,虽然她现在听懂了,可是给她一道差不多的题去做,或者说下一次再遇到差不多的题目,她也还是做不出来。
数学逻辑思维,和语言文学素养一样,都是难以速成的东西,语文素养需要长年累月的坚持阅读,而数学思维则要靠海量的题目,还要在完成后进行归纳总结。
这是很多普通学生都会在网上刷到的,学霸的学习方法。可是就算最有效的方法摆在他们面前,只要他们真正尝试去做就会发现,它非常难做到。
例如陈缘知现在,她一晚上可能只能做完并对改四五道数学题,不到一页的练习册,这样的速度可能连老师当天布置的作业都完成不了,更何况是更深入地学习和复习之前的内容。
可她想要提高做题的速度,又只能不断地抽时间去理解去温习去做题,但是问题又来了,她做题很慢。而且如果抽时间去看书,她做题的时间又会减少,最后可能连当天给自己布置的练习量也完成不了。
这仿佛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死循环。
十二月中旬的风吹到南方的沿海城市,温度已经开始变得凛冽,陈缘知也有听到身边的同学在说明天就会大降温。
晚自习进行到一半,陈缘知看着满页纸的红色痕迹,心情有些郁闷和烦躁,她盯着练习册看了很久,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她趴在三楼的阳台上,远远地看着中楼的教室,试图缓解内心的厌学情绪。
那片灯光并不刺目,一扇扇窗户并排,在黑夜里逸散出恒久的明亮。
晚自习的走廊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问问题的学生路过的脚步声和阳台边上学生讲题的低语。
陈缘知看着那片灯光,她只能给自己这片刻放空的时间,再过一分钟,她就得回到教室,继续做她没有完成的题目和练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短暂停歇的资格。
她曾经很喜欢看天空,年纪很小的时候,她就能看着天上的云,分辨出它们是积云还是层云。
可现在的她甚至无法给自己多一分钟去看这片夜空,因为她害怕自己无谓地浪费了时间,即使夜晚安详静谧,她却满心的焦躁不安。
长大的本身像是一种剥削。她被剥削了一往无前的勇气,频繁地计算既得利益和要承担的风险;她被剥削了天真的资格,她难以再纯粹地对待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因为现实似乎总会狠狠地扇她一巴掌。
她被剥削了停下脚步的权利,抚今追昔,她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再像小时候那样,用一整天的时间坐在电视机前看喜欢的电视剧,然后放声大笑,或是泪流满面。
不是她不能这样做,而是她再也无法拥有那样的心情了。
那样无忧无虑的,不用思考任何意义的心情。
如果连停下休息都觉得是罪过,那要怎样才能寻得片刻的宁静来喘息。
陈缘知忽然意识到,这片灯火也许才是永恒的。她们每一个人都会消散,但这些窗户里的人会不断地更替,旧的走了又会迎来新人,从这样的角度去看,这片明亮的光似乎永不熄灭。
陈缘知任由混乱的思绪充斥大脑,短暂地放空着自己。
一分钟很快到了,她垂下眼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手表,也是这一低头,视野里晃过两个人影,她看到了让她意外的人。
蒋欣雨和蜀锦泽。
两个人并肩站在二楼的连廊边上,蒋欣雨穿着校服外套,宽大的外套袖子遮住了半边手掌,不知道蜀锦泽说了什么,她抬起手掩住嘴唇,笑得眼睛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