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思龄咬唇,又可怜又倔犟地看着他。
“可我很无聊…”
谢浔之不知道她为何说出这种话,心脏很莫名地振了下,好似那根平日里松弛着的抽束带在她说无聊的那一刻,猛然收紧。
他带着三分玩笑的神情随之沉肃下去,换了认真的,探究的目光观察她,“…无聊?”
易思龄还没懂他已经想得很深,只是点头,“超级无聊。”
不过明天要过年了,她没那么无聊了。
他拿手指钳住她精致流畅的下巴,让她稍稍抬起头,和他对视,“老婆,别告诉我,我们才新婚两月不到,你就对我无聊了。”
他没有察觉到他说这话时,藏着一丝愠怒。
也不知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她。怒他自己抓不住她的目光和心思,怒她太不好抓。
易思龄皱起眉头,不懂他发什么神经,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还在那翻白眼,“又没说你,我是说天天这样过,好无聊。”
谢浔之保持温声:“不如细说。”
易思龄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对于坐在他身上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
后背慵懒地靠上他的手臂,把他当椅子,“京城很无聊,和港岛完全不一样。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老三最近忙着实习,压根没空理我,我最熟的就是小炸鱼。在港岛我不止有朋友,有各种社交,还有事做,你别看我不爱工作,我只是不爱上班,酒店虽然有职业经理人,但很多大事都是我做主的,每周有四五天都会呆在那,裕丰很多对外的活动都是我出席,我还能经常帮着妈咪办各种酒会茶会舞会,不是那种无聊的,还有……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我在港岛很充实很好玩。”
简而言之,嫁给你之后,一点都不好玩。
她是立志做咸鱼没错,但她要做有趣的好玩的咸鱼,而不是无聊的咸鱼。
谢浔之蹙眉,面色隐隐沉滞,食指有一搭没一搭轻轻点着扶手,似乎在思考什么。
“再这样下去,我要回港岛了。”
“…………”
谢浔之眉心骤然一跳。
他想到了那一纸协议。
对,他是和她达成一致,她每年都能回港岛住三个月,这是她的自由。可当时的他不是现在的他,当时的他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会堕落至此,和易思龄分开一天就要抓痒挠心,休说断断续续三个月。
“母亲不是带你出去参加了几场晚宴?你还问我穿哪套礼服好看。”看上去很兴奋的样子,比和他在一起兴奋太多。
易思龄想到那两场晚宴就心烦意乱,恹恹说:“晚宴上都是长辈,我去那就是全程喊阿姨好叔叔好。”
还要被开玩笑催何时生宝宝,很尴尬。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不想说,因为单是想到就气愤。
那晚,她在洗手间时,听见几个年轻女孩在私下吐槽她普通话说的不好,吐槽她说话很嗲,说她是故意的,还说她很绿茶,说她就是用装嗲来讨谢浔之喜欢。若非场子里都是长辈,她要掀翻这座酒店。
说话嗲?她从小就是这样,她不觉得是故意,虽然的确有时候会故意,但那说明她心情好。
至于讨谢浔之喜欢?反过来还差不多。
她第一次觉得站在聚光灯下也如此了无生趣。她从没有想过,会因为普通话被人嘲笑。宴会后半程,那些女孩过来围着她,堆砌讨好的笑容,要和她交换联系方式,好日后约出来玩,无一例外,易思龄全部拒绝了。
她不介意多几个塑料姐妹,那无所谓,但塑料姐妹不能嘲笑她的普通话。
她普通话明明说的——很好!
谢浔之见她耷拉着眼皮,手指不停地戳着他,看上去心烦意乱,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去港岛,再也不回来了。
他凝了凝心神,这才不疾不徐说:“不是说下个月要去巴黎看秀?到时候你就忙碌起来了,现在的无聊只是很短暂的。”
易思龄满脑子都是普通话,下意识刻意把字咬得很标准,这样一来,听上去越发嗲,“可是看完秀后回来,还是会无聊。”
易思龄嘴上说的和脑子里想的已经脱节了,她在想,要不要请一个老师教她说普通话。
她怎么能因为这种小事被人嘲笑呢?这群京城的世家贵女们抱团排外,她都没嫌弃她们品味不好,聒噪。
谢浔之被她嗲得手臂上起了一层很浅的鸡皮疙瘩,手臂如蛇,缓慢地将她缠紧,她都没有发觉。
“这样,昭昭。我想到一件好玩的事。”他低声说,是勾起她好奇心的话术。
“什么?”她果然被勾过来了,明媚的眸子盯着他。
谢浔之眼眸含笑:“若是无聊,不如来蓝曜?我们可以一起上班,一起工作,你也能接触很多新鲜的事,当然,也能每天看见我。”
“…………………”
易思龄快要气笑了,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好玩的事?
她登时就要从他怀里站起来,可腰肢却被他看似谦和实则强势地圈住,被他钉在了原地,钉在他怀中。
易思龄气不过,拿指甲抓他的胸膛,他只穿着一件薄衬衫,覆盖着紧致饱满的肌肉。
抓了好几把,这才冷冷地盯着他:“你让我给你打工,你还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你吃到你老婆头上来了。你就没想过我也是资本家?我还是星顶董事长呢!我都没让你给我家打工!”
“当然不是打工,老婆。”谢浔之慢条斯理地扣住她的手腕,避免她点出更多的火,他今晚需要熬夜为她写吊卡,不能做这些。
“是来主导工作。蓝曜有你的一半,不是吗?”
“若是你喜欢,可以把我们两家旗下的酒店品牌联合起来,在京城开一家新的。或者,你对蓝曜旗下哪个牌子哪家子公司感兴趣,我帮你安排妥帖。或者……”
易思龄听懵了,他居然是认真的。
认真地替她规划起她的职业生涯了?
“你想来我身边也可以。”
“…………”
易思龄哑然,“你不怕我把你的公司玩倒闭?”
谢浔之淡定地看着她:“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你能把我的公司玩得风生水起。”
——
谢浔之没有告诉易思龄,在离开港岛的几天前,易坤山把他叫去茶室,翁婿两人饮茶畅谈,说了许多。
多数话题是围绕易思龄。
易坤山虽说嘴上很放心,到底是怕易思龄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委屈,又忧愁易思龄这一生到底该怎么过。
他总有一天是要老去,光靠乐龄一个人如何撑的起。
“你说她天天这样懒这样玩,能玩一辈子不成?浔之,我说实话,从最开始,我是属意昭昭来接班的,她毕竟是我第一个女儿。从小我和她妈妈就在各方面培养她,读什么学校,上什么课程,见什么人,交什么朋友,我都替她规划得非常完美,当然,她也很争气,剑桥就是她自己考上的,这件事我太骄傲了。”
“不过我最后悔的也是这件事。不该让她去伦敦,认识一帮上天下海的狐朋狗友,把她整个人都带野了,又是开飞机又是骑摩托车,你知道吗,她还玩高空跳伞,从飞机上跳下来的那种,把我吓得心脏病都出来了。毕业了也不想回来,不是我和她妈把她从伦敦抓回来,我看她还要在那边玩几年。”
易坤山说起这个就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易思龄拖到面前,揍她一顿。
“若是她在京城还天天犯懒,浔之,你别惯着她,让她自己找点事做。”
谢浔之握着温烫的茶杯,若有似无地失笑。
——“荒唐和刺激的味道。”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伦敦对她来说,不是什么荒唐刺激的恋爱,而是荒唐和刺激的人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
谢浔之能想到,易思龄的童年一定是和他一样。一样的枯燥,一样的无聊,一样的冗长,一样的循规蹈矩,被家族和使命安排好了所有。
但是他没有挣脱,也从未想过挣脱,他的使命感和责任心让他永永远远都会这样走下去,肩负起家族,承担起使命,把自己化成一块奠基谢家百年兴旺的砖石。
他要做一个所有人眼中完美的集团领导人,要坚毅,要强大,要肃穆,要庄严,要受人尊敬。
任何个人主义自由主义都是不被允许的。
倒也没人问过他喜不喜欢,他自己也没有,他觉得他喜欢,习惯了,就喜欢了。
他们同样是去了伦敦,一样的分水岭,却分出不一样的人生。
谢浔之记起一件很小的事,快要被他遗忘。回国前夕,朋友曾拉着他一起去玩高空跳伞,在一万五千英尺的高度上纵身一跃,看雪山峡谷和广阔的梯田。
朋友把那种刺激和自由的多巴胺描述得天花乱坠——“So amazing!Xun!你必须去!”
谢浔之没有英文名,认识他的朋友都叫他Xun。
那年他二十一岁,正是追求刺激和荒唐的年华,虽说他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出格的事,但鬼使神差,被朋友怂恿了报名。瞒着梅叔,他驱车两小时到跳伞基地,听教练讲解,换上装备,等待坐上直升机。
不知是哪一环出了错,远在京城的谢乔鞍得知他要高空跳伞,打来电话斥责他没名堂,玩这样危险的游戏,万一出事,他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他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是家族的,是集团的,是所有人的。
“浔之,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为了这几分钟的刺激,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电话挂断,他穿着沉重的不合身的跳伞服,站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眺望着远处。也不知想什么。
其实非常安全,这家跳伞俱乐部在近二十年里没有出过任何事故。谢浔之最后还是决定放弃,父亲说的没错,为了这一瞬的刺激,不值得冒险。他也没有多想体验那是怎样的amazing的刺激。
他回到俱乐部,换回自己的衣服,发动那台越野,如何来如何回。
他坚信自己不是逃兵,也不是懦弱,他只是选择了更坚实的方式。
这是很小的一件事。
而今想起,令谢浔之恍然。
他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喜欢易思龄。所有人都不懂他为什么会喜欢易思龄,因为他们看上去是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他喜欢她光彩照人,喜欢她自由主义,喜欢她随心所欲,喜欢她肆意叛逆又勇敢,想象着她从高空纵身一跃的迷人(虽然,易思龄现在想玩跳伞,他仍旧会做一个老古板,阻止她)
易思龄是他成为不了的那种人,他惊叹,他迷恋,他坠落,他想吃掉她。
也想保护她。
让她永远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自己喜欢的自己。
——
“风生水起?”易思龄莫名得意起来,像小朋友得到夸奖后的那种小欣喜。
她瓮声瓮气地说:“为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地都对我失望了,都不让我去集团上班了。”
“爸爸不是对你失望。”谢浔之把她身前凌乱的头发拢至肩后,动作流畅,像在顺猫咪的毛。
“是让你换一种方式体验人生。”
他好会说话。
能让她泛滥成灾,也让她心潮澎湃。
“来蓝曜,也是换一种方式体验人生。”
他是一个成熟的,富有经验技巧,又十足耐心的猎人。
“你耍赖!”易思龄从他身上跳起来,抑制住心脏荡漾出来的一圈圈涟漪,“你就是想把我绑去你公司。”
谢浔之笑而不语,心思难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