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渺沉寂了一息,他取出那部打不通电话的手机,当面去拨陆拂的号码,仅仅不到半秒,弟弟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起铃声,而陆拂坐在原处,没有动,没有接听。
三十七通电话。
打进来却始终未接的来电。
陆渺看着对方凝固的身影,扯了一下嘴角,把那部显示“请稍后拨打”的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响起剧烈的一声碰撞,玻璃屏粉碎如蛛网,金属在地面上滑动了半尺,碎屑飞溅,停落在茶几下。
他什么都不再说,转身离去。
楼道里的灯还是坏的。
陆渺用手捂了一下脸,碰到一片滚烫,他摸着黑下楼,出了单元门,迎面的冷风冲得一阵刺骨。
临近除夕,夜长日短。即便是凌晨时分,夜空还是一片漆黑。他趁着月光照在雪地上,没有表情地走过去。
忽然间,黑夜里冒出一点星火。
陆渺抬眼,看到一辆跟这个小区格格不入的豪车停在不远处,挡住了他前方的必经之路。车前靠着一个人,长发漫卷,穿着一件棕色的大衣。
深棕色覆在她身上,系带随意地扎住腰身。程似锦靠在车前,指间燃着一根细烟,烟头的星火在冷夜中缓慢颤动,薄灰与雪花纷乱交错。
她没有佩戴任何装饰,发丝在夜风中微微凌乱,擒着细烟的手指骨节分明,透着一种苍白的寒意。随着陆渺走近,程似锦望了过来,一段浅浅的烟雾在两人之间消散远去。
陆渺看了一眼,挪开视线,朝着离开的方向走过去。他避不开,只说了一声:“借过。”就向车边绕。
跟随她的保镖就守在十步之外,他其实没有办法“借过”。程似锦猛地攥住他的手臂,觉得入手的温度太冷了,说:“回家。”
“我没有家了。”他说。
“跟我回去。”程似锦道,“我身边就是你的家。”
“你知道……女孩子们出嫁的时候,长辈会说你到了一个新家。但那不是她的新家,她是外人。”陆渺说了下去,“那样还有一个婚姻作名义,有合法伴侣的地位,所以也可以勉强说是一个新的家。那我呢?程似锦,你会跟我结婚吗?”
程似锦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你不会的。伯母也不会让我跟你结婚。那你家……算是我的家吗?”
他想要挣脱程似锦的手,她却握得更紧,更加不容拒绝:“难道你看不出我对你不一样,你看不出我确实对你倾注感情?所以影响到你、让你总是跑出去受苦的那个人,我让他离开又有什么问题。你想要的一切我都能给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可是你根本没把我当成一个人。”陆渺说,“你把我当成你付出情感的客体,把我当成满足你感情需求的工具。你把人当成物品,只要好用,你就会留在身边,只要你喜欢,你就要得到全部的、主宰的地位。程似锦,你才是那个被资本和权力异化的怪物。”
他再次想要挣脱,但并不能如愿。程似锦用力地扣住他,把陆渺按在墙壁上,不允许他逃脱,不允许他离开。
“是你求我这样的。”她注视着陆渺,“是你跟我说,要跟我谈爱、谈感情。我的感情就是这样,你现在觉得很可怕、很丑陋么?”
她不在意的东西,就算死在面前,程似锦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但只要她喜欢、她想要,就一定不能脱出掌控,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世界从来都是如此运转。
陆渺避开对视,垂下眼睛。他深深的呼吸,想要从她身边得到一丝喘息的空间。可是什么都没有,夜风呼啸,生存的氧气被卷席一空,分毫都没有留下。
第43章 咪咪咪
即便她的爱令人窒息, 甚至流露出伤人的狰狞棱角,但那依旧是陆渺心心念念求来的。
是他要求程似锦摆脱平静稳定的关系,揭开披着的人皮。
夜色之中, 那一点烟草的火星燃尽了,程似锦萦着草木薄荷气味的手指钳住他的下颔,让陆渺不得不抬起眼, 露出一双泛红湿润的眼。
在两人短暂的对视之中,程似锦突然放弃了对他阐述是非对错的意愿,在他狼狈挫败、伤痕累累的神情里,她一时觉得似乎也不必证明自己是对的。
“先跟我回去。”她停顿了两秒,“这是风口,再站一会儿又吹病了。”
陆渺转过头不回答, 程似锦便抬手解开大衣的带子,想要脱给他。陆渺蓦地按住她的手,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的眼睛:“干什么?”
程似锦道:“我没带你的衣服。”
他忍不住咬着牙根,觉得心中一阵没骨气的酸软疼痛。程似锦就只会威胁他,她是不是觉得这不是威胁?她不会爱人, 却能忽然间戳中别人爱她的地方, 让人丢盔弃甲。
程似锦把他带回了车里,保镖关上车门, 上了后面跟着的车。司机安静地开回程家老宅,从漆黑的暮夜, 行驶到遥远的东方微微吐露出一丝浅白。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刚碰到一片发烫, 对方就挪了一下躲开。程似锦墨眉微锁, 把陆渺拉过来贴了贴额头,温度对比的很鲜明, 她抱住陆渺,掌心抵着脊背下的后腰,将对方拢在怀里:“我就不该让你过来。”
陆渺逃不开,用力地咬她。牙齿在程似锦的锁骨上刻了一个印记,泛红地渗了一点儿血。她却只是抱着陆渺,并没有推开,似乎不觉得受到伤害,哪怕曾经对她来说,情人想要在她身上留下痕迹是很冒犯的事情。
可是陆渺就算用力地咬她,程似锦也不会生气。
她跟司机说:“给陈医生……算了,我来打吧。”随后亲自拨通程家家庭医生的号码,请他过来一趟,说着把手指伸过去挡住陆渺的小虎牙。
她的指尖伸进去,尖尖的利齿压在指腹上。陆渺又咬了她一口,程似锦说话的声音骤然停了一下,随后很快接续上前面的话,约好时间,掐断了电话。
陆渺吐出她的指尖,低头抓住她搂在腰上的手臂。程似锦却掰开他的嘴,按着他喜欢咬人的牙齿,目不转睛地说:“就这么讨厌我吗?”
“……我……”陆渺说不出话,他的下颔被扳正过来,覆上一双温暖的唇。
程似锦抵住他的后脑,把他抱在怀里亲吻。她的气息宛如游蛇般深深探入、渗透进四肢百骸的每一寸,汹涌进入他的齿关,只要陆渺愿意,他可以咬程似锦的舌尖、咬她的嘴唇,把她最柔软最容易破损的地方撕咬得见血,让湿润的口腔磨损她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愈合的钝痛。
陆渺怔了半晌,竟然无从下手。他知道嘴里的伤口很难愈合,于是又诞生那些不合时宜的心疼——小猫的尖牙几次松开,只任由饲主长驱直入,把他的反抗搅得粉碎。
他喘不过气时,程似锦便先松开陆渺,低声道:“好热,你真的生病了。”
“……放手……”陆渺说,“会传染。”
“我为什么会怕这个?”
“你的脑子也不好用。”陆渺的声音低弱幽微,“你们都说我理想化,说我学不会趋利避害,我是笨蛋。那你怎么不知道离我远一点……你也是笨蛋。”
“聪明人那么多,从来都不稀罕。”
车内没那么冷,陆渺的脸上很快看得出发热的样子。程似锦把他抱在怀里时,他也不再反抗,只是抵着她的肩膀,埋在肩头上默默流泪。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在一片寂静中,她肩头的布料慢慢湿润。
程似锦有一刻的失神,错觉般听到眼泪流下来的声音。可是转过头,周围依旧只有车辆平稳行驶的细微声响,破开夜空的一缕霞光漫涌进车窗。
回到程家后,程归荣和周淑珍对今夜的事不闻不问,只是早上让管家问程似锦要不要一起吃饭,她当时在跟陈医生说话,让他们不用等自己,另外给管家写了一份清淡营养的药膳单子,请一位新的阿姨分开做。
“其实没什么太大问题,只要多注意休息就行了。”
陈医生是这么说的。
陆渺的体检数据一向正常,自从他来到程似锦身边后,每个月都会被卓管家带去仔细检查一遍。可他这么容易生病、身体吃不了一点儿苦,陈医生最后也只能说,或许每个人体质不一样。
什么叫体质不一样,难道就是天生娇养的命?只能当别人手里宠着的小少爷。
陆渺检查完没多久就睡着了。程似锦望着他的脸看了半晌,那对漂亮的眼珠看不到了,只望见低垂的眼睫抵在枕边,厚被子挡住了脸,露出一截高挺的鼻梁。
脸还是有点红。
她伸手去摸了一下。陆渺睡着之后,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别扭,那么温顺、柔软,身上没有一根原生的刺,很符合一个美丽摆件的定位。
可他和自己的外表却完全不同。陆渺身上长满了刺,有一些甚至是从“善良”、从“无私”这种形容词上长出来的,所以就算扎在程似锦的手心里,刺得她显露出生疏笨拙的一面,她也生不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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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的疲惫和寒冷,让陆渺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从那个梦里挣扎出来,在对神父说我愿意之前突然苏醒,迎面是一片柔和的日光,洒落在脸上。陆渺对着阳光发了一会儿呆,记忆慢慢地回笼。
房间里没有别人。
床头放着一杯水和配好的药。他又打了退烧针,针孔上的输液贴还没摘下去。陆渺坐在床边喝了一口水,见到一个完好的手机放在那里。
他伸手拿起来,没有锁,打开的页面是一个备忘录:
“会亲友。晚上回来,乖乖喝药,管家会照顾你的。”
程家有很多地位不低的故交亲友,临近年节,能抽得出空来的长辈故交都回到京阳,作为程家唯一的继承人,交情传到她的手里,难免要去见一见。
陆渺关掉备忘录,看了一眼,程似锦给他办了一个新的电话卡,似乎是她的副卡,所有消费都从她那边划,手机下还放着一个银行卡,也是差不多的功能。他的联系列表一片空白,再也没有任何人好担心了。
他倒在床上,对着唯一的那个联系列表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茫然地摁了几下,发了一句:
“干嘛给我钱。”
他又用不到……
无论是金林别墅还是程家,只要跟管家说一声,需要的东西很快就会有人送过来。陆渺其实不需要什么钱,他吃什么、穿什么,都是程似锦决定的。
父母入狱,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程似锦得到了对他宣布占领的权力,简直像是一位新的监护人。
陆渺以为她不会回,对方毕竟每天都有很多正事要做,不像自己这么没用。但只过了两分钟,程似锦忽然回复问他:“你不玩游戏?”
没等陆渺回复,又一条发过来。
“那你想要什么?跟我说说。”
陆渺对着这句话沉默片刻。他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很过分的念头,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
面对这种好像能满足一切需求的问题时,他反而非要提出让她最不能接受的那个、让她一定会严厉拒绝的那个……于是他回答:“我想跟你结婚,可以吗?”
这句话不长,在组成词句的过程中,他打错了几次,手指明明没有冻僵,可还是有一点发抖。
程似锦果然没有回。
这次应该是他赢了。可是这种战争到底有什么意思?陆渺看着停止变化的屏幕,觉得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有赢过一次。
他只在跟其他男人的竞争中取得了微不足道的胜利。可是在程似锦面前,在他真正需要取悦、需要争取、需要得到的人面前,他从来都没有取得上风。
那些失败的男人都搞错了对象,他们要竞争的完全不是任何别的雄性动物,是她。是程似锦自己的考量与审判。
过了十几分钟,她回复了一句:“不要开玩笑。”
陆渺心里早就没有盔甲可言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对程似锦的任何话语全无抵御防备的能力。但越是痛苦难受,他言辞中表现出来就越坚定执着:“我没有开玩笑。我要当你的恋人就是为了结婚。”
“你是要报复我么?”
程似锦太敏锐,很会觉察陆渺一些细微的心思。
陆渺答不上来。
她很快又发了一条,说得是:“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我就算以后跟别人结婚,也只是因为利益构成的商业联姻。背叛家族期望和集团利益来做这种没必要的面子工程,很不理智。”
她说得没有错。
程似锦又不是普通人。
陆渺捏了捏喉咙,明明喝了水,喉口还是干涩得像有刀片刮下去,抬手想擦眼泪的时候,才发觉哭干了,只是眼睛热痛,却流不出来眼泪。
他不想让程似锦看穿自己很难过,把手机关掉,再也没回复,躲回床内侧的一个角落。
过了半小时左右,给小陆先生准备新衣服的管家忽然瞥见大小姐的车开回来。老管家诧异不已,连忙迎上去:“少东家,是有什么东西没备齐吗?您怎么回来了?太太说您要在那边待到……”
程似锦抬腿上楼,浑身低气压地冷着脸,一双黛眉紧紧地拢在一起。她问:“他吃东西了吗?”
老管家愣了愣:“小陆先生没要东西吃,林妈上去问了一趟,说还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