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斯江待人一贯慢热,她是进了初中后才发现自己属于“少数派”的,甚至是“极少数派”。大多数同学都像李南张乐怡林卓宇这样热情开朗,或者至少像郭乘奕程璎那样很乐意合群。这也是她对郁平有种莫名的认同感的原因。
小时候在合唱队和舞蹈队的时候,斯江总是很紧张,生怕哪里唱得不对或跳得不对成为被点名的个别小朋友。被老师指名去机场献花的时候她好几晚都睡不着,怕自己摔了或是把花摔了,怕敬礼敬得不对,怕笑得不好看。幸好只献了一次花没出什么差错。后来从群舞跳到领舞,动作不同她反而更自在一些。小学里她虽然是班长领操员大队干部,却也不算合群,只专心致志一板一眼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要不是兰兰和楚楚主动叫她一起上下学,她恐怕会和景生一样总独来独往。
和人相处远比和书相处难,其实是女生之间的相处更难。初中三年,类似李南和张乐怡那样的互不理睬并不少见,小矛盾更是天天有,像殷盈那种在厕所里说几句闲话的几乎不算什么。好在校风正学习任务重,吵相骂打相打是从来没有的,最多就是搞搞小团体互不理睬。不过少女们的情绪像六月的天,说不睬就不睬,转眼又手挽手亲亲热热地一起上厕所去了。斯江算是二班的核心小团体中的一员,虽然没经历过这种乍雨还晴忽冷忽热,但见得多了,不免就和任何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她寒暑假里很少和同学们联系,打公用电话来找她一起逛街看电影的很多,但她几乎不出门,也的确没空出门。复习预习,帮舅舅理货看摊,照看斯好,陪外婆去教堂,每晚还要去陪阿娘一两个钟头,加上自己喜欢的读书写信画画,天天忙到深更半夜。
斯江反省过自己这种慢热,她很羡慕李南张乐怡那种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如鱼得水的能力。所以当曾昕也表现出这种特质的时候,斯江又羡慕了一把。
“你长得有点像我妹妹。”斯江仔细端详着曾昕的五官,明白为什么刚才觉得她眼熟了。但仔细看又不太像,曾昕虽然也有微卷的长发和一双浅浅的梨涡,却还是典型的汉族女孩的长相,而斯南五官立体眼窝凹陷,显得眼睛特别深邃明亮,所以从小被认成维族小姑娘。
曾昕眼睛弯成了月牙:“你生日哪天?”
斯江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七零年二月的。你呢?”
“哈哈,我比你还大呢,我六九年十一月七号的生日,就是苏联十月革命那天。”曾昕笑道:“你每年生日都碰上过年吧?吃大亏了,很容易被忘记的。”
斯江睁圆了眼:“啊!你和我阿哥同一天生日!好巧啊,我第一次遇到,他也是十一月七号生日,立冬对不对?”
曾昕也很吃惊:“呀,真的这么巧!你阿哥就是顾景生对吧?”
“你也知道我哥?”
“当然知道啊,吴茗兰喜欢你哥喜欢了四年呢,她中考也填了我们学校,但是差三分没进,去了市一。”曾昕惋惜地说:“她每年圣诞节都给你哥寄贺卡的,可惜从来没收到过回信。你哥也太残忍了。”
斯江咋舌:“你说兰兰喜欢我哥?不可能!”她怎么从来没看出来?兰兰和楚楚明明很怕阿哥的,每次一起出门都离他远远的。万春街的小囡们都记得阿哥当年一把胶刀吓尿了杨光的恶形恶状呢。
曾昕笑着摇头:“你居然一点也没发现?我记得她还说过小学里就是因为喜欢你哥才主动喊你一起上下学的呢。”
斯江戆忒了(傻掉了)。
“周嘉明也喜欢了你四五᭙ꪶ年啊,这个你总知道吧?”曾昕压低声音靠近她眨眨眼:“你是不是不喜欢他?所以你看见他也故意当做没看见是不是?”
“撒?”(什么?)斯江的下巴差点落下来。
“他初一初二都给你写过信的,不是贺卡,是那种很正式的‘情书’。你也没给他回过信。然后前年国庆节看灯好像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你就没去过他家买东西也没再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对吧?你和你哥真是——”
“啊???”斯江脑子里乱哄哄的,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什么信,她从来没收到过。
“不过我很钦佩他,他竟然没放弃,还考进来和你同校了呢!”曾昕做了个鬼脸:“我肯定支持周嘉明!”
斯江一天内第N次声明:“不不不,我真没想过——”
为什么高中生活好像会很艰难的感觉。
——
斯江被冠上“负心人”的称号,是因为李南和张乐怡洗了个澡回来就发现她有了新欢。去食堂的三人行突然变成了四人行,真是不能忍。
“没想到啊没想到,哼。”张乐怡充满敌意地瞪着曾昕。
“三年的感情不如人家三十分钟。”李南幽怨地看着斯江:“仙女,侬终于暴露出始乱终弃的本性了啊。”
斯江啼笑皆非,指了指她餐盘里的大排:“弃侬只头!快点切侬格大排(吃你的大排)。”
曾昕急着替斯江解释,三五句就把吴茗兰喜欢顾景生周嘉明追求陈斯江的来龙去脉交待完了。李南和张乐怡两眼放光,立刻把林卓宇程璎卖了,热火朝天地讨论起共同话题来。
斯江作为话题的当事人,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三个人激动兴奋遗憾鄙视了然偷笑得意各种七情上脸,深深感觉到自己才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人。她闷头迅速吃完,敲了敲餐盘:“我先走啦,你们别忘了七点钟大阶梯教室集合啊。”
“嗳!你个死没良心的,怎么就抛下我们了?”李南哇哇叫,夹起大排就啃,没夹稳,咣当一声,肉汁四溅。张乐怡和曾昕手忙脚乱地帮她收拾。
斯江叹了口气,起身去送空餐盘。
“陈斯江,好久不见。”
斯江一转身,就见周嘉明有点腼腆地站在自己身边,戴着红袖章拿着抹布。这次认出来了,周嘉明长高了许多,戴了副黑框眼镜,很斯文很秀气。
“啊——”斯江猝不及防,想到刚才曾昕的话,脸就不受控制地红了:“这么巧,咦,是你们宿舍内务评分最低?”
周嘉明举了举抹布:“是的,我们的拖鞋没对齐,还有个同学忘记把漱口杯放出来了,大家都没发现少了一个。”
“哦,”斯江左顾右盼,“打扫食堂蛮吃力的,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你吃好了?”周嘉明脸也红了,他这问的是什么废话。
“嗯,刚刚吃好,你呢?”斯江也问起了废话。
“我也刚刚吃好。对了,你哥今天送你来的吧。”周嘉明随意抹了抹打菜窗口的窗台,尽量不经意地说:“上星期我去你家找你,想问问你要不要三轮车一起车行军床来学校,你哥说他会踩三轮车——”
“你来过我家?”斯江又吃了一惊,阿哥阿舅和外婆可都没跟她说过啊。
“你好像去你阿娘家了。”周嘉明笑着挠了挠头,想起自己手上不干净,又赶紧放了下来,偷偷看了斯江两眼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哥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什么?”斯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好像把我写给你的信都没收了。”周嘉明有点难为情地解释道:“我其实真没写什么,就是说点学习上的事,还有我爸有时候进到日本好玩的文具我就跟你说一声,看看你要不要给你妹妹拿一点……”
斯江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刚想说点什么,一个人突然挤到他们中间大声喊了起来:“周嘉明,大家都在忙,你干嘛呢?两个窗口你擦了十分钟还没擦完?”
“对不起。”斯江和周嘉明同时对任新友任排长道歉。
任新友白了周嘉明一眼,把斯江旁边放脏餐盘的筐子轻松拎了起来:“斯江,你要当心一点,别听这种认也不认识的人瞎三话四。真是的,外校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烦。”
周嘉明无奈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我们是小学同学。”斯江皱起眉:“排长你才不要瞎三话四呢,对同学和战友说话就不能客气点吗?什么外校来的?现在大家都是同班同学!”
“二排排长,你们林教官在外面找你呢。”唐泽年快步走了过来,接过任新友手里的塑料筐:“我来吧,你快去。”
任新友脸涨得通红,小跑着出去了。
“对不起啊,斯江说得对,我们现在都是市西人,不分本校和外校,你别放在心上。”唐泽年笑着朝周嘉明点点头:“我们是老熟人了,一起吃过豆腐花的。”
周嘉明伸手去拿筐子:“谢谢了。不过打扫食堂是我们二排的任务,不能让你动手,还是我来吧。”
“对,我来帮忙。”斯江拎住另一边,偏偏唐泽年笑着不放手,说怎么也不可能看着女生干活。三个人一个筐在原地扯来扯去。
“哟,老唐你又开始身在四班心在二班了?”林卓宇和几个男生过来送餐盘,顺手拍了唐泽年一巴掌,朝他眨眨眼:“这就开始行动了?”
唐泽年踹了他一脚,笑道:“是兄弟就别废话,过来帮忙。”
“嗐,你说我就听,我不要面子的?除非是我们仙女一声令下。”林卓宇朝斯江喊:“仙女,怎么样?要不要我们搭把手?”
斯江连连摇头谦让,程璎却插了进来笑道:“就你屁闲话多,帮就帮,不帮拉倒,三年同班你还端起架子了啊?斯江,别理他!”她搂住斯江朝唐泽年林卓宇挥了挥拳头:“是男人的就赶紧帮忙!”
最后三班四班的不少男生都自觉帮着二班打扫起食堂来。
——
“啧啧啧,林卓宇真是……”李南表示不屑:“他刚才是故意的吧?和程璎谈了还要来引我们仙女的注意。”
“他不一直都这个口气嘛,”张乐怡摇头,“程璎那话才怪怪的。”
斯江端起脸盆往外冲:“你们想太多了,还有十五分钟我抓紧时间去冲个澡,阶梯教室帮我占个位置啊。”
曾昕看着她的背影总结:“当班花也蛮累的。”
“校花,我们斯江是校花。”李南纠正她。
“区花,全静安也是我斯江最美。”张乐怡补充道。
“市花吧,全上海最美。”
“国花也行吧?”
“你怎么不说是球花呢?”
“球花是撒么子(什么?)”曾昕和张乐怡同时问道。
“地球之花!”
“……”
服气。
斯江小跑着冲进女浴室,一进门却和唐泽年以及另外两个男生撞了个正着,吓得她尖叫一声扭头就跑,以为自己近视眼没看清标志进错了男浴室。
“你没走错。女浴室灯泡坏了,陈斯江你等一下——”唐泽年把梯子架好,大笑着喊住斯江,又转头跟同学交待:“老朱,你去看看刚刚挂的那个修理中的牌子是不是掉地上了?”
第211章
出师不利洗澡未遂,斯江抱着脸盆气咻咻地跑回二楼教室,迅速换上白衬衫和运动裤套上解放鞋。
“你这么快就洗好了?三分钟有没有?比上厕所还快!”李南赶紧也跟着换鞋。
“女浴室灯泡坏了,唐泽年他们在修,”斯江头一抬,气囔囔地嘀咕道,“学校怎么让男生去修女浴室的灯泡!万一里面有人在洗澡呢?”
“戆伐?进去之前当然会喊的呀,要不然清洁阿姨怎么打扫男厕所的呀?有宁伐?有宁伐?要进来了哦——”李南还绘声绘色喊了两声,笑得直打跌。
斯江莫名其妙地看看她,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李南赶紧一本正经地拿起笔和本子:“没什么没什么,走吧。”
十二个女生鱼贯出门,融入走廊里的人流中,整层楼都充斥着女生们的嬉笑尖叫声。下了一楼更热闹,男生们已经有人在练军歌,有人在喊一二三四,还有一群男生在大骂国足,当然也少不了骂香港足球队的,还没出教学楼的大门,两拨人已经争执到对骂起来,册那不绝于耳。
“十三点,格帮子男格有毛病哦。(神经病,这些男的有毛病哦。)”张乐怡不屑地撇撇嘴,拉着斯江加快了步伐。斯江却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发现郁平正在人群中跳着脚激动地大骂国足,骂得特别响亮,她不由得就笑了。
今年的五一九事件闹得很大,中国足球第三次冲击世界杯因为1:2的比赛结果而折戟沉沙,不只是北京的球迷们愤怒失望到失控,搞出了恐怖的恶性打砸事件,就连大舅舅、为民爷叔和景生都气得砸了一筐啤酒瓶,当然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自己去扫干净了。斯江记得那夜整条万春街到处是掼瓶头的乒铃乓啷声,还有男人们掺杂着嚎啕大哭的怒吼和沪骂,从球员骂到曾雪麟骂到足协领导,从香港人骂到老外,无一幸免。学校里也是哀鸿之声绵延了一两个星期,甚至有不少男生因为这个影响了直升考的发挥。她不太能理解男性为什么会集体对一项运动投入这么多的喜怒哀乐,肯定比他们关心爷娘老婆小孩学习工作要投入得多得多,女排三连冠也没见他们庆祝一整夜。现在看到身边的同学们也这样,甚至不合群的大才子郁平也是这个样,斯江实在忍不住想笑。
出了教学楼,迎面就遇到了唐泽年。
“陈斯江——!”唐泽年逆向而行,大大方方地朝斯江走了过来。
“嗷嗷嗷嗷。”李南怪叫了一声,和张乐怡拖着曾昕就甩下了斯江。
“嗳,阿拉等等斯江啊。”曾昕还没回过神。
“干嘛,想等人家来修理侬只电灯泡啊?”李南揪住她,“你是嘉明党,我们是泽年党的,你不许搞破坏。”
唐泽年只当没看见李南几个人的挤眉弄眼,坦荡荡地和斯江并肩而行:“灯泡修好了,等下开大会大概要九点钟结束,你要是去浴室的话叫个人一起,记得九点半就没热水了。”
斯江不自然地说了声谢谢,脚下也加快了步子,眼角见唐泽年笑盈盈地在看自己,心跳就突然加速了。
“听说你准备考托福?我和李南现在读的那个托福班挺好的,你也来吧。”唐泽年笑着问。
听说?还能听谁说?斯江瞪了前面李南的背影一眼:“你们已经读了好几年了,我怕跟不上你们的进度。”
“不会,初中我们读的是新概念,托福也是这学期才开始。对了,我们还有个三个人的小班,一个同学的爸爸请了美领馆的翻译来教口语和英文写作,教得特别好。来吧,机会难得,而且学费也不贵。”唐泽年殷切地邀请。
这个机会斯江还真没法拒绝。
“你们在哪里上课?礼拜几几点钟?学费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