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人包括西美都被斯南的江湖论逗笑了。
北武笑着说:“热烈欢迎小赵来读北大,不过数学系、物理系可能会打起来。”
善让也笑了:“听斯南说你一月份去南开大学参加全国中学生数学冬令营了?”
“是的,去了六天。”赵佑宁有点赧然,他不太愿意在斯江和景生面前说这些,怕有炫耀的嫌疑,和斯南因为年龄差和年级差,反而没这个顾忌。他也没什么人可以分享这些事情,说给爸爸听,爸爸已经听了很多年,现在也没有心思辅导他,听完说一声蛮好你好好努力。倒是斯南会特别起劲地问他是怎么被选拔去的,一起去的又有哪些厉害的神童,他们平时都吃什么玩什么看不看电视知不知道射雕英雄传,竞赛的时候会不会走神,万一尿急了能不能半当中跑去上厕所。她似乎对任何琐碎的事都充满了热情和好奇,不厌其烦地打破砂锅问到底,倒让他从题海世界落到了实地,被人关心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什么全国数学冬令营?”西美疑惑地问:“我们乌鲁木齐怎么听也没听说过。”
善让放寒假前还在学校上班,便解释道:“是为了参加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准备的一个营,去年国家选拔了两个孩子去参赛,成绩不太理想,所以今年北大、南开、复旦和中科大联合办了个冬令营,给佑宁他们这样的学生集训,再进行选拔。”
“是的。”赵佑宁点点头,侧头看向斯南,想让她对选拔结果保密。
斯南会错了意,自以为接到了赵佑宁划过去的翎子,立刻兴奋地嚷了起来:“姆妈,我告诉你啊,这次冬令营全国一共去了八十一个数学高手,只选了二十一个人,三月份去北京再集训两个月,最后再选六个人去国外比赛。宁宁哥哥这次就被选中了,结棍!他下次肯定也会被选中,模子!出国去了!”
顾西美看赵佑宁的目光又不一样了些,转头没好气地说斯南:“小赵出国比赛,你咋呼咋呼的干什么?再说现在出国已经不稀奇了,过两年等你姐姐考上美国的大学,随你怎么咋呼。”
斯南嘴一撅:“你就不愿意说点好听的让人高兴。”
“我祝小赵成功通过选拔,出国比赛,为国争光。好听吗?那你倒也学学小赵哥哥啊,他给你寄了那么多卷子,你只知道卖钱,不知道自己做做看,不求上进。小学里每年都第一名的,现在拿个第一怎么那么难啊?”顾西美想不通,两个女儿明明小学都是出类拔萃的孩子,进了中学怎么就泯然于众人了,她管吧,她们不乐意,不管吧,她自己心里不适意。
斯南声音比西美还响:“那你怎么没评到市优秀教师啊?拿个第一难吗?优秀教师还有两百块奖金呢,我拿第一又没奖金的喽。”
顾西美气白了脸,当着周老太太和赵佑宁两个外人的面,不能骂也不能打,加上这事的确戳疼了她的肺管子,只好轻拿轻放地说了一句:“你懂什么,评这个又不是靠考试。”
北武和善让夫妻俩忍着笑对视一眼,想的都是一物降一物这句话。好在斯南一击命中见好就收,转头就开始谈论今年奥林匹克比赛的地点华沙是哪个国家的首都,为什么以前的冠军不是苏联人就是美国人,中国队什么时候能拿冠军……
一顿饭,赵佑宁吃得提心吊胆。好在筷子一搁,北武打发他们四个孩子去南京路国际饭店买蝴蝶酥,景生和斯江赶紧叫上斯南和赵佑宁溜号,丢下陈斯好在门口拍大腿仰着脖子嚎啕大哭。
“阿哥阿姐又勿带吾!吾啊要去!(哥哥姐姐又不带我,我也要去!)”
顾西美蹲下身要把儿子抱起来,陈斯好太胖,她差点摔了一跤,幸好一只手撑在了地上,但也擦破了点皮。
“你看看,姆妈为了你手都破了。”
陈斯好眼泪水淌淌地搂住姆妈的脖子,对着她的手掌心吹了吹,想想自己被抛下的悲惨,又委屈巴拉地哭了起来。
——
四个人从静安寺坐20路公共汽车,准备到南京西路黄河路下车。过年的氛围还在,南京西路上红灯笼挂满了树梢,亨达利钟表店往西,到石门路转弯角子上的儿童图书馆一带坐满了晒太阳的老太太,新衣裳已经舍不得上身,仍旧穿着藏青色的棉袄,也是一道别致的风景线。时髦的年轻人在她们的视线下昂首阔步压马路,时不时扫过去嫌弃的眼风,就是这些老头老太,拖累了大上海重返世界时尚中心地位的脚步,毕竟Modern现在已经不摩登了,必须Fashion才足够洋气。
“没什么两样嘛,南京路就是我们的友好路。”
“还是不一样,这里马路牙子上晒太阳的老太太们不时髦,穿得灰不拉叽的,我们乌市的老太太们都戴花头巾,可好看了。”
“电冰箱我们友好商场的橱窗里也摆了一个,里面还放着可乐,我去摸过,是真的,但是苹果香蕉都是假的。”
一路上斯南叽里呱啦比较着上海和乌市。
景生忍不住问她:“你到底是乌鲁木齐人还是上海人哪?”
斯南想了想:“我是自己人。”
斯江和佑宁哈哈大笑。
斯南把脸压扁在公交车的玻璃窗上行,玻璃上立刻一团白汽氤氲开来。
“我在乌鲁木齐,就是上海人,回到上海我又变成了乌鲁木齐人。其实我是阿克苏人吧?”斯南退开两公分,对着玻璃哈了一口长气:“反正我是我自己,所以我是自己人。”
斯江挽住斯南的胳膊:“那我也是自己人,是南南的自己人。”
斯南笑弯了眼,两个小梨涡忽隐忽现,得意地看向景生和佑宁。
“那我也是。”赵佑宁表态得很坚决。
景生笑着扯了扯斯南蓬松的大辫子:“行,我们三个都是你的自己人。”
“那你们要不要入我的帮?九袋长老,左右护法都可以给你们当!”斯南瞪圆了眼发出江湖邀请函。
景生和斯江同时摇头,还阻止住了犹豫中的赵佑宁。
“自己人就是自己人,不加入帮会,不缴帮会费。自己人谈钱干什么,伤感情。”景生一本正经地说。
“那我给你们优惠!一个月给我五毛钱就行,我还给你们发长老证护法证。”
“对了,舅舅说蝴蝶酥要买几斤?我忘记了。”斯江皱起眉问斯南。
斯南愣了愣:“我忘了。大表哥,买几斤?”
“两斤蝴蝶酥。对了,回来路上还要去江宁路绿杨邨买十只菜包,陕西北路点心店买二十只糍毛团,再去美新买五十只鲜肉汤团。”景生如数家珍。
赵佑宁一愣,刚要纠正,斯南已经喊了起来:“不对不对,菜包是二十只,糍毛团是十只!”
三兄妹讨论了五分钟,赵佑宁憋着笑提醒她们:“到站啦。”
景生斯江和赵佑宁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笑着拉斯南下车。
走了两步,斯南回头挽住景生和赵佑宁的胳膊:“大表哥你是我的左护法,宁宁哥哥你是右护法,阿姐,看,我们三个在南京路上横着走,结棍伐?气派伐?赞伐?”
看到景生和赵佑宁刹那石化的表情,斯江顿时笑弯了腰。
斯南笑眯眯地扯着自己的左右护法踏上了征服南京路的旅途。
——
元宵节一过,陈东来和顾西美要带着斯南回新疆。顾北武和善让要带着顾念和周老太太回北京。顾阿婆不免有点愀然不乐故作欢笑。
北武私下问老娘:“舍不得虎头了吧?”
“还好。”顾阿婆赶着给孙子再多做二十条棉尿布,用的是教友们家里的旧床单,最是软和不过。
“善让说,怕她妈妈忙不过来,要是你愿意的话,不如也去北京跟我们住个一年半载的。”北武低头去看老娘的神情。
顾阿婆手上一停,叹了口气摇摇头:“我是个没用的人,这小脚走起路来自己都急死,又不识字,去了外地水土不服的,万一有个什么事尽给你们添麻烦,我不去。亲家母右手臂中过弹,使不上力,你们别老让她抱虎头。”
北武吃了一惊:“我们怎么不知道?”
顾阿婆横了他一眼:“你们晓得个屁咧,你老娘大半辈子都没有胆,逃难时被日本人吓破的,你晓得不?”
北武沉默了。
“老四你可别去问啊。前天虎头从沙发上滑下来,你丈母娘没接住,懊悔得打了自己两耳光子,就是因为手使不上力。唉。”顾阿婆把二十块尿布叠叠整齐:“我看着不对劲,问了半天她才肯说,她生怕你们知道了不让她去带虎头。你心里有数就行,也别跟善让说,善让肯定会哭,她剖了一刀,至少要坐满双月子,月子里不好哭的,哭了眼睛坏掉,跟我一眼,现在穿个针都要喊景生帮忙。”
北武接过尿布,又一块块展开,手缝的针脚细细密密,一点毛边都没有。
“姆妈。”
“嗯?”
北武默然了片刻,把尿布重新又一块块叠了起来:“那我们每个月给你寄虎头的照片。”
“好,多拍点,你自己拍,别去照相馆拍,善让不是说北京春天杨花厉害,虎头还小呢,少出门。对了,多拍点你们一家人的合影,带上你丈母娘。”顾阿婆压低了声音叮嘱儿子:“一辈子连打仗都没分开过,一下子人没了,三五年都缓不过来。你们多看着她一点,宁可让她围着虎头团团转,别给她一个人歇着,一个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正月十六,顾北武拖着顾东文,把全家老小拉到静安公园里,拍完了两卷胶卷。
回到北京洗好照片,北武眼睛湿了。有一张是顾阿婆独自站在草地上,站得笔笔挺,两只手垂在裤腿侧面,她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穿着崭新的藏青色宝相花暗纹的中式立领棉袄,袄子掐了点腰,黑色长裤下是顾东文给她定做的绣花小棉靴,对着镜头笑得有点腼腆有点拘谨。
顾北武记得,拍这张的时候有点逆光,他换了个角度,又不停地赶走她身后追逐打闹的斯南和斯好,害她站了好一会儿。那天特别冷,风还大,可她就一直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笑眯眯地着看着他。
“逃难的时候,以为自己活不成了。谁想到还能过上好日子,还能抱上虎头呢。老头子,你没享到福啊,你亏了,亏大了。”
第229章
用小学生作文必备词库里的词语来形容,1986年是新年新气象,是欣欣向荣的,在国际上是扬眉吐气的。
在顾北武和周善让的眼里,祖国的崛起势不可挡。一月份,小平同志作为全球年度风云人物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的封面;二月份,运载火箭技术进入实用阶段;三月,863国家高技术研究发展计划实施。三月底,“七五”计划面世,“六五”计划成果可喜,进出口贸易总额达2300亿美元。一切既有的僵化规定都被打碎或者进入了模糊地带,除了粮和油还需要票,其他的票证都基本取消了,住旅馆有没有《介绍信》也变成可商量的,友谊商店里没有外汇券也能用人民币直接买进出口商品。用北武的话说:市场化是不可阻挡的。
在陈斯好小胖子的眼里,这是他快活自在逍遥的最后半年。九月就要上小学,开始有作业有考试有排名,被姆妈念叨了无数遍的这些词语成了斯好的噩梦之源。不想长大,想永远做一个宝宝,就算总是被阿哥阿姐无情抛弃也好的。
“你也太无情了!”从斯南这里学来的新词成了小胖子的口头禅,伴着《西游记》里唐僧同款痛心疾首的表情,喜剧效果十足。
斯江觉得斯好这种早上发愁晚上快活的状态很好玩,大抵小孩子都是这样的,愁也愁不上一整天,开心也开心不了多久。景生说:“三岁看到老,陈斯好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得过且过,将来不拖你和斯南的后腿就很好了。”斯江为此还和景生争论了很久,在姐姐眼里,弟弟当然是聪明的可爱的调皮的将来会很有出息的人,虽然他曾经把她存了很久的零花钱偷出去挥霍一空。
当然,大表哥和大姐姐的口舌之争对于陈斯好来说毫无意义,他忙得不得了,又要看《西游记》,又要看《葫芦兄弟》,要是少看了一集,就插不进幼儿园小朋友们的讨论。作为大(3)班著名的“胖胖”,他必须时刻防备其他人把他和二师兄猪八戒关联在一起,否则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绝对勿来噻(不行)。所有的角色扮演游戏里,他都要演唐僧,拿着小扫帚当禅杖,对着扮演孙悟空的小朋友一脸无奈:“悟空!你太无情了。”扮悟空的小朋友不干了,说他自己瞎编,应该说“悟空,为师的错怪你了。”陈斯好也不干,一定要追着问“你懂无情是什么意思吗?不懂吧?”最后小朋友们推选出别的唐僧不带他玩,他又要凑进去主动要求玩“真假唐僧”,即便是做假唐僧真妖怪,陈斯好也满足的。
结果电话里说给二姐斯南一听,斯南火冒三丈:“你!不许跟人说你是我陈斯南的弟弟,什么不做你要做唐僧?!唐僧最没用最愚蠢最讨厌,哪怕做妖怪也比做唐僧强一百倍,不,一万倍。陈斯好,我对你太失望了!”
“你——,你也太无情了。”斯好捧着话筒嘤嘤嘤,委屈。
“你明天必须做孙悟空,谁跟你抢,你就用我教的降龙十八掌打狗棍法收拾他。”斯南严厉要求:“孙悟空的金箍棒也是棍子,正正好!”
被二姐威逼过的陈斯好,并没有服从命令听指挥去争取孙悟空一角,就是再也不肯接听斯南打来的电话了。
“没出息!”斯南恨恨地对斯江说:“阿姐你太温柔了,对阿弟太好了,他被你和外婆宠坏了。”
斯江叹气:“你看你,现在说话怎么和姆妈一样了。以前姆妈就总是说我被阿舅和外婆宠坏了。”
斯南瘪忒,嘟囔了几句岔开话题,说起赵佑宁去北京集训的事。
——
赵佑宁三月五号提前抵达北京,要在北京101中学集训两个月。主教练是中科大的裘宗沪老师。去年选出来的两个选手,一位是北大附中的,另一位是上海向明中学的吴同学,吴同学在赫尔辛基拿到了铜牌,实现了中国IMO的零突破,但对万事求冠军拿第一必须赶苏超美的中国队来说,当然不够,所以今年的准备工作可谓竭尽全力,中科院数学所出了几大箱的题,美国数学邀请赛AIME的考题也是重点,目标是六名参赛选手今年去华沙能取得金牌的零突破,团体分数保五争三,这样才能争取把IMO引入中国。
八号开营,赵佑宁来过几次北京,没打算再去长城故宫参观,便给周善让打了个电话问候一声,想要把顾阿婆和斯江托他带的礼物送上门。善让热情邀请他去北大见面。
佑宁在善让的带领下参观了北大,也去了数学系和物理系。让他吃惊的是,好几位老师听到了他的名字后都格外热情。
“加油,小赵,记得来我们数学系。物理系就别考虑了,物理的尽头是数学,物理学家都是数学家,但数学家就是数学家。”
“小赵,虽然你参加的数学竞赛多,但千万不要浪费自己在物理学上的天赋。好好想一想,诺贝尔为什么没有数学奖?只有来我们物理系,才能和霍金、爱因斯坦成为同行。卢瑟福说过,除了物理学,其他学科都只是集邮。”
十七岁的赵佑宁同学第一次体会到学科鄙视链,和善让在未名湖畔笑得前俯后仰。
善让到长征食堂买了六个菜,带佑宁回家吃晚饭。周老太太和虎头已经回来了,北武打电话说要晚些回。
“妈,李阿姨身体还好吗?”善让一边热菜一边大声问。
“不好。”老太太让佑宁帮忙拎起虎头的两条小胖腿,给他擦屁股换尿布:“今天还说趁着她人还在,要把虎头安排进总政治部幼儿园呢,什么话啊,真是的,快八十岁的老太太了,还尽操心我们这些老部下。我们虎头这才两个月大,再过两年才能入托呢。”
周老太太说的李老太太是开国唯一的女将军,以前是八路军妇女学校的校长,也是她的老领导,和周老将军也十分熟稔。原来周老太太现在忙碌的程度竟然堪与顾北武媲美,无他,老战友老领导太热情了。开国将军总计不过一千六百多人,每年都有人离世,周老将军的丧事从简,简得不能再简,难免让还健在的老将军们很是唏嘘。自从善让进京读书,就一直被老将军们各种关怀,想把她变成儿媳妇的大有人在,连着顾北武也收到不少关注。得知善让生子周老太太进京,老将军们坐不住了,三天两头派车来接。顾虎头小朋友刚满月就跟着外婆满北京城蹓跶,今天就是去探望李老将军的。
善让热好菜,北武刚好进门,他特地从单位食堂带了一只烤鸭回来。赵佑宁体会到了斯江一直说的“全世界最好的小舅舅小舅妈”是什么样子,心里暖烘烘的。
吃饭的时候听善让绘声绘色地复述物理系和数学系的互相贬低,北武也笑得不行:“他们开惯了玩笑的,宁宁你别当真,其实我们经济系才是一直被他们看不起的。数学系和物理系高高在上睥睨群系,在鄙视我们其他学科上,他们向来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赵佑宁差点被烤鸭噎住。
善让眨了眨眼:“不不不,还有文史学科垫底的呢。”
北武笑道:“文史的不都说至少还有体育艺术系的垫底嘛。”
佑宁呛咳了好几声,这是他第一次和成年人平等地交谈,他们完全不把他当成“中学生”当成孩子,也不把他当成外人,一顿饭的时间里,上至军国大事,下至市民怪谈,他们无话不谈,对于老太太和他不理解的地方,耐心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