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年主动问过要不要他姆妈帮忙打个招呼,斯江犹豫了一下后坚持说不要。她自己也是普通小学考进市重点中学的,她对斯南有信心。
磨到五月份,再不定下来就要等明年春天再插班入学。斯江打电话问过小舅舅,最终尘埃落定。她心里是觉得委屈了斯南的,因而又了时间去选新书包新球鞋新铅笔盒,英语磁带也早早买好。北武和善让也从北京寄了一个索尼的Walkman回来。
陈斯南背上新书包,高高兴兴地去了新学校。她倒不觉得自己委屈将就,反正转学对她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何况再读一年初中就毕业了,又要换新学校读高中。在斯南心里,高中当然只有一个学校可选,那就是大表哥和阿姐读的高中。
初三(3)班开学第一天,女生们热议的是冯宝宝和刘雪华谁更漂亮,冯宝宝这两年太火了,从去年的《杨贵妃》,今年《秦始皇》里的孟姜女,还有《西施》,古代著名美女几乎全是她在演。刘雪华也不差,《几度夕阳红》、《圣剑飞鹰》、《傲啸江湖》,连男生都喜欢她。男生们隔了一个暑假,相约放学后去哪里踢球,讨论初一进来的新生有没有美女,中午要不要去吃愚园路的牛肉煎包。至于考试和升学,那是明年的事,还远着呢,何况去年那届初三有一小半都升上了职校,就等着毕业后捧银行金饭碗了,笃定着呢。
班主任毛老师戴着黑框眼镜,年过四十头发倒没谢顶,中分后梳得油光水滑,肚子凸起,既高且广,一根多打了五六个扣眼的金利来真皮皮带把西装裤牢牢束在胸脯下头,穿出了韩国民族服装的味道。
“我们班这学期转来两位新同学,大家认识一下,要团结友爱好好相处。”
毛老师中气十足,黑板擦敲得讲台嗙嗙响。
教室里纷纷杂杂的声音静了下去,课桌椅在地面上滑出刺耳的滋啦声,后排有男生吹了一下口哨。
“大家好,我叫陈斯南,之前在新疆乌鲁木齐二中上学,我从小是在新疆长大的,喜欢交朋友。”斯南大大咧咧地上前一步自我介绍,扫视台下一圈,好像是很不一样,上海的男生女生看上去都雪雪白。
毛老师推了推了眼镜:“陈斯南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同学,她是七四年四月份生的,今年才十四岁。”
“小新疆!”不知道谁高喊了一声。
教室里哄堂大笑。
“羊肉串儿,羊肉串儿,买买提的羊肉串儿咧——”
“喂,侬为撒勿港新疆闲话?(你为什么不说新疆话),来一句!”
“阿(轻声)囊死给!”
斯南眉毛一挑,骂了句维语,黑板擦疾如流星,直接砸在了问这话的男生额头上,幸好还没上课,没有粉笔灰。
教室里顿时乱作一团。毛老师好不容易压住蠢蠢欲动的几个刺头,对着斯南咳了两声:“陈斯南,同学之间要友好相处,不可以动手打架,明天你交一封检讨书给我,不少于五百字。好了,你坐到第四排靠墙的那个空位上去。”
第四排那个空位就在刚才被黑板擦打的男生前面,几个男生对着斯南挑衅地挥挥拳头。
斯南拎着书包走过去,同桌的一个男生视若无睹不给她进,扭头问后面:“弟兄,没事体伐?”
毛老师拍拍讲台:“杨文意,你起来让一让。”
斯南把书包往自己课桌上一丢,手一撑,谁也没看清楚,她已经站在了杨文意的课桌上,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这群男生。
像陈真那样,大拇指轻轻滑过鼻下,斯南轻巧地跳进自己的座位。
“梭梭子。”
她斜了杨文意一眼,嘴角翘了起来,用一口流利的上海话告诉他:“这也是新疆闲话,就是废物戆度的意思,懂了伐?”
斯南后面的课桌猛地撞在她的椅背上,差点把她整个人撞贴在课桌上。斯南一手撑住墙,回头看向后面。
“册那,小新疆,有点花头啊,单挑敢伐?课间休息的时候来图书馆下头。”后座被黑板擦砸头的胡亚东磨着牙约架。胡亚东的哥哥在武定中学算是老静安初中里的一霸,他从小跟着阿哥和老闸北的古田中学、八中十七中都干过,灭过徐汇枫林中学零陵中学,除了碰到普陀二中曹杨五中要躲开,在向群还从来没吃过这种亏,何况还是个新疆来的小姑娘。
台上另一个女生正在用普通话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唐欢,是从南通如东县转来的,谢谢。”大概有了“喜欢交朋友”的陈斯南的遭遇,唐欢把后半段个人兴趣全免了。
“江北宁!”胡亚东拍着桌子大声喊。
“册那,学堂欺负阿拉!为啥转来阿拉班级格噻是乡下宁?(为什么转来我们班的都是下乡人?)”
唐欢臊红了脸,低头不语。
毛老师喊:“好了好了,拿(你们)想造反啊?警告侬啊胡亚东,格得勿是武定中学!(这里不是武定中学)”
“毛老师,吾覅帮苏北宁坐勒一道!(我不要和苏北人坐在一起)”第二排的蔡晶晶举手抗议。
唐欢咬住下唇,头垂得更低了。
陈斯南霍地站了起来,腿往后蹬,她的椅子把胡亚东的课桌直接撞上了他胸口。
“报告老师,我想和唐欢坐同桌!”陈帮主义薄云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新疆和苏北一样被歧视,她们俩还能惺惺相惜。
毛老师看看第二排的空位,有点犹豫,有点头疼。
唐欢抬眼看了看斯南,低下头嗫嚅道:“谢谢你,但是我有点近视——”
胡亚东哈哈大笑,把课桌拍得嗙嗙响,教室里也想起一片哄笑声。
斯南坦然落座,江湖儿女,问心无愧就行了,至于别人怎么想,她才不在乎,也许唐同学生来胆小怕事,看到她得罪了刺头们,怕被她连累,这也是人之常情。
唐欢最后还是坐到了蔡晶晶旁边。
蔡晶晶用圆珠笔划出三八线,把自己的书本文具收到另一头,和前后左右的女生们嘀嘀咕咕起来,她们不时看一眼唐欢,齐声大笑,看向斯南的眼神虽然也不友好,却不敢笑得那么恣意。
第一堂课是思想品德课。上课的老师说一口上海话,内容极其干瘪无聊,斯南靠着墙打了个瞌睡,被笑声吵醒的。
原来老师喊唐欢起来回答问题,唐欢半天才说自己听不懂上海话。
“迭格唐欢同学,既然转到上海来读书,就应该学会上海闲话嘛,否则侬来做啥呢?”老师摇摇头,换了一口沪普,说两句又不自觉地换成了上海话。
斯南撑着下巴,替唐欢叹了口气。这姑娘真可怜啊。她再环顾三周,杨文意和她对视了一眼立刻转开了面孔,后面胡亚东吹胡子瞪眼睛地用口型回应:“哪能!?”
斯南给了他个白眼,趴到课桌上看着墙发呆。转学嘛,没什么是打架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打一架。每个班级都有这么无聊爱找打的男生,唉。想念大表哥了。斯南伸手到书包里,摸了摸大表哥的那把胶刀,算了,这些吃白米饭长大的男生,不禁吓,万一和万春街里那个男孩一样,被吓尿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显得她不仁义。
向群的课间点心也很出名,最好吃的是咖喱牛肉包,酥皮一层层的泛着油光,黄咖喱极其入味喷香,牛肉和洋葱的馅儿三口都吃不完。
斯南一角五分钱买了一个,几口吃完,算了算这个月的零花钱,一口气又去买了六个,阿姐、斯好、外婆、阿娘、阿舅,人人有份。食堂里的胖阿姨乐呵呵地抽了张报纸给她包好:“好切伐?”
斯南竖起大拇指:“没闲话港!灵格!(没话说,灵的。)”
一转身看见唐欢还在黑板前犹豫不知道买什么吃,斯南笑眯眯地过去指点一二:“咖喱牛肉包好吃,真的,不骗你。你看,我还买了六个带回家呢。”
唐欢买了咖喱包,见斯南在食堂门口看宣传栏,便走到她身边:“谢谢你。”
“不用谢。我们都是乡下宁嘛。互帮互助应该的。”斯南扭头对她眨了眨眼:“我妈妈是新疆的知青,所以把我弄回来读书了,你呢?”
“我哥哥嫂子在上海,我是来借读的。”唐欢又仔细看了看斯南:“你和你姐姐长得不太像。”
“欸?你认识我姐?”斯南吃了一惊。
“嗯,”唐欢笑了起来,“我嫂子是你姐姐以前初中的数学老师,她叫方树人。”
第243章
唐欢没有见过陈斯江本人。方树人的相簿里有不少班级毕业照,她虽然不是班主任,但教过的班级毕业时都会请她去合影,唯一被放在书桌相架里的就是斯江他们那届的毕业照。
四十几个学生,十几个老师,高高低低四排,但唐欢第一眼就看见了陈斯江,她实在太好看了,闪闪发亮,让人完全挪不开眼。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呀。”同为女生,唐欢忍不住感叹。
方树人笑着告诉她:“这是陈斯江,她妈妈小时候和我一起学过钢琴,我们两家以前常来往。她从小就特别漂亮特别优秀,性格也好。可惜等你考到我们学校来,她应该已经出国留学了。不过她妹妹从新疆回来也是转到向群读书,不知道会不会和你一个班。”
以前常来往,现在不来往了?嫂嫂以前学过钢琴?客堂间里的那架钢琴却从来没人弹过。出国留学?多么优秀的人家里条件得多好才能高中一毕业就出国留学?
唐欢抿着唇静静听微微笑,她很早就学会不问任何多余的问题。她从小不漂亮也不优秀,性格也不好,但有一点:哥哥和自己如东的老唐家,配不上嫂嫂和上海这个老洋房里的漂亮房间,这个她从小就明白。家里和她差不多年龄的侄子侄女十几个,只有她最幸运,被哥哥嫂嫂带来了上海上学。但这是嫂嫂的家,不是哥哥的家,她要更加小心,才不会给哥哥丢脸。所以她看电视剧《红楼梦》的时候,对黛玉很能感同身受。听着嫂嫂的姆妈梅妈妈笑着说剧里的摆设服装吃食的时候,她更加意识到这一点,同一个世界,其实很早就划分成了不同的小世界。
对于自己的苏北人身份会被嘲笑这件事,她从广播剧《滑稽王小毛》里就已经有所预料,但羞辱依然直接尖锐得超乎了她的想象。她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三天。老师们都用上海话讲课,她只听得懂一点点。南通被称为“小上海”,语言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如东人也一直自傲于属于“小上海”而不是泰州。每次嫂子随哥哥回如东探亲,从她身上从来看不到任何“上海人”的倨傲,这些也都让她存了侥幸心理。她甚至设想过自己会被同学们喜欢,当然现在看来纯粹是做梦。
可在陈斯南身上,唐欢看不见各个小世界的界限,她好像根本看不见这些壁垒,也毫不在意,一力降十会,她什么都不怕。
“成为陈斯江那么美那么优秀的女生”,这个理想立刻变成了“成为陈斯南这么不好惹的女生。”
唐欢后悔自己当时不敢做她的同桌。
斯南笑嘻嘻地说:“好了,既然你认识我姐姐,那你就是自己人了———你怕不怕?”
唐欢一愣。
斯南挠了挠卷毛:“那几个男生跟我结下梁子了,肯定要找我麻烦,你怕不怕被我连累?不过你不跟我做同桌是对的,我不生气。”
唐欢的心被一只小手软软地戳了一下,差点冒出酸又甜的汁水,她犹豫了一下:“可我们是今天才认识的,你这就愿意跟我做朋友了?”
斯南瞪圆了眼:“做朋友还要有时间限制?有的人我认识十几年了,也当不成我的自己人啊。我很挑的!”
唐欢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非常荣幸,但这个表情难度比较高,所以她只能点点头显示自己的诚意:“我想和你做朋友的。”
“那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帮?你是上海第一个入帮的,我可以让你当副帮主。”斯南笑得十分殷切,带着几分讨好,绝对没有漫不经心。
脑子里被塞了一大堆行侠仗义的理念后,唐欢心甘情愿地把一个月的零花钱作为帮会费交给了陈斯南,成为了桃花降龙打狗帮的副帮主,比上海分舵的舵主还要高三个级别。
这真的不是保护费吗?唐欢走近教室的时候想到了一个问题。
——
“陈斯南!老子等了你十分钟,你是不是怕了?不敢来单挑?”胡亚东拍着桌子吼。
杨文意几个男生跟着起哄。
唐欢坐到自己座位上,紧张地看向后排。
陈斯南白了胡亚东一眼:“我答应跟你单挑了?梭梭子。戆度猪猡十三点,你脑子有病吧?”
上课铃响了,语文毛老师还没进来。
胡亚东探身就是一巴掌,存着警告的意思,没朝着人去,直接打在了陈斯南手里的报纸包上,拍了一手的油,他提起手看了看:“欸?撒么子(什么东西)?”
咖喱包掉在椅子上,梭罗罗滚到地上。
杨文意哈哈笑:“是咖喱包!”
毛老师进了教室:“做撒呢,胡亚东、陈斯南、杨文意,上课了啊,坐好做好。”
唐欢举手:“毛老师,胡亚东故意把陈斯南的咖喱包打翻了。”
蔡晶晶和旁边几个女生睁大眼盯着唐欢打量。
“小新疆同小苏北变成一家门了哦。”有女生翻着白眼嘲笑。
唐欢涨红了脸,声音小了许多,却依然重复了一句:“我亲眼看到的。”
毛老师头很疼,几步走到第四排:“胡亚东,侬没事体寻事体是伐(你没事找事是吗?)出去,站到走廊上去。站一刻钟好好交反省反省。”
胡亚东不情不愿地踢了踢课桌:“吾是勿当心碰着伊格。(我是不小心碰到她的。)毛老师勿要听江北宁瞎三话四(不要听江北人瞎三话四),立五分钟来噻伐?(五分钟行吗?)”
毛老师气得中分的头发掉了一撮下来,一巴掌拍在课桌上:“侬还讨价还价?起来,出去!”
“哦,格么十分钟来噻伐?(那么十分钟行不行?)”
毛老师一巴掌揎在胡亚东头颈后头,当然是雷声大雨点小,跟撸猫顺毛似的。
胡亚东站起来:“老毛,吾是把侬面子啊。(我是给你面子啊。)”
陈斯南钻进课桌下把地上的六只咖喱包拣了起来,委屈巴巴地诉苦:“毛老师,噻龌龊忒了(都脏了),没办法切了。(没办法吃了)”
一堆滚过灰的咖喱包举到了毛老师眼门前,斯南无比不舍地看着咖喱包,哽咽着说:“特为买给我阿娘和外婆吃的。我阿爷死了,我外公也老早就没了,她们和我一样,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