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老早好离婚了,离了婚你妈好回上海来,一家人团聚。”
斯江叹了口气:“我妈肯定不会离婚的。”
景生看了看斯江,“嗯”了一声。
“我妈最看重单位、职称、户口这些东西,她一直不大看得起大姨娘和舅舅卖服装。”斯江斟酌了一下:“她最要面子了。”
景生又嗯了一声。
“所以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今晚上赶紧把申请信重新打一遍,还记得吗?”
“记得。”
“别动不动就想放弃,好像去不去美国你能说了算似的,现在不都说签证很难签?你奖学金申请到了?”
斯江转过脸看景生:“???”
景生只当没看见,两条长腿用力蹬了蹬水泥地:“那你怎么好意思说什么你不打算去美国了。美国几个大学请你去了?嘁。”
“阿哥,侬上了大学还是格能戳气!(你上了大学还是这么讨厌。)”斯江抬腿踹了景生一脚。
景生弯腰掸了掸裤脚管:“因为某某宁上高三了还是噶戆呵呵。(因为某人上高三了还是这么傻乎乎。)”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双手插袋悠哉悠哉地去解救小胖子。
斯江收拾好油纸包,看见弟弟隔着栏杆抱住了景生的大腿不放,不由得笑了起来,突然想到了不该想的画面,斯江赶紧闭上眼甩了甩脑袋,把自己从女流氓的不归路上硬生生挽救了回来。
这天夜里,阁楼上打字机的哒哒哒哒声响个不停。
亭子间里太过闷热,顾东文冲好澡,把两张席子铺到客堂间地板上,侧耳听了听,里间陈斯好已经打起了呼噜。
电视机里在重播奥运会足球预选赛中国队狂胜菲律宾的那场比赛。景生坐在躺椅上,脚指甲剪了一半,看得目不转睛。
“西瓜切伐?(西瓜吃吗?)”顾东文拉过一张靠背椅,伸腿把景生搁脚的小矮凳勾了过来。
景生的腿一空,又缩回了躺椅上,直接手一伸,接过一片西瓜咬了一口。
“喂,奥运预选赛打日本哪一天来着?”顾东文踢了景生一脚。
“下个月26号,我们客场。”
“贾秀全他们这次可以的,这场踢了个九比零,我记得老贾搞帽子戏法了吧?冲了这么多年,今年无论如何都该冲出亚洲了。”
“明年奥运会在汉城举办。”景生低头把瓜籽吐在左手上,凉凉地回了一句。
“册那,格么侬去踢(那你去踢)。踢进世界杯去?”顾东文白了他一眼。
“我勿来讪(我不行),水平推板多了,青年队可以试试。哦,我参加校足球队了。”景生换了个姿势,才发现自己腿麻了,握着一把瓜籽拿手背推了推:“下趟你带斯江他们来学校看我们比赛,不要门票。”
“老子没空,忙死了。”
“你不是请了个小工?”景生扭过头上下打量了顾东文两眼。
“做撒?看撒看?”顾东文乐了:“是不是发现你已经老了,你老子还很年轻?”
这下轮到景生翻了个白眼:“呵呵,阿奶说你请了个女的?”
“嗯。人蛮登样的,还能做做模特。小秦和你大嬢嬢以前是一个厂里的同事,得罪了领导,办了停薪留职出来赚钞票,也不容易。”
“小琴?”景生划过一个揶揄的眼神。
“秦始皇的秦。人家姓秦。”顾东文笑着又踹了景生一脚:“你上了大学脑子里瞎七搭八点啥么子?跟只小狼狗似的。”
“保持好距离,顾老板。”景生探身把手里的瓜皮瓜子都转移到爷老头子手里,意味深长地说:“覅让卢护士有想法。”
顾东文啼笑皆非,刚要训他两句,阁楼楼梯口传来动静。
斯南赤脚溜了下来,打了两个哈欠,盘腿往景生脚边一坐:“累死了,就是睡不着。”
“几天不打架骨头轻了?”
斯南头往景生膝盖上靠了靠,被景生顶开来又毫不气馁地黏糊了上去。
“大表哥——”
“嗯?”
景生懒得理她,继续专心看球赛。
“唉。”
斯南偷偷瞟一眼景生,又叹了口气:“唉。”
顾东文丢了瓜皮洗好手回来,笑着摸摸斯南的卷毛:“哟,我们陈帮主叹气了?出什么大事了?要不要我这个长老帮你搞定?”
斯南嘟起嘴:“舅舅,你和阿姐都不帮我看着大表哥的,他有喜欢的女生了,肯定不愿意跟我结婚了。嘤嘤嘤。”
顾东文笑得见眉不见眼:“咦,顾景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来,关掉电视机,阿拉好好谈谈心,港一港侬欢喜撒宁,(说一说你喜欢谁。)”
“欢喜侬!”景生没好气地站了起来,熟练地把斯南从自己腿上撕了下去:“欢喜侬一家门!”
斯南手撑在地板上,幽怨地看着景生大步流星走到餐桌边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两口喝完,开了门下楼去了。
顾东文看着趴在躺椅上可怜兮兮的斯南,差点笑得肚子疼:“南南,你真的喜欢顾景生?不是阿哥阿妹那种喜欢?”
“当然也是阿哥阿妹那种啦,但结婚也是要结婚的。”斯南警惕起来:“舅舅,你是不是不想要我这样的儿媳妇?”
顾东文一拍大腿:“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你!我不喜欢你了!”斯南冷哼了一声:“那我和大表哥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和林黛玉,罗密欧和朱丽叶!”
“左右都是死?不值得吧。”顾东文叹了口气。
“肥水不流外人田!”斯南理直气壮地宣布:“反正大表哥是我的。”
景生提着热水瓶上来,眉头紧皱,看了斯南一眼,斯南抬了抬下巴:“大表哥,你给我个痛快吧,等你大学毕业跟不跟我结婚?”
“我大学毕业,你才高中毕业。”
“那等我大学毕业,你跟我结婚伐?”
“不跟。”
“为啥?”
“你不是知道的?”
“你真的喜欢别人啦?”斯南抱住躺椅的扶手不放,难过是真的很难过,伤心也是真的很伤心:“明明我跟你最好了。”
“你是阿妹,”景生坐回躺椅上,弹了弹斯南的额头:“哪有哥哥和妹妹结婚的?侬戆伐?宛平南路去伐?转过去好好看足球,你在乌鲁木齐踢足球吗?”
“我们学校没有足球场,只有篮球场,我会打篮球。”斯南跟着顾东文看了一个月的足球,已经很像一个球迷了:“哎哎哎哎哎,传啊传啊,传中!别盘!黏什么!唉——”
“那你比你姐强。”
“阿哥!侬又勒港吾坏闲话(你又在说我坏话。)”斯江从阁楼上头探出头来,把景生抓了个正着。
斯南高兴起来:“阿姐,我打球本来就比你厉害!我跳高也厉害跳远也厉害扔铅球也厉害什么都厉害。我连舅舅那个戳手指头都白相得老巨得勿得了。(都玩得厉害得不行)”
“扔铅球你也厉害?”斯江有点怀疑。
“当然,下次我扔给你看。”
顾东文看着又乐呵起来的斯南,突然觉得迭格小宁其实像只铅球。
第252章
这天夜里,斯江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混乱又复杂。
她突然变成了姆妈,但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似乎不是姆妈,她从万春街里走出去,乘上23路公交车,往一个莫名的地方去,车上都是人,每个人面目都很模糊,有什么在催促她,她预知到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会看见什么,紧张到无法呼吸喘不上气。
她被人群挟裹着下了车,举目四望,苍凉的沙漠一望无际,又有高大的油井设施,她往前走,走了两步就进了一栋楼,楼里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玻璃上反光出无边的棉花田。
一道向上的楼梯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她脚下,像希区柯克的电影那样充满了未知,前方是幽暗的。她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往前走,来到一扇门前,那扇门看起来并不陌生。她想逃走,却身不由己地推开了门。
门里的床上交织着两个躯体,男人和女人,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和那个女人,但她却是以妻子的身份愤怒着,愤怒到了极致,太阳穴突突地在跳,胸腔澎湃着一股血,烦闷欲死,但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她的影子投在他们的身上。她似乎只是一缕意识,床上的男人和女人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们继续沉迷在对方身上毫不理会她,表情扭曲得甚至近乎狰狞,她闻得到气味,感受得到温度,却触摸不到他们也发不出声音,无论她怎么撕打怎么吼叫也没有用,她在他们身旁飘来飘去,无可避免地看到一切细节,恶心、愤懑、委屈、无助、恐惧到了极点。
空间里终于出现一条了路,她转过身拼命往前逃,身后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影像,但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她必须逃。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速度,然而追她的那个东西还是越来越近。她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跳出了喉咙,前方就是悬崖,她奋力前扑,扑向一片虚空。
心提到了嗓子口再重重下坠,有强烈的失重感。
有人在喊她:“陈斯江!斯江!”
她被人接住,踏上了实地,她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但是路还在脚下,依然有一道楼梯在不远处,上方还是那么幽暗。
她继续身不由己地上了楼,又推开一扇门。
门里也有一张床,没有窗户,逼仄的空间里堆满了服装,是家里的亭子间。她放下了心,想着刚才经历的一切又有点透不过气来,那种委屈和愤懑还残留在她脑海里。
门开了,一道光打在进来的人身上。他面容模糊,什么也没有穿,肢体修长,肌肉有力,被太阳晒黑的手臂和脖子以上有着明显的黑白分界线。
“你来了。”他自然而然地抱住她,轻轻地吻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也什么也没有穿,而他的手臂太有力,她完全挣脱不开,张开口想说话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被他揉来搓去,压倒在小床上。行军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场景突然又变成了高一军训时的教室,许多人在行军床边上走来走去,却好像都没有看见他们。那些人都是她极熟悉的人,唐泽年、李南、曾昕、张乐怡、方树人、何宏伟,老师们手里还拿着考卷,人来人往,像一出荒诞的默剧。突然曾昕坐到了床沿低头开始系鞋带。
她的意识和身体逐渐统一,极力睁大眼后,身上那个人模糊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是她极熟悉的人,再熟悉不过了。
斯江吓得尖叫起来。她这次真的醒了。
睡在地板上的斯南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四仰八叉地躺着,枕头被她踢到了斯江的拖鞋边上。
老虎窗外有微光透入,天蒙蒙亮了。
斯江一身大汗,七上八下乱跳的心慢慢消停下来。梦里的一切都很清晰,无限接近亲身经历。她捂住脸用力揉了揉,姆妈是不是经历了她梦见的一切,她会是怎样的的心情,斯江不得而知,但她只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就已经满心悲怆了。对于这个明显分成上下两集的梦,斯江认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该没有任何逻辑上的关联。翻出一件睡裙,她悄悄下了阁楼。
客堂间的地板上,顾东文的睡相十分斯文,双手交错叠在小腹上,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开来的小说。景生的席子却已经卷了起来立在墙角,毛巾被和枕头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斯江弯腰把小说拿了起来,依稀看出是《神雕侠侣》。她没看过,在杂志上看过电视剧的剧照,听同学们热议过。杨过和小龙女师徒恋,不被世人所容,最后当然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大门敞开着,斯江轻手轻脚下楼梯,经过亭子间的时候脚下不由得停了停,十分难为情,十分惭愧。亭子间的门虚掩着,下面透出一线光,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斯江想到自己的梦,赶紧挪开视线慌里慌张地逃下楼,差点崴了脚。
“撒宁?(谁)”
景生把装货的两只蛇皮袋拉上拉链,抬头问了一声,外头没人应,他打开门,看见楼下灶披间的灯亮了。
斯江在淋浴间正在和插销做斗争,昨天夜里还好好的插销,怎么突然就坏掉了呢。
“侬要打浴?”景生趿着拖鞋进了门。
斯江吓了一大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啊?阿、阿哥!迭格插销哪、哪能回事体呀。(这个插销怎么回事啊。)”
景生走进淋浴间。斯江赶紧往后让,后背贴在墙壁上,瓷砖凉丝丝的。她集中精神盯着插销看,但是插销上修长的手指让她心惊肉跳,直接联想到那个荒唐的梦,她又赶紧垂下眼,入眼的是自己的脚趾头,也不行,看哪里都不合适,眼睛简直没处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