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南咬一口包含汤汁的香菇,晃着脑袋下了结论:“肯定是阿姐侬欺负阿哥了。”
斯江不理她。
景生也一口否认:“没有的事,覅瞎七搭八。你们那个英文老师还嘲笑你吗?”
“嗯,随便伊。”斯南笑嘻嘻地炫耀:“上个礼拜英文测验,我考了全班第一年级第三。他那张夜壶面孔哦,哈哈哈哈。唐欢考了全班第二年级第四。笑死人了,他天天看不起我们两个笑话我们乡下口音,看不起又怎么样?气死这个活王八。”
有了这个话题,斯江自在了不少:“南南你真棒,用实力说话,让他没话可说。加油,明年你肯定能考上我们学校。”
斯南筷子停了停:“我其实想考宁宁哥哥那个学校——”
景生和斯江:“嗯???”
斯南眉眼弯弯一嘴的素油:“算了,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反正我不是宁宁哥哥那种神童,就上你们学校算了。就是我考进去你们两个都毕业了,挺没劲的。”
“什么叫就上我们学校算了,我们学校还委屈你了?”景生筷子在斯南头上敲了敲才搁下。
“阿哥,你筷子上的油都弄在南南头发上了!”斯江瞪了景生一眼,掏出手帕给斯南擦头。
斯南不以为然地双手随便拢了拢:“没事没事,吃好面还偷了点油走,我赚了。”
景生几个忍俊不禁。
四个人吃好素面,从人山人海中挤出去,到北京西路坐公交车。国庆节公交车上也是人山人海,景生提着糖炒栗子和鲜肉月饼抓住高处的把手,把斯江斯南两个护在座位边上站稳,斯好的面孔直接贴在了景生的大腿上,两只手揪着斯江的胳膊不放。
“我想先回去了。”斯好弱弱地申请下一站下车:“我能自己走回去。”申请被无情地驳回,他生无可恋地在若干大腿之间苟延残喘,大头不时被其他乘客的包包、马甲袋、水果网袋撞来撞去。
“记笔记?”斯南惊讶地问:“为什么要记笔记?”
斯江更惊讶:“你上课不记笔记的?老师说的内容你都记得?”
“书上不都有吗?我干嘛抄书?”
“你们老师不讲课外的内容?”
“不讲啊,干嘛要讲课外的内容?考试又不考的。”
斯江对斯南的班级第一年级第三觉得有点玄乎,下意识地侧过身想问问景生怎么说。
“当心——拉好拉好——!”售票员尖厉的声音像警报一样响了起来。
公交车猛地一个紧急刹车,满车都是尖叫声。陈斯好站不稳哇啦哇啦叫:“阿哥救命啊救命啊。”
斯江的鼻子直接撞在了景生的锁骨上,软碰硬,疼得她眼泪水直冒,幸好人被景生的胳膊牢牢地搂住,没被惯性甩出去。第二波剧痛传来,斯江才反应过来,自己搂住的“救命稻草”是景生的胳膊,这条硬邦邦的胳膊勒住的是她最怕疼的地方,一只手还盖在了她自己洗澡都不敢怎么碰的位置。
景生一手抱住斯江,一手揪住陈斯好的领子,全靠大腿顶住把杆稳住了三个人,但手里的鲜肉月饼和糖炒栗子顾不上了,砸到斯南的头顶后滑进她怀里。斯南本能地一手抱住两个袋子,一手紧抓扶手,整个人仍然朝车头方向冲了出去,大半个身子压在了座位上的乘客身上。好在打瞌睡的乘客一头撞在前座的靠背上还没回过神。
车厢里乱套了。
景生立刻缩回手,扶了一把斯江的胳膊:“拉好扶手。”
斯江脑子里被龙卷风刮得狼藉一片寸草不生,稀里糊涂地转回身拉住把手,脑子是木的,人是麻的,疼还是疼的,但背上像刺猬似的,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自动测算着和身后景生的细微距离,哪怕靠近一毫米温度都似乎有差异。
“有人流血了!”前排传来呼喊声:“老太太撞破头流血了,师傅,快点靠边,送老太太去医院。”
公交车司机停下对突然撞上来的摩托车司机的破口大骂,从车窗外收回半个身子,悻悻然地把汽车靠了边。
满满一车人不情不愿地下了车,等下一班公交车接人。下一班公交车很快来了,在售票员的红旗子指挥下靠了边,但也是人挤人,两个售票员好不容易顶上去三四个人,在一片骂山门中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太阳火辣辣地晒,陈斯好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要哭不哭地喊疼:“我腰扭到了,痛死了。阿哥,大姐姐,我想回去。”
斯南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起来,你哪里有腰了?”
斯好捏了捏自己的救生圈:“看到没?这就是腰腰腰!”
“你每次都这样,哭着喊着要出来,再哭着喊着要回去,烦死了,以后再也不带你了啊。”
斯好吸了吸鼻子,扭了扭自己的小腰:“要么你再给我吃个月饼?”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已经是只小肥猪了,还想变成大肥猪是不是?”斯南月饼袋子敲在斯好头上,咚咚咚好几下:“我看你像个月饼!鲜肉的!”
斯好委屈,眨巴着大眼睛看向大姐。
斯江认真地眺望着公交车来的方向,面上平静如水,心里翻江倒海,不过想的不是什么绮思,而是在不停地默念: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发生了也真的没什么。一报还一报,我看到了不该看的,现在全还回去了。外婆说得对,占的便宜都要还的,就算不是我想占的便宜,既然占了还是要还。自然一点自然一点自然一点。
于是她很自然地用力朝公交车挥起了手:“靠边!靠边!靠边!”又很“自然”地转过身对景生说:“阿哥,侬推阿弟,我推南南,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挤上去!”
斯南和斯好疑惑地面面相觑,刚刚又发生了什么?阿姐变得好奇怪。
——
新客站年底就要正式启用,老北站仍旧旅客如织。斯南的干爹干姐姐们收到礼物,开心得很,又塞回给斯南一堆大包小包。铁路系统的好处是资源共享,回到万春街,斯南一清点,乐得不行,除了新疆的大枣和馕,什么德州的扒鸡,哈尔滨的大红肠,四川的泡菜,广州酒家的月饼,北京稻香村的点心盒,兰州的黄花菜,南京的板鸭,大多数是她们想都想不到的好东西,比南北货商店还要齐全。
斯南心里得意,面上强压着不显,对着顾阿婆叹了口气:“你看,这便宜又占了大吧,怎么办你呢?我干爹干姐姐他们怎么就这么喜欢我呢?”
顾阿婆把板鸭交给景生:“这都是上帝的眷顾,南南,你礼拜天一定要跟我去教堂。”
斯南傻眼了。斯好哈哈哈笑得幸灾᭙ꪶ乐祸。
“放下!大红肠是我的!扒鸡也是我的!”斯南睥睨着小胖子,冷冷地绝了他的念想。
斯好咬住大拇指控诉:“你也太无情了!”
“现在知道还不吃,呵呵。”斯南拆开稻香村的点心盒子,随手拿起一个一啃,停了三秒后递给斯好:“算了,看你可怜,吃伐?”
“吃吃吃。”
又过了三秒,斯好爬上桌拿起水果刀把自己啃过的缺口切了下来,把剩下的大半个点心放回了盒子里,和斯南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阿娘应该喜欢吃这个,我省给阿娘吃。”斯好弱弱地画蛇添足。
“那你现在就送过去吧。”斯南把表孝心的机会让给了弟弟,转身对斯江感叹:“小舅舅和小舅妈还有宁宁哥哥太可怜了。”
斯江从斯南的卷子里抬起头,疑惑不解:“为撒?”
看着斯好屁颠屁颠捧着点心盒子出了门,斯南一屁股瘫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北京不行,东西太难吃了,他们最好吃的点心都那么难吃,连斯好都吃不下去,啧啧啧,我死也不考北京的大学。”
“不会吧,小舅妈信里说过稻香村的点心很好吃的,有一年还给我们带过两盒——”斯江陷入了沉思。
景生把手里切好的板鸭放到餐桌上,淡淡地说:“你就吃了两口,后来也全部送给了你阿娘。”
——
六点钟不到,顾东文却和汪强一起回转了万春街。华亭路事体闹大了,国庆节下午顾客最多的时候,南段五十几个摊位突然都收了货,挂上横幅和大字报,小喇叭一遍遍声讨无良官僚。很快记者就拍照采访,电视台也去了。因为放假,工商税务街道居委都没人,就这么闹了两个钟头后,市委办公室来了一位秘书,和颜悦色地和大家对话,邀请小老板们下个礼拜到市委办公室谈话。个体户们激动极了,生意也没人做了,早早收了摊。汪强做了几档生意正好去找顾东文吃香烟,轧了个闹忙,开心得很,回忆起当年为了返城从昆明闹到首都的种种热血青春,一定要送顾东文回万春街。
刚刚坐定,汪强一拍脑袋:“嗐,早浪厢(早上)送了一袋毛蚶来,戆忒了,竟然忘记忒了。”
顾阿婆笑了:“放心,我老早拿出来,养在水里了。等些叫景生用葱姜蒜加点辣椒炒一炒,给你们下酒。”
汪强赶紧站起来:“不要炒,炒了勿灵光,我来教你们一个新鲜吃法,开水里一汆,拌好调料就可以吃,绝对鲜得眉毛都落下来。”
第255章
这天夜里,顾家吃饭台子上琳琅满目,汪强收拾的毛蚶的确鲜美无比,人人都尝了鲜。平时家里做炝虾,因为是生的,顾阿婆都拘着不给陈斯好吃,见毛蚶在开水里焯过的,架不住他死缠烂打,便由着他吃了几口。
吃好饭,景生收拾好碗筷锅台,到亭子间里整理行李。从昨天下午回,到今天晚上走,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个钟头,说没事呢,大事小事一桩接着一桩,桩桩都让他心神不宁,说有事呢,却又平静无波,都是他自己在胡思乱想。昨天他几乎一夜没睡,今天一天下来,他看得出斯江的尴尬紧张和回避。加上公交车上的意外,无疑让她更加尴尬。他倒是想道个歉,又怕此地无银三百两。正这么左思右忖着,斯江来敲了门。
“阿哥?”
景生抬起头,两人在这小小亭子间里静静看着对方。
斯江一刹那就把满肚子打好的腹稿忘了个精光,半晌后蹦出了一句话:“我,我来送你去学校。”
“好。”景生低头拉上拉链:“这个礼拜天我就不回来了。”
“哦。”斯江有点失望,又有点庆幸,转身走到楼梯口等景生,转角处的灯泡闪了闪,灭了。
“当心,你别动。灯泡坏了,我去换个新的。”景生返身进了亭子间,开了灯。
一片橘黄色的暖光落在斯江脚下,斯江靠在楼梯栏杆上看了看头顶发黑的灯泡。
“马上好。”景生转头看了斯江一眼。
“没关系。不急。”斯江索性坐在了楼梯上等他。
屋里传来斯南和斯好的争吵声,电视机的音量被拧响了。
“Toshiba Toshiba,新时代的东芝!”欢快的女声在唱。
“听见没,明明是多吸吧多吸吧。”斯好声嘶力竭地喊。
“放屁,是拖洗吧拖洗吧。让你洗拖把呢。”
“东芝没有拖把!”
“那东芝让你吸啥?”
顾阿婆笑骂道:“你们两个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斯江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不管爷娘在新疆闹成什么样,离婚不离婚,万春街只要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
景生拎着方凳出来,塞给斯江一个手电筒:“帮我照一下。”
斯江站起来扶住方凳。
“没事,不用扶。”景生把新灯泡叼在嘴里,稳稳踩上方凳,举起手去拧灯泡。
旧灯泡旋下来的时候摩擦出了让人牙酸的声音,斯江抬起头,入目的却是景生衬衫下露出来的一片暖色肌肤。她别过头,默默转到景生背后,接过发烫的旧灯泡。
“你去拉一下开关试试。”
灯亮了。
“好了。”
斯江跟在景生背后下楼,留意到他的头发长了一些,发脚服服帖帖的,按理说脾气应该很好。
门洞外头,顾东文和汪强还在继续切老酒轧山河。
“噶早就回学堂?”顾东文把小酒盅搁下:“哎,囡囡侬覅去送了,他这么大的人又丢不了。”
汪强嘴里叼着烟把身后的小黑腰包拿了出来:“还是我开一趟闵行好了。”
“爷叔你喝酒了,不能开车!”斯江赶紧拦住他。
“那还是我去吧。”顾东文佯装要起身。
“我去我去。”斯江又把舅舅压回小竹椅上:“我还有事要跟阿哥说呢。你陪爷叔切老酒。”
看着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出支弄,汪强叹了口气:“唉,当年我去云南的时候,弄堂里小阿妹哭得来稀里哗啦,送我送到弄堂口,舍不得啊,跟我上了知青大卡车,再送到老北站,还是舍不得,差点跟我上了知青专列。如果我当时摒牢不去,小阿妹老早是我家主婆(老婆)了。”
“现在呢?小阿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