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顾北武终究还是遵从母命,打消了返沪过年的想法。
“亲家母好不好?”顾阿婆倒一直惦记着周老太太:“看照片人精神蛮好的。”
周老太太接过话筒,两个老人家聊了十分钟顾虎头小朋友的近况,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顾东文一愣:“挂了?”
“欸?你还有事要说?”
顾东文想了想:“算了。”
他本来想问问南红和西美有没有和北武联系。
南红之前信里提过几句,说赵彦鸿现在跟在方老板后头在香港做股票和期货,很好赚,有时候一个月能赚好几万,要不是她自己喜欢服装这个行当,真提不起劲继续弄,人苦钱少。她劝顾东文也跟着投个一两万,保证一年翻一番。因为人民币和港币不能自由流通,顾东文就直接让南红少发了三万块钱货款定金回来,算作他的本钱。南红也爽快,把东文之前给她的转让饭店的那笔钱和利息一起算了进去凑了个整数,让他明年等着收钱买辆桑塔纳。她和赵彦鸿也打算年底把钱拿出来买套大点的好房子。
谁想到去年十月份香港股市在一段疯牛行情后遇上了大股灾,停市四天后也没能救市,重新开始一天就又跌掉了三分之一。
顾东文有心问一问南红情况,又怕素来要强的她多心,一拖拖了两个月。间中华亭路的事也出了结果,摊位进行了统一调整,十几个南段的中坚分子都换去了北段,租赁合同还是一年一签,续不续签取决于产品质量有没有被投诉以及纳税金额等等,这个大家都服气的,优胜劣汰,服装市场肯定不给吃大锅饭。但是卖苹果牛仔裤的摊位合同不给续签,理由很简单,某某人寻衅滋事,扰乱市场秩序,影响了华亭路服装市场的形象。苹果牛仔裤的小老板上跳下窜,但是得到好处的人不再吭气,没得到好处的人过了那个热血澎湃的时间,生怕自家摊位也被中止合同,大家不约而同地装聋作哑起来,眼睁睁看着小老板闹了两天后被请进了派出所教育了七天,跟着应该年底结束的租赁合同提前中止了,可谓人财两空。市场上彻底太平了,可惜太平了不到两个月,又遇上甲肝大爆发,市场关闭消毒,人人直呼触霉头,不少人冬装都压在了手里。
西美那边终究没传来离婚的消息。顾东文也不信她会离婚。倒是陈东来,经常打电话回来关心儿子女儿们的学习和生活,还寄了两次新疆特产回来,用斯南的话说:“爸爸终于像一个爸爸了。”
对于斯江来说,一方面有点失望于姆妈的不作为,非不能也,乃不为也。她想像不出父母会用怎样的态度继续共同生活下去。另一方面又有点庆幸他们没有离婚,至少她们三姐弟不用面对跟爸爸还是跟妈妈的选择题。但每次面对话筒那边父亲的关怀,斯江都忍不住再次蔑视成年人的虚伪和矫情,即便这种关怀不假。
斯江的申请信十月中全部寄了出去,预计二月到五月会收到回覆,顺利的话高考前能申请签证,万一不顺利就只能继续申请明年的春季入学。所以寄出申请信后斯江就开始两手准备,同时参考全国高考卷复习。
斯南知道后急眼了,一边骂去美国读大学太麻烦,美国人太磨叽,为什么不能马上给个痛快,一边又抱怨斯江应该把她自己的户口迁回上海不该管她。顾阿婆骂她没良心,斯江却笑眯眯地说她成绩比斯南好,就算在乌鲁木齐考她也考得回上海,斯南就不一定考得回来。陈斯南明知阿姐这是激将法,还是吃了她这一套,发愤图强准备搞个年级第一给斯江看,结果碰上甲肝疫情,期末考试都取消了,英雄无用武之地,气得她跺着脚把毛蚶骂得狗血淋头。陈斯好表示:二姐姐,侬骂了也白骂,因为大家都说毛蚶本来就是长在粪池里的。一想到自己国庆节就是吃了泡在粪池里长大的毛蚶才拉肚子拉成那样,陈斯好立刻不好了,咚咚咚跑出去对着水龙头一顿干呕。
景生的大学生活井井有条,每个礼拜六夜里回来万春街,礼拜天夜里拎着大包小包回闵行校区,带得最多的是吃的。学校食堂其实物廉价美,饭票粮票也足够用,每个月一百五十块零用钱绰绰有余。但是顾东文父爱如山,一开始是干烧明虾炖蹄筋大白鲳这些学校里吃不着的硬菜,后来连炸猪排扬州炒饭烫干丝三丁包也要塞进饭盒里。卢护士也不遑多让,绿杨邨的肉馒头菜馒头二十只一买,万春街送一半,景生包里塞一半。光明邨的鲜肉月饼也是十只十只塞,反正进了秋天,一天凉过一天,这些东西放个几天也不会坏。顾东文和卢护士想的是景生吃不完还有室友一起分担,没想到景生的室友们来自天南海北,大多数人不爱江浙这边的口味,谁想得到上海的肉包菜包和鲜肉月饼竟然都是甜的呢,勉强囫囵吞下一只就逃了,最后景生只能全力以赴,三个月就胖了五斤,足球从一个礼拜踢两场增加到三场也没用。好在他人高,五斤肉匀到各处看不太出来。
四个孩子都放假在家,看电影压马路同学聚会全都不能干,连图书馆都不能去了,斯南和斯好很快成了白相搭子,扑克牌、军旗象棋、连麻将都翻了出来。两姐弟勾着顾阿婆成天喊三缺一,景生和斯江不搭理他们,一个在阁楼一个在亭子间,把客堂间让给他们胡天作地。
一家子空起来很空,忙起来也巨忙。弄堂居委会里消息灵通的阿姨振臂一呼,顾阿婆喊了陈阿娘带着景生和斯南拎上小矮凳冲向各大药房抢板蓝根和过氧乙酸消毒剂,白醋也不放过。这些东西天天在涨价,一天涨一次价的都有,马路街心花园里还能碰上野路子的板蓝根黄牛。
斯南最喜欢去抢购药品,在家里实在太无聊了。排队的时候虽然人离人五六十公分远,仍旧能听到各种小道消息。二月头,感染的病人已经两万出头,跟着几天天天都是上万人感染,全市已经设立了近三千个隔离点,还在不断增加中,街面上一点过年的喜庆氛围都没,人心惶惶。排队的人骂毛蚶骂启东骂运粪车骂水产公司小菜场,也骂那拒收甲肝病人的卫生所,连副市长市长都敢骂。斯南在一片骂声中依然选择性地记住了不少消息,回到家里一顿新闻联播。
“阿拉静安区赢了,感染人数最低。哈哈哈。安全!”
“南市区和杨浦区还在争第一,啧啧啧,虹口区听说马上要赶上杨浦了。这三个地方不能去哦。”
“32支弄的老潘伯伯太惨了,得了甲肝后家里人把他送进医院,没床位,他只好睡在过道地板上,都不去看他的。陈斯好,你不许跟小小潘白相了啊,这一家子人没良心。”
“晓得伐?XX市的饭店和旅舍都不给上海人进去。”
陈斯南很是感叹:“真没想到有一天上海人会被全国人民这么嫌弃。还好我是新疆人。”
陈斯好灵机一动:“我跟外婆长大的,我是扬州人,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
不过两姐弟没想到,不只是在上海的上海人嫌弃上海人,也不只是出差去外地的上海人被外地人嫌弃,就连在新疆的顾西美和陈东来夫妻,也因为甲肝的原因,被迫又住到了一起进行隔离。今年都没回过上海?那你们收到过上海的包裹吗?收到过的就得隔离。在乌市的上海知青们被迫举办了一场知青追忆会。
到三月十八号为止,一千两百五十万人口的上海市,甲肝患者人数达到了近三十万例。幸运的是,顾家和陈阿娘都安然无恙。
第257章
斯江三月底连着收到了H大、C大以及P大的三份录取通知书,其中两所大学都给了她半奖。在寄出去的申请信里,斯江对H大和C大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被录取,看了好几遍后才确认无误,高兴得人都直发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北武和善让报喜,没说几句就喜极而泣。
顾北武也高兴极了。
“你决定好去哪所大学了吗?”
“C大吧,H大虽然最好,但没有奖学金,签证恐怕很过不了。”斯江头脑略微清醒了一点,笑着和舅舅商量:“而且读研究生的话C大法学院也特别特别好。”
“那就赶紧申请签证,别担心钱的事,舅舅这里没问题,等你以后工作了慢慢还。”北武柔声道:“斯江,能被这几所大学录取说明你非常非常优秀,哪怕是签证不顺利也不要气馁,可以继续申请,学校的录取一般可以延迟一年入学,大学一年级二年级再出去都不迟,哪怕大学毕业了再出去读研究生也来得及,知道吗?”
“嗯!我有数的,舅舅!”斯江又笑又哭:“我就是还不太相信自己真的会被录取!舅舅舅舅,要是你在该多好,你快捏我一把,我怕我在做梦。”
“我来!”斯南狠狠地在斯江胳膊上拧了一把,斯江嗷嗷叫着躲开她下一记九阴白骨爪。
“你一直都很棒,舅舅很早就说过的。”北武笑道:“努力不一定会成功,但是放弃肯定会失败。不试试怎么知道你能走到哪里?加油!”
“我比赵佑宁差远了,在年级里我连前二十名都进不了,真的没什么信心。”斯江赧然地说,在学习上,她被赵佑宁从小打击到大,进了中学后又被更多优秀努力的同学打击过无数次,以至于对自己一直不是那么有信心。
“美国的大学,看重的不只是你的班级排名和年级排名,你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的作品,作文比赛得的奖,参加过的运动项目,还有你一直坚持□□孤寡老人,这些都会被考量到。你要更加自信一点。”
舅甥俩聊了一个钟头才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
顾东文让斯江记得打电话去新疆报喜,斯江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还是拿到签证再告诉姆妈吧。”
“对对对,”斯南一边啃苹果,一边抖腿,“姆妈要是知道了,全乌鲁木齐,不不不,全新疆全中国都会知道她培养出了一个C大留学生了,万一拿不到签证,呸呸呸,万一啊,姆妈肯定不怪美国鬼子,会怪阿姐运道不好。”
陈斯好若有所思地看向斯南:“阿拉姆妈原来是这种人吗?”
顾东文拍了一下斯南的头:“就你嘴巴老。行,那就等拿到签证了再说。”
斯南没心没肺地笑哈哈:“阿姐,我劝你人到了美国再通知姆妈。”
一家人都笑得不行。
斯江第二个报喜电话打去景生宿舍楼。很快,景生就打了回来。
听到斯江被三所大学录取,景生沉默了几秒问她什么时候去申请签证,他可以陪她去排队。
“不用不用,你还要请假,太麻烦了。”斯江笑着说:“我自己去好了,反正离家很近。”
景生握着话筒,楼管伯伯敲了敲玻璃窗,指指墙上的钟,马上要熄灯了。
“斯江——”
“嗳?”
哪怕只有这一个“嗳”字,景生都听得出她很雀跃很欣喜很兴奋,旁边传来斯好和斯南争电视频道的声音,顾阿婆没好气地抱怨着“你们姐弟俩前世里肯定就是冤家,没一天肯消停的。”
景生听见自己轻轻问了一句:“你去了美国,还会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的呀。”斯江笑着把斯好从姐弟战争里拉了出来,拍了拍他的大头:“你们都在上海,我一个人待在美国干嘛?读好书当然要回来的,回来挣大钱。”
“嗯。”景生嘴角扯了扯:“恭喜你,我觉得你比赵佑宁还厉害。”
斯江笑弯了眼:“我也这么觉得呢,反正他听不见,就让我狂妄自大这一次呗。”
第二天赵佑宁真的打电话来万春街恭贺斯江,他是听善让说的。
“你不选H大吗?”赵佑宁也有点激动:“其实我可能明年会去H大物理系读研究生,如果你选H大,我们就又是同学了。”
斯江的狂妄自大只持续了一天一夜,就泄了气,果然天才的世界不是她这样的平凡人能触及的:“……”
听到这个消息,最高兴的是斯南,抢过电话定下了人生新目标:“那我也要考去美国,宁宁哥哥你要罩着我啊,我学物理肯定也厉害的,你等着。”
赵佑宁:“……好。”
“你知道吗?你那个后妈,得甲肝了!哈哈哈,恶人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老天开眼啊。她被她家里人赶出门,没地方去,跑到康家桥,你家对门的老太太一看,啊呀勿得了,面孔辣辣黄,快点通知居委会,居委会马上把她捉进国棉二十厂的隔离楼里隔离起来了。”斯南兴致勃勃地播报旧闻:“你暑假回来伐?你放心,你家楼上楼下,楼梯、门把手全部都消毒过了,没细菌了。”
赵佑宁苦笑道:“知道的,其实我爸也得了甲肝,他住在学校隔离楼里,现在已经好了,下个礼拜就能出来。”
这个斯南还真不知道,瞪圆了眼把上帝佛祖观音感谢了一圈,又把自己在学校里的英明神武描绘了一番,才把电话还给斯江。
斯江好奇地问:“那你去H大物理系读研究生,有奖学金吗?”
“嗯,全额奖学金。”
很好,陈*狂妄自大*斯江再次被打击得体无完肤,恹恹地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老同学动态后挂了电话。
——
大喜之后是大悲,六月初,斯江第一次签证被拒。
出了美领馆,斯江头还是晕的,虽然早有被拒签的准备,真的轮到自己还是很难接受。黄梅天本来就气压低,斯江回过头看看还在排长队的人们和站得笔笔挺的卫兵,半晌都没能挪动一步。
“小阿妹,被拒了?”有人上来打听。
斯江茫然地点点头。
“撒宁面试侬格(谁面试你的)?留胡子戴金丝边眼镜的是不是?”
“嗯。”
“册那,迭只赤佬最最戳气!十个要拒忒五个,侬运道太差了,昨天来就好了,昨天格赤佬休息。”有人替斯江可惜。
“问了侬啥问题?(问了你什么问题?)”
斯江想了想:“问了为什么要去留学,为什么想要学法律,还有留学的钱谁来出——”
“自费留学本来就难签,听说这三年来冒十万人申请留学了,唉,美国人也怕的,这么多中国人跑去美国,过上十年,美国也变成中国了。”有人摆出了老法师的腔调。
斯江被七八个人围着追问细节,更加觉得呼吸不畅,走了两步,人群却跟着她移动。
“哎哎哎,小姑娘,侬回答问题用的是中文还是英文?”
“英文啊。”
“小姑娘不懂经!怪不得被拒,”有人为斯江可惜:“你要用中文回答,他们都会中文的,你英文说得太好,美国鬼子觉得你肯定不想回来了,你英文不好,他想想你勉强读好书也没办法留在美国生活,就没移民倾向了,懂伐?”
斯江停下脚,她还真不知道一个签证面试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
“你不能说你的理想是要从事法律工作,”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细声补充,“我同学要去读法学院研究生被拒签了三次,因为大陆法系和海洋法系不同,如果学了海洋法系肯定是要留在美国工作才有用。”
斯江掏出小本子认真记录下来,难怪她说了那么多自己对法学的向往和对司法独立的理解后,面试官的表情怪怪的。
“还有啊,小姑娘你长得太好看了,”有个人笑起来:“美国人担心你去了美国是为了嫁给美国人。”
斯江脸红了红,下意识地摇头否认。热心群众们哄笑起来。
年轻女人笑着安慰斯江:“没关系的,今年签证是特别难,这不又碰上甲肝嘛,多签几次试试,你有半奖应该签得出的。我也来了三次了。”
斯江吸了口气点点头。
“我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啊。”一个男青年仰天长叹:“刘备三顾茅庐,我是六顾美领馆,惨。”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不乏同仇敌忾者。
回到家,斯江把经过一说,顾阿婆划了个十字:“上帝的安排,总有上帝的道理,囡囡不要多想,坏事后面说不定就有好事。”
斯南抱住斯江晃了半天:“那你高考一定要考回上海啊。”
斯江笑着拍拍她:“一定!”
夜里顾西美知道斯江签证被拒,要回乌鲁木齐参加高考,意外地什么也没说。
礼拜六,景生回来,带了一大堆全国高考的模拟卷子,是通过寝室室友们以及足球队队友们搞来的。斯江收拾好心情,把自己沉入题海。
——
斯南和唐欢这一年的初三生活也即将结束,桃花帮的帮众们发展到了二十来号人,全是男生。班里的女生们仍然不和她们说话,她们的热门话题是小虎队、《神探亨特》还有《一剪梅》,对这些,斯南完全不感兴趣也不在意被排斥。唐欢从穿衣打扮上已经完全看不出苏北人了,在斯南和帮会弟兄们的锻炼下,也能说一口流利的上海话,有斯南这个好朋友相伴,她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