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美放下簌簌发抖的手,掌心火辣辣的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斯江已经比她高了。
斯江慢慢转身走向弄堂外头,弹格路不再硌着她,甚至有点软绵绵的,右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甚至能感受到有几条指印慢慢浮了上来。
“陈斯江!”
“囡囡,囡囡啊——”
斯江越走越快,迅速消失在转弯角。
第264章 (捉虫)
景生冲出六十三弄时,一眼就看见了斯江。
她茫然地站在文化站门口那一小块空地上,双手握成了拳,视线却没有焦距,脚下也没有方向。
旁边的小人书摊上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萝卜头们,卖冰棍的黄鱼车靠在转角口,和三两只晒太阳的马桶为邻,头顶上的“万国旗”在弹格路上投下一块块不均匀的阴影,弄堂深处传来麻将声,不知道谁家在看沪剧,音量开得很大,万春街从来不缺闹忙。
“走,回去了。”景生轻轻拍了拍斯江。
斯江如梦初醒,看到面前景生关切的眼神,眼泪顿时决了堤,但她并不想让景生知道姆妈对她做的这些事,因为太过耻辱,她也不想告诉景生她是怎么激怒姆妈换来这一记耳光的,因为太过残忍。斯江忍了又忍才对景生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不了,我出去走走。”
景生默默跟了上去。
斯江穿过弄堂,上了马路,直接往静安寺方向走。景生落后她一步,两人什么都没有说。
太阳苍茫茫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这个夏天在三日两头的台风中闷热有余威力不足。
穿过北京西路,第九百货商店门口排队的人转了好几个弯,看上去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麻烦让一让,谢谢。”斯江从人群中挤过去。
“覅插队!小姑娘!”排队的人不乐意地顶住斯江不给她过:“看不见大家都在排队伐?”
“就是就是,阿拉早上三点钟就来排队了!”
突然,百货公司大门口出来一个黄牛,满头大汗地挥动着手中的票证,声嘶力竭地吼着:“最后三十件男士羊毛衫,六十五一件!撒宁要?(谁要)”
队伍里立刻冲出几十个人挥舞着手中的马夹袋:“吾要!吾全部都要!”
斯江被人群挟裹着挤出了队伍,还好景生一直拉着她的胳膊,不然摔上一跤肯定马上被后面的人踩伤。
又有个黄牛跑出来喊:“十台电视机刚刚到,覅票——”他还没说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多少寸,队伍里又冲出几十个人去抢。
“吾要,吾要五台——”
“十台噻把吾!(十台都给我!)”
转眼前面又挤得水泄不通。
斯江怔怔地驻足看了片刻,想起春节前后全家抢购板蓝根和消毒液的事,但眼前这个场景实在太过魔幻,她忍不住问景生:“到底怎么了?电视机好几千块钱一台,谁家一口气买五台十台?”
景生淡淡地说:“倒手卖了赚钱。随便什么牌子什么尺寸的电视机,这两个月随随便便都涨了几百块了,据说还要涨好几百块甚至上千块。”
“万一不涨了,万一降价了呢?”斯江瞠目结舌,看着一个阿姨心满意足地抱着十几件绒线衫走过去,看神情抱的不是绒线衫,而是金山。
“谁都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倒霉。”景生拉着斯江侧开身,给两个老伯伯让路,被他们拎着的重重的化肥袋撞了一下。
队伍里有人喊起来:“爷叔,买了啥?化肥?”
“盐。”老伯伯笑眯眯地提了提:“五十斤盐,买好安心了,吃到老死,随便涨多少,涨去金山(上海郊县地名)都不怕。”
人群里一阵骚动,马上有人跑出来打听他们是在哪个门市部买的。
斯江留神听着,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
“酒肯定要去抢啊,涨得一塌糊涂。茅台从二十块涨到两百四了!我隔壁邻居六十块的时候借钞票买了一百瓶,昨天刚刚卖掉一半,尽赚六千块洋钿!”
“中华也可以,一块八一包涨到十六块一包,赚起来不比茅台差,只要侬有条子,买得着。啧啧啧。”
“帮帮忙!烟酒抢不到的!当官的老早条子批给自家亲眷了。”
“你们说的都是小来来(小意思)。阿拉弄堂里一个小阿飞,伊阿姐做了XX一把手的姘头,大老虎们倒起来才叫煞根,金银铜铁锡、木材钢筋、农药化肥、汽车,一进一出,几十万几百万都有,几千块几万块的倒来倒去,他们看也不会看一眼的。你们以为今天这十台彩电啥地方来的啊?阿拉小老百姓闹腾了二十天,伊拉(他们)弄了十᭙ꪶ台来糊弄阿拉,结果呢?照旧落进黄牛手里,懂经伐?现在就是要当官,当官就能发财,十万官员九万倒,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日脚没办法过喽,阿拉车间去年一个月一百六,今年两百一,算效益不错的吧?结果呢?样样东西价钿涨一倍两倍,十倍八倍的都有。”
……
斯江和景生转上南京路,往外滩方向走,稍微留意一下,她才发现只要是个商店,不管在卖什么,都在排队,前面的人恨不得全部买空,后面的人愤怒呼喊。连陕西路路口的景德镇瓷器店都排上了长队,橱窗里的半人高青花梅瓶标价九千八百块一对,白瓷蓝边的面碗从两块五涨到十二块一个,还有人提着一串喜滋滋地出来。
皮鞋店、钟表眼镜店、儿童食品商店,一路过去都人满为患。
“看来老百姓手里都挺有钱的,”斯江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了社会新闻上:“但是我看报纸上电视上却从来没报道过官倒、抢购、涨价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简直是疯了。”
景生隐晦地点了一句:“记者不是什么都能报道的,特别牵涉到‘官’和‘民’,甲肝的时候不也——”
斯江敏感地转过头问:“你觉得我妈那样是对的?是为我好?”
景生苦笑了一声:“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你放心,我已经好多了,不会对你乱发脾气。这件事跟你没关系,就是我和她的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
“她没跟你商量就改了你的志愿是不对,”景生瞄了一眼斯江的脸色,“很不对。”
斯江心上缓了缓。
“她要是跟你商量,你会同意改成H大英语系吗?”
“当然不会!”斯江脱口而出后静了一静,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我妈还挺了解我的,所以干脆先斩后奏,不,根本不用奏,反正木已成舟——”
“我猜她是害怕。”景生轻声说。
斯江一怔,扭头看向景生:“为什么?”
“可能是害怕你成为第二个她。”
西藏路口,斯江静静地抬头高向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人生却长期处于黄灯状态,究竟是往前走还是停留不动,似乎比哈姆雷特的选择更难。十八岁的那个顾西美,是怀着什么样的理想偷出户口本奔赴边疆的呢,她的理想又是什么时候破灭的?或者是否真的存在过?斯江不得而知。她感觉得到愤怒一丝丝地抽离,但剥离愤怒后的情绪中并没有原谅两个字,时隔多年脸颊上再一次的肿痛不再让她有以死报复的想法。她永远不可能变成第二个她。
过马路的时候天一下子阴沉下来,乌云滚滚而来,挟着雷声和不那么显眼的闪电,大风把悬铃木的树叶刮得哗啦啦直响。各家商店门口排队的人自动自觉地缩进了屋檐或雨蓬下头,有人刹住了脚踏车,取出雨披来穿,要落雨了。
斯江和景生只来得及冲进南京东路,就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
雨越下越大,面筋粗的雨水砸在脸上,带着酷暑闷热的泥腥气味,很快就只剩下冰冷的滋味。天色迅速昏暗下来,马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
斯江却觉得爽快,她仰着头顶着风往前走。
景生和她并肩而行,雨水把他的眉眼冲刷出了一种昳丽的漆黑。
“躲不躲?”吼出来的声音一大半被风雨吞没了。
“不躲!”斯江吼得比他更用力。
景生直接紧紧牵住了斯江的手,豪气万丈地吼道:“那就走!”
五分钟后,雨已经大到根本看不清五六十厘米外的情景,雨尘翻滚足足有半人高,整条南京东路上只有他们两个还在东倒西歪地走着。
第265章
斯江脚底下全是水,凉鞋里也全是水,里外通了龙王庙,深一脚浅一脚地顶着风朝前走,脸上身上胳膊上被雨打麻了,心里滚滚烫,被景生握紧的手掌心也滚滚烫。
景生抹了把脸上的水,对斯江笑着大声喊:“吼上两声!”
斯江把糊在脸上的头发撩开:“啊?”
“心里勿适宜(不开心),喊出来。”景生低头,几乎贴上了斯江的耳朵,饶是这样,一张口就灌进去一嘴水,一句话听上去断断续续。
斯江倒是听明白了,往左右看看,人行道早就都没人了,全躲进店里去了。
“啊———!!!”斯江捏紧景生的手,竭尽全力地吼了一声。
周遭毫无动静,只有大风大雨声,有那么一些人在看这两个戆呵呵的小年轻。但这是上海,怪人怪事从来不少,没人会多管闲事。
斯江吼出一声后,心里的确痛快了一点,她看看景生,景生点点头。
“讨厌——!”
“凭什么!”
“你什么都不懂!”
“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为什么!!!”
“走开!”
“啊啊啊啊——!!!”
斯江弯着腰在淹过脚脖子的水里拼命跺脚,来来回回吼了十几遍,最终嚎啕大哭起来,大风雨像个雾化玻璃的罩子,把她罩在了里面。
景生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下巴贴住了她的头顶心,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好了,喊出来就好了,没事了。”
斯江哽咽着摇头:“不好,好不了,永远都好不了。恨死了,我恨死她了。为什么她是我妈……”
“我们去北京吧。我陪你去看你舅舅舅妈还有虎头。”
斯江怔怔地抬起头,雨幕里景生的眼中是一片海。
“想不想去?”
斯江不知道自己是沉溺在这大风雨里还是坠进了那片温柔海,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双手轻轻拭去她满脸的眼泪和雨水,把她按进一个坚实的怀抱,有力迅猛的心跳声,直接隔着冰凉透湿的衬衫,从皮肤传入她耳鼓中。
斯江抬起手紧紧搂住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在了景生的心上。
——
斯江和景生回到万春街的时候,雨小了不少,一如既往,每逢暴风雨,公共厕所就会满溢,弄堂口的污水能漫过小腿肚,随处漂浮着一坨坨粪便,场景感人。
“老样子,还是找几块砖头垫一下吧。”斯江无奈地左右看看。
“算了,看样子三块砖叠在一起都没用,”景生弯下腰,“走吧,我背你回去,回去了我多冲两趟。”
“不要不要!”斯江一脸有难同当,“我跟你一起淌过去好了,我也多冲几趟,多擦几遍肥皂,没事的,小时候不都这样。”
“上来。”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