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和景生整个三月除了礼拜六礼拜天几乎每天都给对方写信。
二月底斯江收到景生第一封信时,吓了一跳,展开来看到交通大学抬头的信纸和行云流水般的行书,还没仔细看就已经笑得合不拢嘴。情书可是谈恋爱的重要仪式之一啊,她以前一直向往小舅舅给小舅妈写的情书,现在轮到自己了,果然甜到惊心动魄,甜到舍不得看完也定不下心来看,整个人像酒酿里的小圆子晕乎乎地荡来荡去。斯江左思右想,还是跑到丽娃河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定了看信。
“囡囡,前天夜里虽然通了五分钟的电话,我心里还是不踏实,电话里好多话不太方便说,想想还是写封信给你更合适。”
这个斯江倒是心有戚戚,一栋宿舍楼只有两部公用电话,天天晚上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排长队,那么多人就算眼睛不盯着你耳朵也都竖着,的确不方便。
“你还疼不疼?那天早上药房里买的药用了没?我在闵行这边也买了两管药膏,礼拜六你再试试。你放心,我已经一点也不疼了。”
斯江做贼心虚地东张西望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才面红耳赤地继续往下看,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戳气啊,这种事写在纸上,很难让人不回想起那夜的狼狈。谁关心他疼不疼了真是……
“回想起那天夜里还蛮惊险的,看来纸上谈兵的确不行,我以前从来没想过小弟弟在床上也有会断掉的危险,现在上厕所看到伊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万一坏忒了,你没得用了,实在太可惜。这两天踢球都没敢做人墙,看到球飞过来就别别跳,大概吓坏忒了。”
嗳???!!!
斯江差点把信纸揉成一团藏起来,他什么东西别别跳啊,她的心才别别跳,流氓!这人怎么写得出来的!斯江怀疑自己对“情书”这个名词怕是有什么误解,情书不应该是浪漫的诗意的吗?为什么顾景生寄来的情书满纸都在搞颜色。
“我翻了翻这几年的《大众医学》,看到两个病症似乎和那夜你的情况有点相似,一个叫‘黄体破裂’,一个叫‘阴道痉挛’。保险起见,礼拜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你不要误会,你是再正常不过的,应该还是我的问题,恐怕是我太粗鲁吓到了你,你前天电话里说肚子不疼,那这两天呢?如果疼,一定要马上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去医院。那两个病症的说明我撕了下来附在信里,你看一看。”
斯江抖开信封,见到两张豆腐干吸在了信封内壁,她伸手摸出来,认真看了看,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也松了一口气,能被医学杂志刊登出来的病症,当然不是独例,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和她发生过同样的问题,斯江没由来地松了一口气。
“环境应该也有关系,这也怪我。无论如何,我都应该找一个好宾馆干这件大事,这几天越想越懊恼,越觉得对不起你,静安宾馆怎么样?或者新开的希尔顿酒店,我打电话去问过了,不用介绍信也能住,二十四小时有热水,有浴缸,随时可以洗澡。上次我洗澡你冲进来看光我一趟,去了宾馆里你正好还回来,囡囡你要是难为情的话,可以在浴缸里捂牢面孔。(开玩笑的,侬覅生气)——宾馆开房间虽然贵一点,平均到一辈子还是合算的,你不要说你没想过住一夜希尔顿要多少钱,你放心,我的老婆本肯定够的,下趟正式的第一次,阿拉一道努力,将来老了,回想起来肯定也开心的。如果还不行也不要紧,就有机会再住一趟宾馆了。”
斯江咬着唇忍着笑,又气又好笑,又心酸又甜蜜。她才不去住希尔顿呢,贵得要死,一夜天要一千多块,住三五十天都能买套小房子了,亭子间有什么不好,都是他的味道,床尾堆满的货让人看着就安心,像睡在钞票里一样,别人求还求不来呢,住宾馆还提心吊胆,万一碰上警察查房,完结了。当然,警察会不会去查涉外宾馆的房,斯江吃不准。
“写到这里,好像不太浪漫,你大概要失望了。我是第一次写信,不太会写,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点乱,不太正经,好像什么也没说,你回不回信都没关系。我发现写信蛮好,那天早上走得匆匆忙忙的,也没送你到学校,你礼拜六记得再踩我几脚。我这个男朋友是有点不像话,不过有件事倒是符合男朋友的身份的,你读了不要难为情也不要生气,我就是实话实说。你说过无论我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想什么都不能瞒着你的对吧?其实从那夜试过之后,我天天睡觉都会梦到你,翻来覆去的都是你,特别难受,以前没留意,原来硬太久也会疼,还有早上下不去会尿不出,急也没用。说这些是太粗俗了点,不过梦到的还要粗俗,下次见面如果你想知道我再告诉你。希望这些有点滑稽的‘知识点’能让你更了解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想被你彻底了解。另外,我也学习到了一些其他方法可以更加了解你,想试一试,很想。”
要西忒快哉,斯江看到这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应该像地下党情报人员一样立刻“阅后即焚”,但又忍不住快点看完好再看一遍。这封信几乎让她认识了一个全新的顾景生,他就这么坦坦荡荡地说这么让人羞耻的话,完全脱离了流氓阿飞的范畴,斯江竟然被深深地触动了。粗粝又真诚,让她心里无比踏实。
“我还要老实交待一件事,除了夜里想侬,日里也想侬,上课都会走神,想得勿得了,想得实在太吃力了,也没办法不想,好像脑子不是自己的,这个以前倒没有过。比如现在,就想得要命,想立刻跑步去你学校,把你叫出来,抱一下亲一下就满足了(可能满足不了,下次我会试试看,实践才能出真知)。”
“寝室里的一帮讨厌鬼提早回来了,先写到这里,囡囡,很想知道你看完这封信的感受,你要是方便的话,给我打个电话,或者留个时间我打过去。”
“我爱你,陈斯江。”
“此致,敬礼,顾景生。”
斯江看看时间,景生应该在足球训练,她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确认这是一封货真价实的“情书”,情得不能再情了。
下午五点钟邮递员最后一次开箱前,斯江把回信投入了邮筒,这样礼拜五景生就能收到回信,她再去宿管处给景生留了言,约好夜里九点半通话。
这天去布朗太太家上课,不知道是不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缘故,又或者是景生要把全部老婆本拿出来住希尔顿酒店的诚意感天动地,斯江收到了布朗太太送的一份礼物。
“我竟然把这张招待礼券给遗忘了,周六就过期,浪费的话实在太可惜了,希望你不要介意,亲爱的斯江,我没有其他意思,也许你会感兴趣,不妨去看一看,如果你不感兴趣,可以送给需要的人或者随便怎么样都没关系。”
“我们周末要去佘山参加丹尼一个老朋友的婚礼,对,全家都要去,他娶了一个上海姑娘,比他年轻二十二岁,哈,这是他第三次结婚,丹尼说应该是他最后一次结婚了。”
这位娶了年轻太太的先生,和布朗先生同属美国国际集团,当下任职于中美保险公司。布朗先生和他负责筹备明年的一场大型金融服务会议,要帮助上海市的市领导们向国际金融界介绍上海的投资机会。布朗先生曾和斯江提过,届时会需要不少随行翻译人员,如果她有兴趣的话,他可以安排。
——
夜里,景生在电话里以为自己听错了。
“布朗太太送给我一张静安希尔顿酒店的邀请函,可以免费住一夜……礼拜六到期。”
斯江捂着话筒压低了嗓子问:“侬去伐?”
“去。”
第303章
有了一个定时定点的约会后,每一秒都被延长了。斯江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对礼拜六的期待像煤球炉子上烧着的一镬子水,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越来越烫,就是不知道哪一分钟才会咕噜噜冒出蟹泡。她又有点不敢太期待,怕引发医生说的过度紧张。
给景生的回信几乎一蹴而就,流畅无比,斯江急切地想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感全部告诉他。
“我没觉得特别紧张,有一点紧张,可能比一点再多一点,”斯江在回信里解释道,“但这个紧张不是因为要失去什么,譬如你担忧的童贞和变成女人后的所谓‘吃亏’。你看,男人和女人是不是太不平等了,男人掌握着童贞的主动,而女人却只是童贞的依附体。两个人做同一件事,男人得到了女人,女人却失去了自己?这实在太荒谬了,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我并不希望你认为我是勇敢的,那意味着我在献出我自己,我在期待你的感动和回报。这就变成了一种利益交换,如果你不感动不珍惜,难道就等于我‘吃亏’了?这不叫爱情,叫自我感动,叫自我粉饰的假爱情。‘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是因为我想走向你,我作为一个女人,走向一个男人。”
“我承认紧张是客观存在的,可能你会笑话我言不由衷,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为我对自己的身体并不比你更熟悉,好像精神和□□的成长并不同步,而我以前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太奇怪了。我其实特别高兴,你跟我说的那些(我有点好奇如果你想得太多会不会一直尿不出……),很好笑很好玩,不过我还是会疑惑,男人是不是可以更随意地谈论自己的器官和女性?我有点羡慕你在这方面作为男性的优势,你大概想不到,我一直到高一的生理卫生课才明白来月经的地方和尿尿的地方不是同一个地方(不许笑!)。而且我不是一个人。我们都羞与讨论这些。”
“你看是不是很诡异?我决定使用我的身体,实际上我却对这具身体一无所知,所以她抗议了(这句是开玩笑)。另一方面有点悲哀,虽然我宣布了对自己身体的主权,但我的确在乎我喜欢的男人(你)是怎么看我的身体的,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看’,是在乎你会怎么评价。这个大概也是引发紧张的一部分。我有时候会嫌自己太瘦了,穿衣服的时候不嫌,瘦子穿衣服还是好看一些,你看我有这个可笑的虚荣心(这里可以笑,你笑了没有?见面记得告诉我),但我觉得自己胸太小了,所以不太想给你看见,我看你收起来的《大众电影》,觉得你更喜欢巩俐、伍宇娟这种丰满型的,唉,这样看又很自相矛盾了,我不太敢肯定有没有想要取悦你的原因,我希望没有。”
“羞耻感真的是个可怕的东西,如影随形,我希望自己能克服这个障碍。弗丽内在法庭上赤身裸体时,如波伏娃在《第二性》里写的,她的美丽给她穿上衣服。而情人比注视更加可怕,因为这是一个评判者。很少有女性能对自己的身体感到骄傲。我并不是在暗示需要你的赞美,如果有赞美当然更好,写到这里我笑话起自己来了,我在你面前居然是个这么别扭这么矫情的小姑娘,但我想一直做这么个小姑娘,当然如果你的赞美不真诚,效果会适得其反。说了这么多云里雾里的,我希望你看得懂,我觉得你肯定能懂。”
“你买的那个药膏还行,今天已经不疼了,礼拜一真的特别疼,上厕所的时候简直想死,特别生你的气。我用小镜子偷偷地照了照,破皮了,太惨了,太不公平了,你不是也挺疼的吗?你怎么不破皮怎么不用擦药?收到你的信后我得到了不少安慰,现在不生你的气了。我还想到那个安全套可能也有问题,很快就干了,好像还掉粉,掉粉了吗?你注意到没有?真特别疼,像包油墩子的油纸干掉发脆了似的,没有说你的那个是油墩子的意思。你看,羞耻感又来了,我觉得医生护士挺好的,她们在床上应该不会用小弟弟小妹妹这个那个来称呼彼此的□□官吧……我现在很想见识一下手抄本《少女的心》,你看过没有?”
不得不说,给景生写信是一个奇妙的旅程,有些话斯江酝酿了许久,落笔的时候却觉得太过矫情,有些话她当面绝对说不出口的,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了笔尖。她惊喜地挖掘出了一个不为她熟悉的陈斯江。
第一封给景生的情书的结尾,斯江借用了茨维塔耶娃的诗。
“两棵树,披着日落的尘土,冒着雨,还会顶着雪,永远如此,一个更为主动,这就是法则:一个更为主动。唯一的法则:一个更为主动。”
“我爱你,顾景生。”
“此致,共勉。陈斯江(你的囡囡)”
星期四的下午,斯江收到了景生的第二封信,她猜测景生应该也收到了她回的第一封信,于是没有拆信就先去给景生的宿舍楼打了电话。
“你怎么又写信来了呀?”
“昨天还有话要告诉你,怕忘了,你看了吗?”景生看着手里的信封笑着告诉她,“我刚收到你昨天寄来的信,你电话里怎么没说你给我回信了?”
“哦——因为有那个事嘛,就忘记说了,你看信了吗?其实我寄出去了就有点后悔,写得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斯江把电话线在手指头上绕来绕去,压低了声音亡羊补牢了一句。
“你哪怕只写一个字也好的,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
“我也没看呢,那我们挂了电话一起看怎么样?”
“好。看完了我给你打电话再说几句?”
“还打啊?该吃晚饭了,你今天没训练?”
“夜里七点半有场球。”
“敢做人墙了?”斯江憋着笑问。
景生握拳抵唇干咳了两声:“侬挑事体是伐?”想吃竹笋拷肉了伐?在亲密接触后,四字词语尤其带有动词的平白多出了额外情色意味,景生侧过身,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第二封信的确不长,几乎是流水账。
“早饭吃了白灼蛋,剥蛋壳的时候想到侬剥鹌鹑蛋的蛋壳那趟,侬还记得伐?因为我扣了周嘉明的信,你气死了,脸上和手上被油烫了也不让我帮你。那次国庆节夜里我去静安寺接你,本来是想跟你说实话的,扣信其实不全是因为你妈交待的话,还因为我心眼小,吃醋,不想你被那些男生盯上,怕你心太软,怕你稀里糊涂被感动。后来当然还是没跟你说,怕影响你学习。我现在可以肯定,谈恋爱是肯定会影响学习的。还好当时我摒牢了。”
斯江觉得很新奇,也很好笑,剥鹌鹑蛋的事她还记得,因为太难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鹌鹑蛋,但因为周嘉明的信她就发那么大的火,现在回想起来怪难为情的,但如果景生给她的信给谁扣下了,她想想就要爆炸,可见还是有差距的。
两人再通电话的时候,都有点不太好意思。
景生是被斯江信里的坦诚热情和大胆惊到了:“你不许我笑的地方我都没笑,你说可以笑的地方我也没笑。”
斯江面红耳赤地压低了声音:“电话里不要说这些。᭙ꪶ”
“那见面的时候说,详细说,关于勇敢的定义,我跟你想得不一样。”景生也压低了声音。
“你怎么突然翻起旧账了呀?鹌鹑蛋和信那个事我早就忘了。”
“嗯,旧账太厚,温故知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斯江噗嗤笑出声来:“喂,你是不是被我的信吓到了?”
“有点吃惊,吓倒不会,特别高兴,你有空就多给我写写,对了,回家后你提醒我一声,我有东西给你看。”
斯江脱口而出:“你还有什么是我没看过的?”
两只话筒里同时静了几秒。
斯江心虚地往后看,还好吃饭时间,后面没人,赶紧支支吾吾应了两声匆匆挂掉了电话。
夜里九点半,宿舍楼灯火通明。斯江从水房回到寝室,就见到尹寒和胡蝶在窗口跟两个门神似的,不知道和楼下的人在说什么。
“你们干嘛呢?”
“老顾在下面呢,你怎么这么半天还不回来啊。”尹寒乐呵呵地转头朝楼下吼了一嗓子,“她好了,马上下来!”
斯江吓了一跳,拨开两人往下看,景生在路灯下抬起头,看见她就笑了。
这一幕似曾相识,斯江头皮发麻,什么也没来得及说,转身就往楼下飞跑。
“你怎么突然跑来了?不是要踢球的吗?”斯江瞪圆了眼,“今天礼拜四!”礼拜六就见面了,这两天还写了两封信,打了三次电话……
景生笑着把她紧紧抱住,勒得斯江差点喘不过气来,捶了他好几下。
“踢了半场,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斯江胸口酸胀难当,拉开他的夹克拉链,里面真的只有一件球衣。
“冷不冷?”
“不冷,我跑来的,”景生笑得胸口不停震动,“搭校车到华山路再跑过来的。”
“因为特别高兴,就想跑一跑。”
“十三点!”
“你冷不冷?怎么没穿袜子就跑下来了?快点上去吧。”
“我不冷。”嘴上说不冷,光着的脚趾头被三月初的夜风一吹,斯江就打了个喷嚏。
“我来就是想当面告诉你,你的信写得太好了,无论如何要再给我写几封,随便你写什么都行。”景生眉眼弯弯,抬手拭了一把额头的薄汗。
没等斯江反应过来,景生看了看手表:“明天一早还有课,我就先回学校去了,没别的事。你也赶紧上去吧,别着凉了。”
斯江紧紧搂住他的腰,仰起脸命令他:“低头。”
景生依言低下头。
斯江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
有很多事年轻的时候不做,这辈子都不会再做了。
景生踢球踢到中场休息,坐在草皮上擦汗的时候,突然无比想念斯江,她在信里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剖析给他看,每一句话都弥足珍贵,他有许多感受要告诉她。
在思想还没做最后决定的时候,他已经踢掉钉鞋,套上长裤,拎上夹克换了球鞋开始往外跑。
在校车上看着飞驰后退的路灯时,景生胸口只有一团火在烧,越烧越烈,他根本顾不上再去等公交车,沿着华山路就开始往江苏路飞奔,越跑那团火越旺,越跑越轻松越快活。爱情换了一个模样,就在不远的远方。
见到斯江后,那团火就变成了水,绕指柔。他原本想要说的那么多话,看到她以后都变成多余的了。
他没有告诉斯江,跑上中山西路后,在汽车、货车的轰鸣声中,他大声吼着她的名字。
“陈斯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