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内外的呐喊声渐渐轻了下去。
唐欢哭着喊:“你们够了没啊?方老师她是孕妇!”
斯南不太记得后来的细节了,虽然方老师苦笑着说自己是因为实在没了力气软下去的᭙ꪶ,但毫无疑问,她干了一件大事,保住了学校所有的领导,除了旷课多日不再回校的极个别学生,其他学生都安然无恙地进入了期末考试的阶段,尤其是那一届高三学生,一张检查都没用得着写,全部顺利地参加了高考。
斯南还记得,先是阿姐突然留下一封信不见了,随后大表哥也留下一封信不见了。等他们再一起回来的时候,黄梅天已经开始了好几天,阿姐天天在写检查,大表哥却收到了退学通知,阿姐的话一天比一天少。
第308章
七月下旬出了黄梅天,一天比一天热,暑假里景生抢着接手了华亭路的摊头,天天早出晚归。上海的美国学校新校区建成后,得益于布朗太太的介绍,斯江轻轻松松地接了三个中文家教活,都是七月份开始上课,她第二外语学的法语,断了两个月的课准备补回来,顺便又在前进夜校里报了一个日语班,所以也忙得脚不沾地。
顾东文歇在了家里,重新掌勺,斯南和斯好天天斗智斗勇,斯好虽然屡战屡败,却仗着上面有人屡败屡战。这天傍晚,陈斯好为了抢电视机遥控器,把一碗冰镇绿豆汤全打翻在餐桌上的报纸和信件上,屁股吃了陈斯南好几脚,脸红脖子粗含着泪跑出去找阿娘寻求安慰。
斯南看看几封信都湿透了,索性全部拆了开来,一封是小舅妈写给阿姐的,三页信纸长篇大论,她正和斯江在冷战,撇了撇嘴就随手丢去一旁。又有一封也是写给斯江的,看着像是她的高中同学,斯南匆匆扫了几行,觉得是情书,也丢到一旁,心想回头还是要跟大表哥知会一声,当心被人挖墙角。最后一封信是来自交大,却是学校通知已退学的顾景生回校领取退给他的部分学杂费。
晴天一个霹雳炸在斯南头上,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确认自己没看错退学两个字,趿着拖鞋就往亭子间里奔。
顾东文看了信,眉头拧出一个川字,一包香烟在手里绞得粉粉碎,地板上落了一地的烟丝。
夜里,顾阿婆吃好晚饭去外头乘风凉,顾东文把信摊出来,问景生怎么回事。
景生沉默了片刻后承认:“嗯,是退学了。”
斯江难以置信地抢过信看了又看,整个人像被石头砸穿了个大洞,遍体生凉,又有一把火从心底烧上来:“是因为那个事吗!不是写了检查就没事了吗——我要去找你们学校!”
景生压住斯江的手:“和那个事没多大关系,和你也没关系,你别管。”
“和我有关系!你是去找我的!你什么都没做!找个人犯法吗?!”斯江激动得泪眼模糊全身发抖。
“旷课本来就要被劝退的。”景生起身绞了一条冷毛巾捂在斯江脸上。
“是我自己不想上了,不管你的事,别哭。”
斯南从阁楼上咚咚咚跑了下来,一把拉住斯江往外走:“你出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南南你等等,我和阿哥阿舅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等什么!等你再发神经病再害大表哥一次?!”斯南愤然甩开斯江的手,放声怒吼。
斯江的手“啪”地撞在了桌沿上,疼得直抽抽。
“陈斯南!你发什么神经!”景生霍地站了起来,一巴掌拍开了斯南的手臂,瞪了她一眼,拉过斯江的手察看,“痛伐?”
斯江忍着疼摇头说没事。
斯南看看自己手臂上浮出来的红指印,气疯了,扑上去对着景生胳膊就是好几拳:“顾景生你打我?你是不是有病!你被退学都是陈斯江害的,你有没有脑子啊?你是交大的大学生!你将来是要做工程师的!”
“我说了不关你姐的事!你带不带耳朵听人说话的?”景生厉声喝道,一把捉住斯南的拳头压了下去。
“陈斯江——!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斯南跺着脚嚎啕大哭起来,“你十三点你有毛病你脑子瓦特了!唐泽年关你什么事?要你去找他?你想过大表哥没有?!你把他当什么了呀?你有没有良心?大表哥对你那么好,你就这么害他,你就仗着他喜欢你为所欲为,我讨厌死你了。我要把大表哥收回来!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他让给你!”
斯江怔怔地看着斯南。
景生气极反笑:“我是个东西?你想让就让?想收就收?陈斯南,我警告你——”
“不要警告不要警告,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行吧。”斯南眼泪汪汪地甩开景生,趴在餐桌上抽噎。
斯江深呼吸了几口,企图跟斯南解释一下:“南南,唐泽年有心肌炎,不吃不睡好几天的话会出事——”
“他死就死,是他自己找死,关你什么事!要你管?!他叫你去你就去,你是他的谁呀?”斯南抬起头吼了一句,瞄了一眼景生的脸色,又趴下去哭。
斯江苦笑了一声:“他和家里人吵翻了,但不只是他的原因,有些事我是一定要去做的,就算他不邀请我,别人不提醒我,我也是要去的。你可能理解不了,一个改变了整个国家十亿人命运的伟人,他应该被尊重,应该获得公正的评价,历史应该向他致敬,他值得我们去送行,而不是———算了,你怪我也没怪错。我没法影响别人,也什么都没做成,是我的错。”
历史,从来都不是她以为的可以参与的可以推进的可以改变的。
“就是你的错!你现在知道错了有什么用?你能让大表哥回去上学吗?”
“好了。”顾东文沉声道。
三个孩子都不响了。
“明天我去趟学校,”顾东文把手里的半根烟捻熄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静坐过绝食过闹腾过,连副主席都骂过,不还好好的吗?既然斯江你们都是写检查,说明是有余地的。学校不会这么毁掉一个学生——我不信。”
“舅舅,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把事情经过详细告诉他们,阿哥真的什么都没掺和!”斯江说。
“我也去!他们要是不让阿哥回学校,我就赖在那里不走了。”斯南振奋起来。
三个人看向景生。
景生低下了头:“用不着,学校是让我写个检查就算了,是我自己要退学的,读大学实在没什么意思。毕业了以后进一个单位,一个月挣个三四百块钱,到六十岁退休的日脚一眼就看得到是啥样子,没劲。”
“阿哥!”斯江急了。
“真的,”景生凝视着斯江,“和你真的没关系,是我不想读书了,我现在就想挣钱,挣很多钱。我都想好了——”
顾东文手边的紫砂壶“嘭”地砸在了景生面前。
景生抿了抿唇,低下了头。斯江和斯南吓了一大跳。
“册那!谁允许你退学的啊?你老子我不许!我饿着你还是冻着你了?这个家用得着你挣钱?你要挣钱干什么?老子说过连婚房都会帮你买好的,用得着你挣个屁的钱!你明天就跟我去学校找领导说清楚!以后华亭路不用你管!钱钱钱,我看你钻钱眼里了,怎么,嫌这个棚户区丢脸?”顾东文吼了一串后骤然静了下来,两只手撑在桌沿喘了几口粗气,眉头绞在了一起,似乎竭力在忍耐着什么。
斯江和斯南从来没见过舅舅发这么大的火,都泪盈盈地看着他。
景生却立刻返身冲了出去。
“阿哥!”
“大表哥!”
“回来!谁也不许去追他!小赤佬翻天了——册那娘格X,老子一天不发威他就敢自说自话——”
楼梯咚咚响了两声,景生又出现在门口,手里拿了一板药。
“是这个药吧?”景生眉目沉沉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顾东文。
斯江和斯南完全看不懂是怎么回事。
顾东文拧着眉抬着眼和景生对视了片刻,接过药抠出几片来吃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上个月。”
“阿舅,你没事吧,你没事的对不对?”斯江莫名有种不祥之感,问的时候觉得嘴唇皮子是麻的。
顾东文抽出根香烟来,景生掏出打火机,父子俩头碰头的侧影在斯江眼里交叠在了一起,像两座山。
“不关你的事,你管你读书去,晓得伐?”顾东文横了景生一眼。
景生也没打算再瞒着斯江斯南,看了她们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我用不着买什么婚房,就算要也是我凭自己的本事挣,用不着你给。你守着那点钱干什么?该吃的药去吃,该怎么治就怎么治,晓得伐?”
“阿舅???”斯南怯怯地喊了一声。
景生看向斯江:“他得了肝癌,这一年都在卢护士那里打吗啡针止疼。他不肯治,非要熬着干等死——”
“等他死了,就活该我难受一辈子,”景生的声音暗哑,语气却还是淡淡的,甚至还自嘲地笑了一声,看向顾东文,“看,我这个儿子连老子得病都不配知道,就因为我不是你亲生的,是吧?”
“放你娘的屁!册那,”顾东文一脚踹在景生大腿上,气笑了,“老子的命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个小赤佬懂个屁,要我躺在医院里等死,我宁可跳进苏州河里淹死。”
他伸出大手撸了撸斯江的头,又去摸摸斯南的一头卷毛,见两姐妹都哭成了泪人儿,反而笑了:“看,告诉你们,你们就知道哭。舅舅死不了的啊,坏人活千年呢。”
斯南抬起头:“阿舅,我有钱,我的钱的都给你,你去医院治病吧,求求你了,大表哥不能没有你的!”
景生别开脸,电风扇的风扇叶片呼喇喇地对着他的脸吹,眼睛又痛又涩。
斯江抱住了顾东文的胳膊:“阿舅,现在我们就去医院!我现在已经能挣很多钱了,这个月我能挣两千多呢!”
顾东文捏了捏斯江的脸:“乖乖隆地咚,阿拉囡囡半年就是个万元户啦。”
“走吧,走吧,卢阿姨肯定也希望你去医院看病的!”斯江不管不顾地拽着顾东文往外拉。
顾东文一用力就把斯江拽了回来:“戆小宁,这个毛病治不好的,花多少钱也没用。”
景生霍地站了起来,厉声道:“放屁,上海治不好就去北京看,北京治不好就去香港看,香港治不好去美国看,动手术、肿瘤消融,能试的都得试!”
被他一吼,顾东文“嗳”了一声,笑了:“你还真管起你老子来了?”
景生一拳头挥到半空,失去了力气,无力地撑在了桌沿上,他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低下了头。
“顾东文,我姆妈已经没了,你答应过她要照顾我的——”
悲鸣声被死死地压在了他喉间,闷得几乎听不出难过。
“好了,老子还没死呢,你们三个搞啥名堂经啊,好了好了啊,去去去,去医院看行了吧?但是顾景生,老子警告你,大学必须读完!你要不回去读我现在就一根皮带抽死你!”
“你抽,抽死我也不读了!”景生猛地抬起头,声音比顾东文吼得还响。
皮带抽断了一根,景生也不松口答应回去找学校想办法重新入学,白色老头衫背后烂了好几条,背上一片血印。斯江和斯南拦不住也劝不动,哭得跟两个泪人似的。顾阿婆回来一看吓得不行,抄起鸡毛掸子狠狠地抽了顾东文几下。
“你怎么下得去手的啊!你拿刀砍人你老子才这么抽过你,景生干什么了你要下这种死手?你对得起苏苏伐?她把儿子托给你,你就是这么照顾他的?以后等你下去见了她你好意思跟她开口?”
顾东文颓然把手里半根皮带摔在地上,红着眼瞪着景生吼道:“你妈一直说要送你读大学!”
顾阿婆懵了半晌,才问斯江:“囡囡,怎么回事?”
——
斯江红着眼替景生上药。
景生弓着背,坐在方凳上一声不吭,药膏抹得再轻,他背上的肌肉也疼得微微颤抖。
上好药,景生套上汗背心,转头接过斯江手里的药膏,拿起她撞到桌子手仔细看了看,不由分说地替她也抹了两道。
“阿哥,求你了——”斯江什么也顾不得了,紧紧搂住景生,她头一回发现人的心竟然能疼成这样,被丢在沸油里来回地炸着,焚心如火。
景生拍了拍她的背,吸了口气:“囡囡,我要不是大学生了,你会看不起我吗?”
斯江哭着摇头:“不会,当然不会!”
“以后没有单位,不是工程师,你会嫌弃我吗?”
“不会!你瞎说什么呀——”
景生抄起衣襟,替斯江抹了把眼泪鼻涕:“那不就好了。我不后悔,你不嫌弃,够了。”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斯江绞着他的衣襟,“不公平,为什么?为什么呀?为什么是舅舅!为什么是你!”
你和舅舅已经那么那么苦了,为什么还会遇到这种事,这是什么鬼老天安排的,她不服气,没人能服气。凭什么老天就只欺负好人呢?上帝到底在哪里?外婆念了这么多年的上帝保佑,上帝为什么不保佑舅舅和景生!
景生紧紧地搂住斯江,低头埋在了她肩窝里,突然整个人无声地颤抖起来。
斯江闭上眼,感觉到肩头瞬间被泅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