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的这个秋天和以往没什么不同,马路上飘着糖炒栗子的香味,有人已经穿上了羽绒衫,有人还穿着春秋衫,有人穿着毛衣,也有人还穿着衬衫,冷暖自知。万春街的弄堂外,卖烘山芋的和卖油墩子的各占一边,互相帮衬,磨剪子勒戗菜刀的喊声从弄堂口悠悠荡荡去到弄堂尾。弹格路的边浪厢,剃头爷叔在太阳下头帮阿爷剃头,剃刀顺着泡过猪油的荡刀布上下翻飞,发出了“啪啪”脆响,看到景生和斯江,荡刀布噼啪一声甩在了水泥台子上:“嗐,送飞机回来啦?东文同北武去香港了?”
“爷叔好,阿爷好,嗯嗯,中浪格飞机。”斯江笑着打招呼。
“小顾,来剃头伐?覅钞票,”爷叔没好气地说,“顾东文只赤佬,港好要来剃头咯,港闲话勿算数,害得吾手痒。”
景生摸了摸头,又摸了摸下巴:“爷叔,吾想刮刮胡子。”
“过来,坐好。”
阿爷摸了摸新剃好的头,站了起来,把老藤椅让给景生,笑眯眯地付了五角洋钿。斯江拎了只小方凳过来,靠在景生腿边看报纸。
温热的毛巾捂着景生下巴搓了好几下,很快刷子蹭了点肥皂刷了一圈。斯江觉得稀奇,托着腮细看,阳光下的白泡泡细细密密的,景生半阖着眼,浓密的睫毛阴影像一只蜷着的猫,安静地趴在他眼睑下。滚烫的毛巾捂了上去,景生交叉搁在腹部的手指微微动了下。
“烫伐?”斯江笑着问。
“有点。”
不知道谁家的大胖橘猫竖着尾巴从窗口跳了下来,落地无声,扭头看了看景生和斯江,一脸不高兴,晃悠了两圈,嗖地蹿上了景生的膝盖。
剃头爷叔“呀”了一声:“册那,侬吓宁啊!下去,下去。”边说边伸手去拎。
景生却挡住爷叔的手,给猫顺了两下毛:“没事体,让伊去。”
胖猫“喵”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晒太阳。
斯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咪咪,让姐姐摸摸,好伐?”
景生:“好,随便摸。”
斯江踩了他一脚,伸手摸了摸猫的背,养得油光水滑的,伙食看起来不会差。
猫被摸得舒服,突然一翻身,整个肚皮朝上,斜眼瞥了瞥斯江,示意她继续。
三个人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斯江把猫抱到自己身上顺毛,景生仰起脸接受剃刀的洗礼。
——
半夜一点钟,斯江赤着脚又一次爬下阁楼,猫进了亭子间。
她和他从四月后,就错过了整个夏天,在冬天即将到来之前,她渴望感知景生的温度,也渴望温暖他。
景生一直在等她。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静静地凝视,静静地拥抱,静静地接吻,在黑暗中斯江摸到景生的旧伤疤,长长的,像蜈蚣脚,凹下去一条,她甚至知道钉子钉在哪个位置。
“吾想做那四根钉子里的一根。”斯江在景生耳边用气声吐露心声。
一秒钟也不离开他,用自己永远钉住他,陪伴他。
回应她的是突然热烈起来的吻,暴风骤雨一般。
他们有多久没有亲吻了?在疾病的阴影下,任何欢愉都似乎自带原罪,积压了半年多的感情像龙卷风一样平地而起,一发不可收拾。
斯江觉得自己宛如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在巨浪中忽沉忽升,时而腾空,时而没顶。
最后两个人挤在单人床上朝一个方向侧躺,像两把服帖的瓷勺。细碎的吻和厮磨,时而浅,时而深,温柔坚定,似乎永无止境。斯江好几次把自己闷在枕头下喘息,都被景生捞出来捏着下巴扭过去亲吻。暗黑窄小的亭子间里弥漫着暧昧的气味和声音,加倍放大了所有的感官。
第一声鸽哨划破黎明前的宁静,砖红或深灰的屋脊和苍茫的天空之间,一个个小黑点列着队回旋,马路、树木、电车辫子、电线,纵横阡陌,连接起了一片片棚户区、弄堂、院子、花园、洋房,高楼,搭架的和弗搭架的,混成了一片面目模糊的森林,月亮是淡透明的薄薄一片,镶嵌在鸭蛋青的空中,有一点奇异的柔软。
斯江赤着脚悄悄地回到阁楼,老虎窗外有一抹淡淡的亮色。斯南四仰八叉地横在床上。
她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依稀还有景生身上雨后森林的清新气息,夜里眼泪流得太多,面孔上的皮肤有点发紧。
楼下灶披间里出来几声动静,斯江侧耳听了听,换下了睡衣,换衣裳的时候才发现哪里都疼,背扭到了,腰也酸,两条腿直发抖,大腿肌肉有拉伤的嫌疑,酸疼无比,脖子好像也扭到了。
好不容易换好衣服,斯江莫名想到一句俗语:没有金刚钻别揽那瓷器活。她抱着沾满景生气息的睡衣戆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没有被打趴下,他还是鲜活的,滚热的,真好。
——
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一九九零年了,九龙和港岛已经遍地红绿金,圣诞节氛围十足。金狗贝儿金狗贝尔的歌声随处都是。天星小轮从尖沙咀出发,穿过维多利亚港驶向港岛。南红特地带东文和北武乘双层巴士,从中环坐到到铜锣湾。一下车,就见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彩色招牌代替了天际线,绿灯亮起时,人群如被渔网捞住的鱼群,翻涌着前行,急吼拉吼地。北武还好,东文很是不习惯。
在崇光百货旁的一条还算热闹的小巷子里,东文和北武看到了南红呕心沥血的成果,店铺并不大,十来个平方米,黑白灰三个颜色,招牌只有英文:Quartet。
东文问:“撒意思?”
北武:“四重奏。”
东文现在也算是服装行业的老法师了,看了一圈后啧啧称赞。
“现在开了几家店?”
“三家。尖沙咀一家,铜锣湾这里,还有中环有一家开在写字楼里,”南红看着销售日报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夜里电视有阿拉广告,广告买了一年。”
“真是大手笔。”
“香港人很吃这一套。”南红笑了,让北武帮忙看看这个月和上个月的报表。傍晚六点,是香港各大公司下午茶的时间,进来的时髦女郎很多,目光不自觉地都会在南红身上停留片刻。东文颇为得意,南红穿的是自己设计的系列,烟灰色荷叶边丝质衬衫外,是深灰色黑色细格纹的西装,没有高垫肩,也没有太松身,下面配着黑色细腿西裤,露出了秀致的脚踝,脚蹬一双黑色麂皮船鞋。
霸王硬上弓的新系列开门红卖疯了,几家大百货公司的楼面经理都把Quartet列入了明年新增女装品牌的考察名单里。十月底方老板安然无恙地出来,把后续产量全部拉回东莞工厂生产,方家今年要补缴三千万的税,假账做不了,得有订单和现金流填进去才洗得出钱来。高配版的系列还在香港两家厂里做,出口去英国。明年工厂的订单已经满了,圣诞节前还要接待日本客户和台湾客户的考察。现在方先生谁也不信,只信顾南红一个人,“Miss Gu”和以前负责设计且光明正大做私活的顾小姐已不可同日而语。工厂里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说南红是方先生二房的,说南红是三房甚至四房的都有,南红面当面撕了一位老资格的人事经理后,这位经理身为方太太的表弟,直接被方先生派人装上快艇送回汕头去了,从此没人敢在厂里啰嗦。
看好门店,南红看看手表:“阿哥,身体哪能?吃得消伐?”
“没事体,走回九龙都行。”顾东文笑眯眯地答。
“方老板请侬吃饭,走。”南红从包里摸出大哥大来打电话给司机。
黑色皇冠轿车很快停在了店门口,南红笑着和店长店员道别,带着东文和北武上了车。
香港的马路窄小,巴士体量却巨大,车辆密集程度令人咋舌。但车速却并不慢,也少有按喇叭之声。
司机不知道是因为方先生不在还是为了赶时间,开得异常勇猛,时有推背感,东文称赞了他好几回,司机操着潮汕口音的普通话笑着谦虚了几句。南红和北武一路用上海话聊天,说的却都是大形势大环境和经济方面的事。对于西美再婚,南红只有一句:伊开心就好。倒和斯南不谋而合。
方先生初到香港时,向潮汕名人李先生看齐,为了风水想方设法在深水湾道等到一栋豪宅,但家里老小都还在汕头,宅子虽大人气却不旺,只有七八个佣人园丁守着。为了给东文北武接风,方先生早两天就从工厂住回了这边,让佣人仔细打扫客房,修剪花木,清理泳池,颇有刘备之风。
第313章
南红兄妹三人看到方正浩挽着袖子穿着围裙在明亮宽敞的厨房里烧菜的时候,都愣了半晌。这个请客,和他们想象中的请客完全不一样,是诚意十足正儿八经的“请客。”
“老板怎么自己忙上了?”南红似笑非笑地问。
“应该的应该的,今年还没好朋友来过这边嘛,再蒸条鱼就能开饭。孙嫂,给客人上茶,给顾小姐冲一杯蓝山咖啡。”方正浩笑嘻嘻地脱下围裙洗手,大步流星地过来和东文北武握手,再看了看表,让厨师过一刻钟开始蒸鱼。
方正浩正当盛年,个子不高,容长脸,笑起来十分可亲,卷起的袖子下露出精瘦有力的手臂,戴一只普通的劳力士金表,穿了一条西裤,趿着一双夹趾拖,走起路来鞋底啪塔啪塔敲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踩在水晶吊灯的倒影上,别有一番反差。
餐桌上已经摆了六碗八盘。南红三人啧啧称赞。方正浩却笑道:“卤味和烧味都是大齐弄的,热菜是我炒的,不要嫌弃。”
茶是功夫茶,方正浩在茶海上挥洒自如,捏着开水烫过的茶杯浑然不觉得烫。顾东文和他交流了几句下厨心得后,正式谢过当年他对南红的援手之恩。
方正浩客气地说不敢不敢,各取所需而已,要没有南红夫妻,这次家里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可见一饮一啄必有来因,言下对南红极为器重推崇,又仔细询问北武以前的工作和今后的打算。四个人有说有笑很是相得。
茶过三泡,主宾移至餐厅。
“顾大哥,来,尝尝这个上汤西洋菜,很清淡的。”
“这个冬菜排骨煲,我可以天天都吃,你们尝尝,怎么样?”
“这个叫鱼饭,哈哈哈,没有米饭,要蘸这个酱,试一下?”
“大齐做的这个热叉烧,真的好吃,来来来,全香港第一,我家饭店里的叉烧都用他的方子。”
这顿饭,顾东文久违地吃下了一整碗饭。
“你们潮汕菜,嗲,灵咯,应该来我们上海开一家,真的。”
方正浩笑着点头,吩咐大齐再煮一碗牛肉汤粿条给南红。南红不爱吃米饭,却爱吃河粉伊面之类的,便笑着说了声谢谢。
北武进门后就觉得方正浩待南红颇为不同,但这会儿看南红落落大方的模样,心里就有了数。
饭后方先生请顾家三兄妹上二楼书房,便不再客套,正式向北武提出了邀约。方家的转型已经做了好几年,但除了制衣和餐饮这块,其他都是亏的,家大业大,一直没办法彻底切割掉见不得人的那一块,当然几兄弟想法也不同,家族企业就是把双刃剑,一大家子劲往一处使的时候事半功倍,旦坏处是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行或不行,赚还是亏,都不是一个人的事,这种荣辱与共,方先生已经受够了。经过夏天这场不算虚的虚惊,分歧更大。
“路到底该怎么走,说实话,我心里没数,”方正浩十分谦虚,“很多朋友都移民美国加拿大了,我想不出去那边后能做什么,总不能真靠开家饭店过日子。顾老师你是专业学经济的,又一直在北京,还请不吝指教,如果愿意屈就,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该给的绝不会少,股份、分红都可以商量。”
普通人大抵都有这种错觉:中文系的出来都是作家,经济系的出来都很会赚钱,政治系出来的都当高官。
北武不由得笑道:“不敢,方先生你缺的是专业的商业管理人才,和我这个经济系还不太一样。你不嫌弃地话,我随便说几句自己的心得供参考。”
“请讲请讲。”
“目前看起来是有很多外商撤资,政治形势影响经济环境,这很正常,但我认为这只是暂时的,真正的大规模的投资其实并没有开始,金融业还没有对外开放,计划经济没有完全结束,我们连股市都还没有,我觉得九十年代才是真正的大机会。与其往美加发展,不如跟着香港富豪中的几位领头羊走,”看到方正浩若有所思的表情,北武笑了笑,继续说道,“其实很多事情未必要待在北京才看得到,董家、包家、李家、郭᭙ꪶ家、郑家,哪一家不在积极和大陆发展关系?香港只有1100平方公里,560万人口,去年的GDP是597.07亿美金,占全球的0.31%,可整个大陆960万平方公里,11亿人口,GDP只有3100多亿美金,仅占全球的百分之1.6%,看远一点,十年后大陆GDP在全球所占的比率肯定可以进入前十,二十年后我们肯定能冲入世界前五。厚积薄发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发达国家走过的路我们正在走,所以该有的风景绝对不会错过的。只要改革开放的政策不变,只要不闭关锁国,中国肯定会成为全世界最活跃的经济地区。这些钱,只要方老板有心赚,绝对赚得到。”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方正浩难掩激动,连连拍着大腿,“我跟他们说往加拿大去不如往北京上海去,他们就是不听,嗐!”
北武笑而不语。
“听说董家要在北京搞房地产开发?”方正浩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我只是听说了几句——”
“土地永远都是国家的,但商业地产和住宅地产一定会发展,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因为每个国家都会经历这些,”北武淡淡地道,“过程也没有例外,金钱和权力的结合,必然会带来最大的利益。方老板如果不贪心,不争着吃头汤面,不赚最后一分钱,在中下游撒网,虽然捞不着野生刀鱼,但肯定也不会空手而归,安稳才最重要,对吗?”
方正浩是一点就通的人,这些是他家多年来擅长的事,有了方向,无需再多言,便转头对顾东文说:“关于顾大哥你的病,我也打听了一点,现在英国美国都有了肝脏移植手术,但香港还没有,只听说港大外科系的范上达教授在筹备第一例肝脏移植手术。养和医院是南红通过汇丰银行的关系联系的,医生不错。你后天先去做个全面的检查,看看医生怎么说,如果需要去美国去英国的话,尽管找我,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
回到尖沙咀的酒店,顾东文问南红:“方老板对你有意思?”
南红一怔,笑了笑:“不行吗?”
“你说行就行。”东文也笑了。
南红“嘁”了一声,接过北武拧开的矿泉水水瓶,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我又不戆,我跟了他有什么好处?白吃白喝没工资?被人当面说我是靠睡老板睡出来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些私人老板的德性,港巴子台巴子潮汕巴子一式一样,恨不得公司里全是自己的女人,一分钱不用付,白天给他挣钱,晚上替他暖床。他对我有意思?他也就配有有意思了。”
东文和北武都笑得不行。顾南红就是顾南红,出了万春街,她还是顾南红,去了崇明岛,她还是顾南红,离开上海滩,到了香港岛,她依旧是顾南红。
“你们别看他这幅殷勤小意老实巴交的样子,装的,想把北武骗上船呢,”南红翻了个白眼,“我已经赔了个老公了,难不成连兄弟也要卖给他方家?呸,你们是不知道他家里那摊子烂事。我要跟了他,连四房都轮不上,呵呵,比澳门赌王还结棍呢,家里原配变二房,二房变大婆,原配怀着身孕领的离婚证,生出来的儿子现在变成外室子,三房养在这边厂里管账,看见我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啄下我一身肉来。上次我好不容易从汇丰银行贷出笔钱,差点给她毁了,十三点,坍台。”
南红对于汇丰银行这一仗很是得意,真正是攘外安内两把抓,躲过无数坑,扑上一身胆,勇闯百千关,说起来就眉飞色舞,说完又从包里掏出一个银色小小名片盒来展示战绩。
“最多两三年,等我离开方家,我肯定带儿子们回上海出风头。看,这是船王董家的表妹张小姐,汇丰银行大班介绍我们认识的,她很欣赏我,让我去董家上班,不过她要带我去北京,我勿来讪咯,那个秋冬天,我光流鼻血就能流到血尽人亡,赚再多钱,一身好皮子废了,不值得,”南红略有遗憾,却又得意非常,“再说,我还是喜欢弄服装,还有这张名片,你们快看,长实集团的,四十多岁,离了婚两年,长得算广东人里好看的了,就是人矮了点,还不到一米七,已经追了我三个月,我要睡也睡他啊,还能想办法买一套内部价的房子。”
北武笑弯了眼,顾南红的野心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换一个人,无论男人女人,不用梯子都爬得飞快,只有她为了好看,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钱和地位都得往后排。
第314章
南红出了酒店,就看见赵彦鸿靠在转角口吸烟。
“你大哥怎么样?”赵彦鸿捻熄了烟,站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