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那你爬山爬不动,有没有要爸爸抱?”
“有。”顾念声如蚊蚋。
“爸爸妈妈不肯抱你,你是不是哭了?”
“嗯——”顾念吸了吸鼻子,“宝宝哭了一下下,对不起,妈妈。”
“没关系,宝宝。”善让捏了捏他的小脸,笑成了朵花。
“虎头想嘘嘘的时候,找不到厕所,有没有哭啊?”
“有的,”顾念吃惊地看着顾东文,“大伯伯你真聪明!”
“可不是。”顾东文哈哈大笑。
“天太热,太阳太晒,虎头哭了没?”
“哭了,妈妈给我帽子,我打败太阳!”顾念指了指善让头上的草帽。
顾北武拍了一下儿子的小屁股:“可以啊顾虎头,你都成小诗人了。”
“我不湿!风一吹,我干了,眼泪干了。”顾念认真地反驳。
三个大人在咖啡树下笑得前俯后仰。
“追不上大象,我家虎头肯定又哭了,急哭了是不是?”
“是的……对不起大象——宝宝不哭。”
“你不用对不起大象,傻宝宝。”善让刮了刮他的鼻子。
“宝宝不傻,对不起妈妈。”
“也不用对不起妈妈。”
“对不起宝宝。”
“哈哈哈哈哈。”
——
普洱的夜,天是深蓝色的,没有通电,狗吠声不绝。
顾念在院子里追鸡,叫得比鸡还响,踩到鸡屎后,走了两步才抬起脚哭了起来。他哭,他爸他妈哈哈笑,顾东文捧着普洱茶坐在藤椅里喊:“黄金万两!”面包车的司机和他亲戚一家也笑得不行,他家七八岁的男孩拎着块抹布飞快地跑到顾念身边,给他擦去脚底的鸡屎后又飞速地追上大公鸡,拔下两根漂亮的鸡毛送给顾念。
“给你,做毽子。”
顾念捧着两根鸡毛,吧嗒吧嗒着泪眼:“对不起,大公鸡。”
善让笑倒在北武怀里,啊,今天虎头也是一个特别可爱的宝宝。
男孩似乎没遇到过顾念这样的小孩,局促地喊了一句:“喂,你是男的,不能哭。女的才哭。”
顾念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男的不哭。哭了就不乖,丢人,像女的一样,大人不喜欢。”
顾念的娃生观被狠狠地颠覆了,他丢下漂亮的鸡毛,一头扎进善让怀里:“妈妈——宝宝哭妈妈也喜欢宝宝!妈妈最喜欢宝宝了。”
善让把他抱了起来:“是的,宝宝可以哭,宝宝难过了就哭,高兴了就笑,饿了就吃,累了就睡,怎么样都好,妈妈永远喜欢宝宝。”
顾念回头觑了男孩一眼。
“宝宝也爱妈妈,永远永远爱妈妈。”
男孩看着他们几个,挠了挠头,捡起地上的鸡毛,费解地回屋去了。
李彼得和另外两个美国的科技员带了咖啡来,分别装在雀巢咖啡的玻璃瓶里,却不是雀巢的速溶咖啡。
“为什么你会提出应该引入新的咖啡豆品种来云南?”李彼得给了主人家二十块钱,司机的表哥吆喝着让老婆赶紧去烧开水,“要知道,阿拉比卡豆、铁皮卡、波旁都是很不错的品种。”
“虫害太严重了。”北武来了几天,和本地咖农聊得多,对这个印象尤为深刻。
“卡蒂姆虽然抗虫害,产果量大,比较容易种植,但因为带有罗布斯塔的血缘——”李彼得摇摇头笑着问,“你知道越南出的罗布斯塔咖啡吗?”
“我了解过一点,罗布斯塔比较低档,但越南在东德的帮助下,咖啡去年已经成为他们重要的出口支柱产业。对于种咖啡的农民来说,生豆的品种不重要,重要的是咖啡树能结果,三到四年的种植期非常漫长,等待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北武用带着诗意的英语描述田野的残酷,“像我们人一样,首先得活下来,其次才能考虑怎么活得更好。对吗?现在愿意种咖啡的农民并不多,如果你们要供应链本土化,现在的数量远远不够。我听说你们公司要在东莞建厂,普洱是你们寄以厚望的产地,不是吗?”
李彼得从随身带来的大包里取出一套手冲咖啡的器具:“你说得对,顾,我们可以试着引入卡蒂姆——尝尝我冲的咖啡?我其实是梅丽塔的忠实粉丝,我这里有巴拿马的瑰夏,牙买加的蓝山,夏威夷毛伊岛的Molokai,你妻子喜欢咖啡吗?”
他的同事们摩拳擦掌起来,纷纷表示难得可以蹭到李彼得的珍藏。
北武和善让上了一夜的咖啡课,听得头晕脑胀,从种植到筛选,日晒还是水洗,厌氧脱氧,烘焙程度,酒桶发酵……如坠云里雾里。
“对,咖啡在法国,是代表了塞纳河畔出过的著名文学家画家诗人,可这就意味着法国人懂咖啡吗?哦,还有骄傲的意大利人,什么咖啡融入了他们的血液,是他们的生活态度,说我们的Americano根本不配叫咖啡!”李彼得愤愤不平,“意大利佬只会浓缩浓缩浓缩,可他们自己却生产不出一颗咖啡豆——他们只能从巴西哥伦比亚危地马拉进口咖啡,哈!”
善让忍不住提醒他:“美国本土也没有咖啡产地。”
“夏威夷!科纳咖啡也不错,就是夏威夷的土地上结果的,还有这个顶级的Molokai——”李彼得有点不乐意地扁了便嘴,“周,你刚才说你最喜欢Molokai的。”
善让大笑起来:“对不起,是的,我喜欢这个咖啡带有的肉桂香气。”
“我们应该让全世界人都喝得上咖啡,”李彼得认真地说,“咖啡不应该只属于有文化的人,不应该只属于眼高于顶的人,家庭主妇,工人、农民、学生,哪怕是流浪汉,都应该有权利有能力拥有一杯醇香的咖啡,有的人尝到了苦,有人尝出了甜,有人吃得出花香,有人喜爱果香,不管如何,咖啡和茶一样,是上帝赐下的礼物。”
“如果没有咖啡,我无法想象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看着李彼得闪闪发亮的眼神和真挚的面容,北武和善让笑着点点头,举起了手里的搪瓷缸子:“谢谢你的顶级咖啡。希望你和你的团队能给普洱给云南给中国也带来最好的咖啡,让我们中国人也喜欢咖啡。”
虽然客套话听上去像外交辞令一样,李彼得却十分高兴,伸出手和北武紧紧相握:“对,我们就是为这个来的,请相信我们!”
“那请问你们公司现在一年投入多少钱来推广种植咖啡?如果引入新的品种,还愿意加多少钱来帮助咖农种植?”北武笑着问。
李彼得和他的同事们面面相觑。
第338章
咖啡后劲太大,北武和善让半夜睡不着,聊了许多事。
善让决定带着顾念一起南下的时候,也犹豫过好久。宋庆龄幼儿园那么好的条件,说不上就不上了,善礼大手一挥说没事,什么时间回来想上再上。善让连声不好意思都没机会说出口。她担心的是频繁变换成长环境会对虎头不好,东交民巷熟悉了街坊邻里,不久就搬去了畅春园,在北大的幼儿园里读了一段时间,又转到了上海,现在又来了云南,在橄榄坝有没有幼儿园都还不知道。
孩子真可怜,他们甚至没有权利说不。但每次换环境虎头都会哭,哭着说他不想走,他喜欢某某老师喜欢某某小朋友,问她为什么要走。善让心里不好受,只能抱着他说对不起。虎头是多么可爱的宝宝啊,马上抱着她说:“妈妈,没关系。”
孩子的欢喜和悲伤是那么地纯粹,现在想起北京的小朋友,他还是会难过。可是看见野象看见稻田,又那么快活。
善让幽幽叹了口气:“早上小赖的儿子去上学,虎头看见他们一群孩子结伴走了,忽然说‘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把我和大哥笑得呀——”
笑着笑着,善让就哭了。
北武笑着把她搂紧怀里:“我看他挺好的,在火车上到处串门,嘴甜得很,哥哥姐姐一顿乱叫,人家不理他他就一直等在边上不停地跟人家打招呼。我儿子心胸宽广热情主动,也不怕打击,优点一箩筐。”
善让不由得笑了:“他是的,从小就不怕生,东交民巷里见着谁都咿咿呀呀地喊,今天在山上也是,只要看见有个人,再远也要跑过去说声你好,怪傻的。”
北武也笑了:“我其实不喜欢他上寄宿的幼儿园,我看虎头自己也不喜欢。”
“真的吗?那你们怎么不跟我说?”
“虎头估计是不想让我们失望。我呢,是想让他锻炼锻炼,男孩子情感太细腻总归——”北武侧过身看着善让笑,“说了你别生气,我以前是有点觉得你和妈把他养得太娇气了,动不动就哭,穿件他不喜欢的衣服他就哭,玩具坏了哭,小鱼死了也哭,现在倒发现这其实是很珍贵的一点。他哭过就算了,不会放在心里,情绪得到了宣泄,对事物有很敏锐的感知,真的特别好,谢谢你,善让。谢谢你把儿子带得这么好。”
善让也侧过身来,掐了北武的胳膊一把:“好啊,你以前竟然胆敢对我有意见?还搁在肚子里不说?这要是日积月累的,有一天炸了怎么办?”
“我是那种不识好歹的人吗?”北武笑着握住她的手亲了亲,“我每天才回来陪儿子一两个钟头,付出过啥?光从儿子身上收获开心和放松了,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你和妈?辛苦的是你们,最了解他的也是你们,我见到的都是片面的细节,是带着我的情绪去理解的。要么我尽力去引导虎头往我想要的方向走,要么就完全尊重信任你的方法。哪有不干事的人对干事的人指手画脚横鼻子瞪眼睛的道理?这不就是我最痛恨的不专业的领导去瞎指挥专业的事?官僚,无知,刚愎自用。单位里见多了这种人——”
善让吻住他,夫妻俩静静缠绵了一会儿,舒出一口长气。
“那也不行,你要有想法还是得说,我也不是一听意见就会恼羞成怒跟你翻脸的人对不对?教育孩子这个事情太大了,我们必须一起探讨。我觉得男性思维和女性思维对孩子的影响是不同的,缺一不可,在大局观上我不如你,这个我是承认的,”善让认真地说,“儿子是我们俩的儿子,咱们都是第一次当爸爸妈妈,虎头也不是景生斯江那么好带的孩子。但我们教育他的方向是一致的,对不对?你有变化吗?”
“没变,一辈子不会变。”北武笑叹道。
虎头生下来没多久,他和善让就讨论过,他们希望虎头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一致的,他们希望虎头成为一个健康的正直的善良的,有着独立人格的人。他不自卑也不自大,他不崇洋也不排外,他不媚俗也不过于清高,他能堂堂正正地活,不对权势低头,有一根宁折不弯的脊梁,能共情弱者的苦难。他不需要读多好的大学,不需要赚多少钱,不需要著作等身,不需要出名,但他要有能养活自己的本领,要有能爱人和被人爱的能力。
北武还记得当时他们一边说一边笑话自己,全世界大概没有父母像他们一眼,在孩子呱呱落地时就提出这么多具体的期望。
离开普洱的时候,顾念捧着新毽子哭着对车窗外的孩子们挥手。
“再见,再见——我不想跟你们再见的,我想天天跟你们玩——”
黄土纷飞,路边的孩子们笑着一哄而散,没有人注意到车上小男孩的惆怅和失落。
顾东文把顾念抱到自己腿上:“大伯伯天天跟你玩好不好?还有你爸你妈,他们也天天跟你玩。”
顾念往下挣:“宝宝自己坐,大伯伯不累。”
赖司机啧啧称叹,说没见过比虎头更懂事的小孩。
顾念:“谢谢叔叔,宝宝很棒的。”
车上众人哈哈大笑,方才的那点惆怅随风飘散。
——
橄榄坝和十几年前变化不大,澜沧江的浅滩上,有些孩子在抓鱼。芭蕉林里的傣家竹楼有的换上了新型的彩钢屋顶,和竹木屋顶杂七杂八地混在一起。街市不再是一个月才有一回的频率,天天开着,八十年代铺的水泥地马路裂开了很多细缝,摩托车三轮电动车呼啸而过时有些微的尘土飞扬。路边的水果摊熙熙攘攘,穿着傣族筒裙的女人们和穿着连衣裙的女人们相得益彰穿梭在街市中。
砖红的寺庙是新修建的,穿着橙黄色袈裟的和尚赤着脚走在路上。泼水节刚过去半个月,寺庙门口的鲜花摊还在,顾念好奇地探出头去看,卖花的傣族小姑娘立刻追着面包车跑了过来。
北武让小赖停下车,两块钱买了一束金黄色的花环挂在了顾念的脖子上。
橄榄坝农场的大门重做过,招牌却已经脱了色。顾东文让小赖停在农场门口,北武扶着他下车。两人默默看了会儿。
“这里往南,过了江,是四分场六分场和七分场,往东北,是农场医院,一分场七队,再往东北就是二分场的橡胶厂和五分场,”顾东文指了指西北方向,“三分场在那边。”
“走吧,勐罕派出所就在这里过去一点点,老凌在哪儿等我们呢。”顾东文返身上了车,步伐稳健精神抖擞。
一进勐罕派出所,顾东文就看见了卢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嗐,你这人怎么回事?人家卢护士来了好几天了,也找不着你们,瞎胡搞。”凌队风风火火地过来,把顾东文一行人拉了过去。
北武和善让对视了一眼,笑着和卢佳打招呼。顾念嘴巴甜,见到熟人最开心,不停地问大哥哥怎么样小哥哥怎么样有没有想宝宝,大姐姐和二姐姐又怎么样,有没有想宝宝。
卢佳耐心温柔地一个个回答好,才笑着对顾东文说了声不好意思打搅了。
顾东文摸了摸头:“请假了?”
“辞了,”卢佳轻声说,“我年纪大了,翻夜班太吃力,从来没出过上海,正好想出来看看。”
顾东文垂着头半晌没吭声。
北武眼睛发涩:“谢谢了。”
顾念大声重复:“谢谢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