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南捂上耳朵,赵佑宁的话却又冒了出来。
“你至少要清楚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不需要比你姐强,不需要证明给你妈你爸看你也能做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你不需要半夜用功假装轻松演一个天才。”
不需要吗?斯南想说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比斯江强,她只是想和斯江不一样。从记事起,无论她想不想,她都是斯江的对照面,姐姐是漂亮,她是好白相,这可真是上海话里独有的善良的形容词。姐姐是雪雪白,她是墨墨黑。姐姐是上海小姑娘,她是像新疆小囡,姐姐是合唱队舞蹈团的,她是滚泥塘钻树丛的。每个见过斯江的人看到她都会笑,她们在想什么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真可惜,妹妹一点也不像姐姐也不像妈妈那么好看。这种可惜又带着隐晦的满意,她们用安慰的口吻跟西美探讨谁家也是两姊妹差别很大,哪个漂亮妈妈生了三个女儿都像爸爸。这些都让斯南厌烦。但最让她生气的是姆妈嘴里每天五百二十遍的“换了你姐怎么怎么”、“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生的”、“你姐三岁就会……,你呢?”“你姐从来不给大人惹麻烦”。
没有人知道斯江是斯南的第一个假想敌,她没见过斯江,于是玻璃台板下斯江的照片就成了她的敌人。姐姐真讨厌,长得好看讨厌,穿得漂亮讨厌,笑起来更讨厌。她故意打翻搪瓷杯,水在玻璃上一汪一汪的,阳光落在上头,每一汪水里都有一片彩虹。斯南伸手去搅碎彩虹,却出来更多的小彩虹,姐姐的笑容一点也没变。她气得用棉袄的袖子把那滩水全吸了。
但最让斯南生气的是只有斯江发自内心地喜欢她,电话里雀跃无比的“妹妹,囡囡,宝宝,”求着她喊一声阿姐,信纸上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女孩,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逛街一起睡觉。就连斯江的喜欢也变成了对照组的构成因素,“阿姐对你这么好,你呢?”“叫人都不会,戆呵呵的,”“字不认识,图也看不懂?姐姐画了和你在做什么?快说。”斯南发脾气把信纸撕破,吃了一顿桑活。夜里姆妈在煤油灯下用浆糊把信纸粘到纸上,爸爸夸姐姐画得好,写得也好,哪个词用得特别精准。这些也都很讨厌。
什么时候斯南意识到做一个让人吃惊让人头疼的小孩比让人夸奖的小孩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西美倒是提过无数遍,斯南两岁出头的某一天突然跑出了教室,跑出了幼儿园,两天一夜后才在镇外的苹果林里被兵团的人找到,幸好是春夏之交,她毫发无伤。“结棍”这个词成了斯南最早喜欢上的形容词。
第二个假想敌是男孩。从“像男小伟”到“比男小伟还强”,斯南这一步跨得很轻松。她在游戏玩乐上遗传到了顾北武的天赋,一个玻璃珠怎么能进洞,她一眼就看得见那条隐形的线,直线、弧线、撞击后的路径变化,不需要想象也不需要计算。若干年后看到电脑上台球游戏那白色的虚线入洞指引,斯南才发现这些是自己大脑里天然的储存信息。
当她把周围的男孩们全部比下去后,她不再是斯江的对比参照个体,渐渐变成了姆妈口中的独立主体。她胆子越大,惹的麻烦越多,把她和斯江比较的言语越来越少。渐渐父母难得的相聚时间内都在烦恼怎么管教她,最后才会感叹一句“幸好没把这个皮猴子送回上海,要不然万春街翻天了。”
在回到上海见到斯江后,斯南的烦恼中又多了些许隐秘的得意和内疚。别人喜欢不喜欢她,斯南一眼就看得出来,可姐姐真是太喜欢她了,这种喜欢像沙漠上的太阳一样劈头盖脸地压下来,躲都躲不掉。有时候斯南故意摆架子,斯江叫她三声她才应一声,她偷眼观察斯江,戆度阿姐一点也没不开心,笑得像花儿似的,比玻璃台板下压着的那张大照片还要好看。这么好看这么好的阿姐,是她的,只对她好。对爸妈,对舅舅,对外婆阿娘,斯南本能地知道怎么让他们高兴,可对斯江,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斯江都很高兴。
这就是阿姐啊,斯南别别扭扭地承认:“吾啊(也)欢喜阿姐。”谁能不喜欢陈斯江呢?
阿姐不会爬树,她会。阿姐不会游泳,她会。阿姐不会对姆妈发脾气,她会。斯南很得意。她对着姆妈凶,绕着桌子逃的时候,她看见阿姐眼睛里的羡慕和难过。斯南后来明白,斯江羡慕她在姆妈身边长大,羡慕她敢不听姆妈的话,羡慕爸妈和她说话那么亲昵自在。虽然是她们回到万春街作客,可斯江觉得自己才是客人。外婆让斯南选,是留在上海过好日子,还是回沙井子跟姆妈过苦日子,斯南毫不犹豫选了沙井子。斯江哭了。为什么一定要选,斯南当时还不懂,等到懂的时候,她觉得选择本身就是个麻烦。
但顾景生还是选了斯江。斯南不想把自己归到喜欢景生的痴头怪脑的女生们那一类,小时候许再多的“嫁给大表哥”的心愿,在别人眼里包括在景生眼里,只不过是小女孩喜欢哥哥的一种幼稚的表达,引来一片哈哈哈哈,真好白相。斯南在床上睁开眼,翻了个身,不知道赵佑宁走了没有。她突然很想告诉他,有什么稀奇,你喜欢过陈斯江,我喜欢过顾景生,你从小学喜欢到大学,我也从小学喜欢到高一,比你少那么几年是因为我年龄小。我喜欢得比你深得深,至少发现他喜欢阿姐后,我不开心了很久很久很久,不像你,一转头飞到美国就谈上新女朋友了。哼。
从窗帘缝往下看,路灯下已经没有人了。斯南悻悻地睡回枕头上,说什么像喜欢宇宙一样喜欢她?屁咧,才一个钟头人就跑了,一点也不牢靠,不应该站成“望南石”吗?再想到自己这么拒绝了他,他有可能转头跟别人谈朋友去了,斯南又气不打一处来,把景生和斯江抛之脑后,开始想象要怎么搞破坏,就算她拒绝了,赵佑宁也不许马上跟别人好,那个三不五时就到他办公室送两张音乐会票子的法语老师绝对不行,妖妖娆娆的像妲己,到时候把赵佑宁吸干了,诺贝尔物理奖绝对泡汤了。那个团委书记也不行,赵老师长赵老师短的,还总盯着赵佑宁的手看,女色狼。斯南觉得就算自己不做赵佑宁的女朋友,也有责任替他把关。至于什么时候赵佑宁可以交一个她认可的女朋友,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三个月太短了,半年?也太短了,那样显得他这个量子纠缠像假的一样。一年差不多吧。
再转念,想到赵佑宁以后弹琴给别人听,对着别人笑,请别人吃好的,甚至带别人去宏业花园……斯南烦躁地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脸,烦死了,烦死了,烦到要爆炸。
——
这天以后,斯南看见赵佑宁就板着脸,变成了“不高兴”。赵佑宁再有头脑,也不知道自己在她脑里已经走完了好几场移情别恋的剧情甚至连结婚生子都演完了。
第398章
景生生日这天,赵佑宁想再找斯南谈心,这小没良心的却一溜烟地跑了,问景生和斯江,他们也不知道斯南去了哪里,倒是陈斯好眼尖,悄悄地告诉佑宁,二姐姐和陈瞻平上了一部差头,说要去沙木沙克家吃羊肉串。
“走走一刻钟就到了,还要拦差头,啧啧啧,”陈斯好摇着大脑袋叹气,“两个败家精!”当然最气的是没带上他。
赵佑宁去到愚园路胶州路路口,却见斯南和陈瞻平是和不少高中同学在一起,沿着马路牙子蹲了一排,手里的羊肉串像箭簇似的朝天戳着。年轻人们神采飞扬地大声说放声笑,旁若无人。
佑宁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站了会儿,见他们一群人拍拍手擦擦嘴准备结束了才走了过去。
“老赵——”陈瞻平笑着朝他挥手,捅了斯南一胳膊肘。
斯南佯装没看见,扭头和自家三个徒弟约明天是去华亭路兜马路呢还是去国泰看电影,直到赵佑宁的身影挡住了光,她才抬起头一脸无辜地“啊”了一声:“侬来啦?”
不等赵佑宁开口,斯南就哇啦哇啦了一大通:“嗐,你早点来就好了,我们已经吃好了,我本来想叫你的,不过我们今天高中同学聚会,带你一个老人家不大方便对伐?对了,你怎么没跟我姐她们在一起啊?李宜芳不是说要带你们去老西门吃酸菜鱼火锅?她们去了吗?你现在拦部差头过去肯定来得及。”
“明天?明天我忙死了,要看电影要逛街要打游戏机,有人要跟我单挑呢,哈哈,我明天晚上自己回学校,你不用管我。”
斯南眼神飘忽不定,避开赵佑宁的视线,最后落在陈瞻平脸上,死命地划了几个翎子。陈瞻平挠挠头,摸出根香烟转身找同学借火去了。斯南对他笑得一抖一抖的背影怒目而视,刚要挖空心思再说些不好听的,赵佑宁却温和地说了一声:“好,那你玩得开心。”
“嗳?啊,我肯定开心的。”斯南下巴一抬,白眼朝天。
赵佑宁走了几步,拦了一部差头往北京路方向去了。
“侬做撒啦?看到鬼一样。”陈瞻平笑得幸灾乐祸。
斯南飞起一腿,踹在他膝窝里:“还是兄弟伐?居然见死不救!我请你吃的五十串羊肉串你给我吐出来。”
陈瞻平作势真的要吐出来。斯南一边骂他腻惺,一边跳到旁边,眼睛却盯着远去的那部差头,红绿灯前打了左转的方向灯,看样子是往宏业花园去了。哼,算他识相,他要是右转弯去老西门吃酸菜鱼火锅,下个礼拜都不会理睬他!但是——他还好意思说什么她像宇宙一样,宇宙稍微作了一记,他就屁股一扭跑了?这研究科学的热情未免也太短暂了。幸好她没答应他,要不然肯定是新鲜马桶三日香。
“侬呸呸呸,呸啥么子啊?”陈瞻平好奇地探过头来问。
“呸!呸呸呸,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走开走开!”斯南愤愤然一扭屁股,找自己的三个徒弟去了。
——
不高兴归不高兴,该占的便宜还是要占,这是陈斯南和陈斯江最大的区别。斯江宁可被人占便宜也不愿意占别人的便宜,斯南却是“只能我占天下人的便宜,谁也别想占我的便宜。”
回到学校后,怀着必须监督好赵佑宁的高尚情操,斯南这天傍晚依然准时到教师食堂刷赵佑宁的饭卡,提着饭盒去赵佑宁的办公室。赵佑宁却还没回,她打开电脑玩了会儿吃豆人,不时起身到窗口张一张,楼下人来人往,她的心也七上八下,大拇指的皮啃秃了一大块,有点懊恼没事先打个电话问一声,说不定他被那个法语老师拐跑了呢。偏偏赵佑宁回国后连BP机都没买一个,想呼他也呼不着。越想就越郁闷,斯南百无聊赖地把这间办公室重新巡弋了一番。
物理系只有十来个副教授,四个在这间,其他三个副教授斯南也见过,一位是国内名校的博士后,研究表面物理,为人颇为清高倨傲,斯南走廊里遇到他笑眯眯打招呼,他从来都不理睬,斯南一度对此愤愤不平过,后来发现他谁也不睬才心理平衡了。这位进了专业教研室,不需要从事教学工作,因此办公桌上干干净净,学校1992年的日历笔记本外的塑料封套都没拆过。另一位是从法国回来的,研究激光物理,办公桌上却永远乱七八糟,专业书籍和流行音乐CD毫无规律地堆叠着。还有一位是理论物理教研组的副教授,已经四十有余,教了十几年的书,很受学生欢迎,常亲切地称呼斯南为小陈同学,怂恿她申请转来物理系。斯南觉得这位四十多岁还没混到教授职称,肯定是因为他有一根铮铮傲骨,不屑于搞关系。佑宁哈哈大笑,说她思路特别,夸她没有狗眼看人低。
回想起这个,斯南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那是夸她吗……
赵佑宁的办公桌与众不同,用他的话说是“乱中有序”。靠着墙的一边高高垒着两堆书,一堆是物理学的英文书,一堆却是“闲书”,文学历史哲学音乐都有,甚至还有一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斯南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时间看这么多书,心里佩服嘴上不服,笑话他装样。书桌另一边的文具放得乱七八糟却品种极全,光笔筒里就插着三十多支笔,大概是预备着被斯南顺走。十几本尺寸不同的便签本来自于美国各个酒店。文具旁边放着两个相架,一张是赵佑宁和他姆妈在一个花园里的合影,两个人笑得都很自然。另一张是赵佑宁和景生斯江斯南的合影,不是以前在西宫的那张,是在四重奏厂里做花卉背景板的时候符元亮替他们拍的,斯南平时没怎么留意,现在再仔细看,赵佑宁一条胳膊架在洋桔梗背景板上,看起来像搂着她似的。斯南拿起相架,把旁边靠在一起的景生和斯江遮掉,画面上只剩下她和赵佑宁两个,笑得特别傻,斯南看着自己满面油光,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转念被自己吓了一跳。
“发痴了侬!”斯南嘟哝了一句,把相架盖在了桌上,眼不见为净,信手拉开右手最下面的抽屉,赵佑宁通常会放些水果和零食在里头,现在想来他自己除了偶尔吃两个桃半,其他都进了她的肚子。每次寝室里的女生们结伴去五角场买零食,斯南总炫耀自己有个不要钱的零食仓库,惹来一片骂声。
泰康的甘草山楂、香草话梅、盐津陈皮;立丰的牛肉干、鸭胗;康元的葱香饼干,国际饭店的蝴蝶酥,还有一盒比利时的巧克力,一大包火腿肠,两盒梅林午餐肉,不锈钢饭盒里放着两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富士苹果,两只蜜桔。斯南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有过一秒钟担心,生怕抽屉里会空空如也,看到里面还是满当当的,她又有点遗憾,这样不免就少了一个嘲讽赵佑宁的借口,还显得她吃人的不嘴软拿人的不手软,很不地道。
斯南心里千回百转,却不耽误立刻蹲下身挑了两个话梅塞进嘴里,看着这些零点阵列得十分齐整,她突然起宏业花园大衣柜的抽屉,赵佑宁连袜子都卷成了一个个同样大小的球横平竖直地排着,真是好白相,不知道他在实验室里会是什么样子。
赵佑宁年初获得了全球华人物理学会杰出青年科学家奖,应王教授的邀请归国后,改变了研究方向,加入了应用表面物理实验室,这个实验室筹办了两年,预计十二月能通过国家验收,将会成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物理系的教学是由普通物理教研室和理论物理教研室承担的,赵佑宁不需要给学生上大课,但他出于兴趣和想要与当代年轻人沟通交流的想法,主动担任了《固体物理》大课主讲。所以桌上还有一堆课件和学生的提问纸条。
斯南津津有味地嚼着牛肉干,翻了翻那堆纸条,居然有三张留的是BP机号码,看字体就知道是女生。
“哼,没事体就招蜂惹蝶,勿要面孔。”斯南把那三张纸条抽出来团了团隔着两张办公桌准确地丢进文件柜边上的垃圾桶里,再拉开办公桌中间的长抽屉,入目却是几本封面很眼熟的杂志。一本《女友》,一本香港出的《姊妹》,还有一本《读者文摘》,里面夹着若干便笺。斯南好奇地翻开其中一页,大大的粉色标题跃入眼中——《满分表白技巧》。
其中一段划了红线:将自己的特长用诗意的句子表达出来,创造出独一无二的表白词,足以打动对方的心,切忌千万别使用对方听不懂的词句哦……
???
展开折上去的便笺,赵佑宁一手漂亮的行书是斯南再熟悉不过的。
费米+玻色,携手凝聚,就可以在超导的世界里自由前行。这句后头跟了个小小的X。
我是电,你是磁,我们交织将产生照亮世界的光子。X
量子纠缠。
再翻开其他页,大同小异,看得出赵佑宁钻进了牛角尖,列了许多物理知识死搬硬套到他和斯南的身上,简直像个不要脸的拉皮条的,但他又很认真地剔除了笛卡尔心形函数表达式、凝聚态物理、拓扑相变等斯南听也没听说过的内容。
“撒么子哦——戆得来要西!”斯南咬着唇不让自己哈哈大笑,可是心里那丝得意的甜眯眯却挥之不去。
原来也有赵佑宁不会的题,也有他做得很烂的题,不知道他当时说出那些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时,自己有没有汗毛直竖。斯南毫不客气地拔出一支红笔,把便笺上的笔记一行一行地划掉,后面还加上了简短的评语。
“傻!”“宛平南路600号就缺你了!”“厚面皮!”“痴头怪脑!”“谁懂啊。”
走廊里传来说笑声和脚步声。斯南“嘭”地合上抽屉,下意识地滑下去躲进了办公桌下头,刚发现自己做了件戆事体,办公室门开了。
第399章
“听说今年迎新晚会你要弹钢琴?”软糯的女声雀跃起来,“那我可有耳福了,大家都说你是物理界钢琴弹得最好的人,钢琴演奏家里物理最好的——”
赵佑宁笑了笑:“这种玩笑肯定不是我们物理系的人发明的。”
宋辞笑着跟了进来:“我听学生说的,对了,圣诞节理查德克莱德曼有场钢琴演奏会,要不要一起去听?”
“谁的演奏会?”赵佑宁一眼扫到办公桌的饭盒,却没见到斯南,愣了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法兰西钢琴王子,理查德克莱德曼,特别浪漫,你没听说过他?我们学法语的同学都知道他。”
“不好意思,没听说过。”赵佑宁拿起相框摆好,绕过去拉开办公椅准备理一理桌上的物件,一垂眸就见到陈斯南正以欧阳锋□□功的姿势蹲在办公桌下一脸鄙夷地瞪着自己。
宋辞却已经在他对面那张斯南平时坐的椅子上自动落座,伸手抽出了《人间词话》:“好巧啊,原来你也喜欢王国维,啊,我最喜欢他说的人生三境界,不知道哪天才能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陈斯南翻着白眼做呕吐状。
赵佑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她也不是,不看她也不是,莫名就觉得脸红心热,额头出了薄薄一层白毛汗,背后汗毛也竖起了一大片。
“不好意思,宋老师,我还有点事要——忙。以后有空再——聊?”赵佑宁的两句话断得莫名其妙,因为陈斯南手里的红笔狠狠地戳在了他皮鞋上。他索性坐了下去,刻意把办公椅往后退了退,怕有不雅观的嫌疑,又把双腿并拢起来,眼风一扫,脚上一双浅米色麂皮皮鞋上各多了个小洞,还拖着一条恶狠狠的红线。
宋辞笑着站起身:“每次来你办公室,连杯水都喝不着,今天我算是三顾茅庐了,椅子还没坐热就接到了逐客令,唉,那这样吧,我跟赵老师借本书行吗?过几天就还你。”
她嘴里说着借书,人却绕过办公桌朝赵佑宁走来。
赵佑宁慌忙把椅子往前挪,双手不自然地搁在了桌上,尽可能地挡住桌下的白眼狼。
“没问题,你拿去看好了。”
宋辞斜倚在桌边,从包里取出两张钢琴演奏会的票搁在他手边,票放下了,涂着朱红指甲油的纤纤玉指却停在了佑宁手边:“你请我看书,我请你听音乐,我的票也放在你这里,你不来我就也听不成了哦,你可不要害我呀——”
这几句话她说得一句比一句慢,一句比一句低,一句比一句软,最后那句半嗔半羞,随着她栗色的大波浪卷发一荡一荡,像在人耳朵里和心尖上轻轻打转。
赵佑宁却无暇体会她刻意表现出来的旖旎风情,他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桌子下头自己那两条不得不和斯南短兵相接的腿上,不知道膝盖顶到了哪里,胫骨上又被狠狠戳了两下,疼得发麻,跟着左腿“咣”地撞在了桌下。
宋辞眼中却只有赵佑宁发红的耳尖,心里暗自发笑,谁能想到这位新进的香饽饽在美国生活了好几年却还这么纯情,不由得又生出几分爱怜,想到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她便主动抬手轻轻盖住了赵佑宁修长的手指,弯下了腰,想要一亲芳泽。
“嘭”一声,赵佑宁和办公椅被一股大力猛然推开。
宋辞哀呼一声,捂着剧痛无比的嘴退了两步,定睛一看,桌下竟然钻出了个女生,不由得花容失色,“啊——?!”第一反应却是:难道赵老师是表面清纯内心狂野?
陈斯南举着红笔从桌下爬了出来,面无表情地说:“捡笔。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继续。”她丢下笔,拎起两个饭盒龙卷风似地出了门,一上走廊,冷风一吹,萦绕在鼻尖的浓郁香水味突然发威,身不由己连打了两个喷嚏。
“陈斯南——南南——”身后传来赵佑宁的喊声。
斯南快走了两步,单手撑在楼梯栏杆上,直接翻身跳了下去,一眨眼几个起落,跟成龙逃命似的,很快到了一楼,连破烂脚踏车也不要了,发足狂奔而去。
赵佑宁在一片惊呼喝彩声中追出去,连陈斯南的背影都没看到一眼,他回转到楼上,宋辞却正在走廊里对老副教授解释:“您可不能瞎传啊,我真的只是和赵老师撞了一下,撞得不巧——”见到赵佑宁,她眼波流转低下头掩住半张脸笑了起来。
老胡意味深长地看着赵佑宁笑:“不用解释,不用解释,碰撞好,碰撞值得深入研究,小赵还是要多加练习啊,哈哈哈哈。”
“我先走啦,演奏会的票你记得收好。”宋辞妩媚地横了赵佑宁一眼,飘然而去。
赵佑宁叹了口气:“胡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懂我懂,我什么都没想啊,”老胡推开门,“我想什么了?你说说看。”
“我和小宋老师什么关系都没有。”
“我没说你们有什么关系啊,”老胡乐了,转头把赵佑宁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别说,小赵还真是我们物理系的门面啊,卖相没闲话港,怪不得我老婆都看上你了。”
赵佑宁吓得都结巴了:“别——不,不是!”
老胡放声大笑:“我老婆看中你做我家女婿,可惜我女儿才十一岁。”
赵佑宁这才松了口气。
——
校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连三天,赵佑宁都没找到陈斯南,跟打游击战似的,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没了饭卡,只好去小餐厅用现金吃饭。
佑宁身为副教授,基本月工资两百多,课酬平均一个月能有三百多,学校为他申请的青年科学基金项目还没批下来,批下来一年也只有两三万。虽说这两年物价涨得不多,但光靠工资要养活养好两张嘴,所剩无几。赵佑宁在美国读书从来没操心过钱,回来后和顾景生符元亮一比较,才觉得自己囊中羞涩。整座城市朝气蓬勃,马路上市民精神抖擞,前几年物价飞涨的阴影早已散去,今年工资涨了26%,物价才涨了百分之十出头,老百姓手里存得下钱,更不用说股市一夜之间缔造了许多百万富翁。
斯南的“见南不见宁”作战策略得到了全寝室女生的高度配合。短短的两三天里,许多师生都听说了物理系才貌双全的赵佑宁副教授和性感无敌的法语老师宋辞两情相悦,接吻接到宋老师嘴唇皮都破了。
童钰几个委婉地转告了斯南这一传说。陈斯南呵呵冷笑:“不是谣言,是我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寝室里一片哗然,女生们转而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在美国留学的赵佑宁和在法国留学的宋辞会擦出怎样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