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你都打了好几次招呼了,我刚刚还特地去问了一圈。杨老师说他数学特别好,心算能力很强。语文我让他读了一段课文,字都认识。上课纪律挺好,沈青平跟你们住一起吧,看起来和他很熟,总去跟他说话,我看他自制能力比较强,不怎么搭理他。”
顾西美又走了一圈,把各科老师都谢到,才算放了心。
太太平平一天无事,傍晚顾西美骑着自行车带着顾景生回到连队宿舍,顾景生一进门放下书包就说:“我去把斯南找回来。”
“没事,不用管她,她饿了自然就回来了。”顾西美揭开锅盖,蹄髈汤还是温的,她把锅子移到煤油炉上,扒拉出半颗大白菜:“你先去做作业,做好作业把明天的课预习一遍,不懂就问。晚上我要批作业备课,一张桌子两个人用铺不开。”
顾景生嗯了一声,打开书包拿出课本。
到了七点半,顾西美拆开两卷挂面,准备丢进白菜蹄髈汤里,顾景生霍地站了起来:“嬢嬢——等等。”
顾西美吓了一跳,顾景生已经窜过来把汤锅端开,又拿了个空的炒锅倒上水盖上盖子接过挂面:“作业做好了,我来下面条。过几天要搬去学校住,嬢嬢你去收拾东西吧。”
顾西美犹疑地看了看他,嘱咐了几句进里头收拾衣服去了,想来想去,忍不住轻轻掀开布帘往外看,见顾景生正从汤锅里往外捞蹄髈肉。她皱了皱眉,想着要出去教育他,要吃就光明正大的吃,用不着假模假样地偷吃,肉买来就是管他吃饱的,再想想这孩子心思特别重,中午连荤菜都不买,光吃馍馍夹土豆,摇摇头又轻轻放下了帘子。
不一会儿,隔着墙都听见外头孩子们踢踏踢踏从远到近呼啸而来,有人尖叫了几声,又有大人扯着嗓子喊小赤佬们回家吃饭。
“姆妈——我回来啦。”陈斯南识相地舀水洗手,洗完手的水端出去外头把一脚的沙子冲干净,兴高采烈地从裤袋里摸出今天的战利品:“大表哥,看,我今天赢了两颗七彩玻璃珠,好看伐?阿毛拿五个单色的来换,嗨,想得美,不换!”
“咦?大表哥,你真的会做饭啊?香得来要命!”她像只小狗一样围着顾景生打转,夸张地赞颂道:“你比姆妈做得好多了。真的,我鼻子顶顶灵光,一闻就知道灵不灵。”又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姆妈一做蹄髈汤,我就不想回来吃。”
顾西美在里头听得一清二楚,她这几年最拿手的就是蹄髈汤,还真没发现斯南什么时候吃腻了。却听外头斯南嘀嘀咕咕地抱怨:“油是油得来!瘦肉吃着像——像草,没味道,肥肉好大一块,像——像香皂。”
“不想吃你回来干嘛?”帘子一掀,顾西美沉着脸走了出来。
斯南往顾景生腿边躲,低眉耷目地撅起嘴:“想吃的。饿。”
“哼,洗手了没?”
“洗了,还用香——皂了。”
“脚冲干净没有?”
“冲了,没再踩到泥水里。”
“今天在幼儿园睡午觉了没?”
“我睡不着,我的枕头太香了,它不让我睡。”斯南狗腿地爬上小矮凳拿出三双筷子摆好:“我没说话,也没下去玩,一直躺着。”
“真没影响其他小朋友?”顾西美拿眼觑她。
斯南睁大眼一脸坚定地摇头:“没!”
“中午幼儿园吃什么了?”
“馍馍、炒鸡蛋、白菜汤。”斯南幽怨地看向锅台上的白菜。
“不一样,我们晚上吃的是白菜蹄髈汤。”
斯南苦着脸趴到沙发上:“嗯,不一样。”
顾西美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骨头收一收,坐要有坐相,你什么时候看到你姐姐这么趴着了?难看伐?起来。”
斯南不情不愿地滑下沙发,又去够碗柜里的糖罐子,自我表扬道:“我今天没惹祸,可以吃一颗糖。”还没转开盖子,就被姆妈一巴掌拍在手上。
“吃饭了还吃什么糖。没惹祸是应该的,谁家的小孩像你这么天天闯祸啊?不惹事你还骄傲了?还能拿奖励了?那你姐姐一天得吃多少糖啊?”
“吃多了牙齿会坏的。”斯南不屈不挠地再次伸出魔爪:“爸爸说了我要是不闯祸就能吃一颗糖的。我好几天没吃糖了。”
顾西美被她气笑了:“你也知道你好几天没资格吃糖啊?哎!说了饭前不许吃糖,陈斯南!放下!想挨打是不是?你的耳朵呢!”
斯南鼓着腮帮子乐,举起两只小手又快快放下。一旁顾景生端着菜喊:“当心当心,别烫到你。”
顾西美要去拧她耳朵的手一落,拽着斯南的胳膊一拉:“你别老在锅台这里捣乱,走开走开。”
斯南趁机又滚上沙发,举起两条小细腿在空中抖啊抖,心满意足地含着糖哼起了歌。
“我在马路边,捡到十块钱——”
顾景生和顾西美异口同声道:“你想得美!”
——
桌上摆了两菜一汤,三碗冷面。
“哇——哦!”斯南一脸崇拜:“大表哥万岁!”
顾西美真被顾景生惊到了,再看着他飞快地把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想到平时自己烧完饭处处狼藉的样子,脸红了一红,看来这孩子没偷偷吃肉,他说自己会做饭倒不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是可怜。
原来的白菜蹄髈汤,变成了白菜清汤,上头一层油没了。蹄髈连着皮和肥肉的那一块,带着一指宽的瘦肉,切成了薄薄的五花肉片,青蒜炒肉片,点缀着几根红艳艳的干辣椒,确实香得要命。瘦肉被顺着撕成了一小条一小条,葱姜蒜末炒香后浇在上面,加了一勺麻油和一点白芝麻。冷面不知道他加了什么调料,清甜爽口,跟上海卖的冷面比也毫不逊色。
“你冷面里放什么了?”顾西美忍不住问。
“酒酿汁。奶奶临走前塞的那罐子酒酿,说斯南爱吃酒酿小圆子——嗯,还有酱油、醋、花生酱、豆腐乳什么的。”顾景生顿了顿:“我妈都这么调酱料,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好吃!”斯南举起大拇指:“我就说大表哥你做饭灵光嘛!”
顾西美觉得很没面子,但技不如人也服气。她是个不讲究吃的人,这顿饭都吃撑了,还吃出了几分乡愁。斯南连炒肉片的最后一点汁水也拌进了面里,蹭下椅子就鼓着小肚皮仰倒在沙发上,一脸满足和幸福:“太好吃了。好吃得要命。”
顾景生默不作声地把碗筷洗干净出了门。顾西美叹了口气,心想但凡斯南有这孩子一半自觉识相能干,她也就不怨了。没几分钟,却见顾景生提着两桶水进来:“嬢嬢,洗澡水打好了,外面煤球也换好了。我出去玩一会儿,十点钟回来。”
顾西美烧上水,抬头看天边一团团被晚霞映成粉紫色的云,见顾景生已经走到了宿舍那头的双杠边上,他一抬手,就窜了上去,腰一折躺在了杠子上看日落。开学的第一天,顾西美突然意识到这几年好像今天是她最轻松的一天,但凡陈东来有这孩子一半自觉识相能干,她也不会怨。
“姆妈。”斯南搂住顾西美的胳膊:“明天还是大表哥烧晚饭对不对?”
顾西美给了她一个白眼:“去去去,你也给我出门去散几圈步。姆妈先洗澡,等下喊你回来洗。”
斯南高兴得很:“那我去找大表哥平平哥哥星星姐姐玩。”
门还没关上,斯南听见姆妈笑着说:“对了,明天你跟表哥一起去姆妈学校,你可以上一年级了。”
???斯南懵了半天,转身拍门:“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去!我还小呢,我还是个宝宝!我要上幼儿园!”
里面传来哗哗的舀水声。
“大表哥——救命!”斯南撒开脚丫子往双杠跑去。
第49章
陈斯南很久以后都记得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谈话”,包括很多不应该存在于四岁儿童记忆中的细节。
“天空从粉紫色变成蓝紫色,越接近地平线就越蓝,每团云边上都镶着亮边。我们头顶上一直浮着一团淡粉色的云朵,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狗。我倒挂在双杠上,粉色的小狗云就不断地晃啊晃。”
“顾景生说,小孩子反正是没得选择的。如果可以选,他第一个就选不要被生下来。”
“顾景生还说,大人其实都很傻,但他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决定都是为了我们好。我们得学会原谅他们的蠢,不然我们就太惨了。”
“顾景生又说,上小学就上小学呗,你可以从后门自己跑出来玩儿,学校前面种着很多苹果树,苹果熟了掉下来你就可以捡来吃,食堂前面有口井,你要小心别摔下去,厕所蹲坑有点宽,你要小心别栽进粪坑里。但是学校的厕所比万春街的味道好多了。”
斯江觉得她记载的很多东西是斯南长大后自己臆想出来的。那时候顾景生才十岁,他是个很不喜欢说话的人,也不可能说出那些近乎哲理的离经叛道的话。斯南坚持自己天赋异禀,记忆力超群,而且——
“大表哥一直就愿意跟我说话,说好多。你又不知道。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我记性好着呢。”
斯江气结,拿起英文书拍她的脑袋:“你?来,Once upon a time,there was a rich Emperor,接着背啊。”
斯南抱头鼠窜:“阿姐,做人心胸要宽大,不要嫉妒我和大表哥要好,有些事,嫉妒也没用。”
早已从依靠一味讨好以获得卑微的爱里醒悟的陈斯江,冷笑着追杀了亲妹妹半条弄堂。
四岁的陈斯南无奈地顺从了“为她好”的安排。第二天她睡眼惺忪地被搁上了自行车前杠,以懒猴的姿势抱着车龙头继续睡,半小时后又迷迷糊糊地被扔到了一(3)班教室的最后一排,无比巧合地靠着后门。等她醒来后抹了把口水,茫然四顾,发现周围坐满了小朋友,都在认真地张大嘴喊:“啊——啊——啊”,特别傻。最前面有一个戴着眼镜留着□□头的女老师,手里拿着一样斯南无比熟悉的东西:竹戒尺,打在屁股上会自动弹两下的凶器。
斯南小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想起大表哥的话,从善如流地从后门走了出去,打开了一个新世界。
长长的走廊上铺着整齐的地砖,不是夯土,一小格一小格交错着。斯南努力不踩到线,于是横着像一只螃蟹那样从一(3)班迅速溜到了尽头二(1)班的后门,双膝一弯,直接跳下了三格台阶。
穿过一条宽阔的土路,斯南爬上了另一条走廊,同样的一间间教室,门上挂着班级牌,里面一排排傻乎乎的人,她心有余悸地回头,原来刚才已经经过姆妈教的二(3)班了,还好没有被抓到,好险。她贴着墙像玩特务游戏一样谨慎,遇到教室门就迅速跑过去,终于看到了三(1)班的牌子。
顾景生正心不在焉地翻着语文书,眼角突然感觉到一小片阴影挡了挡光,又蓦地消失。他一扭头,看见斯南眯着眼讨好地正对着自己笑。
斯南见他也在读书,做了个鬼脸,发现坐在大表哥前面正回过头来的是沈青平,赶紧溜了。沈青平愣了愣,疑惑地问:“我好像看见南南了?”
顾景生垂眸翻书:“嗯。”
一个粉笔头呼啸而至,正中沈青平的后脑勺。
“沈青平,起来,不听课就站到外面去。”
沈青平疼得龇牙咧嘴,慢吞吞地蹭开椅子,椅子脚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噪音。额头上又吃了一个粉笔头。王老师这招才真的是“但手熟尔”,百发百中,从不落空。
站到走廊下头,沈青平忍不住四处张望。一个小脑袋突然从墙边探了出来,不是陈斯南却是谁?他踮起脚看看教室里,王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好机会。
“你怎么又离家出走了?”沈青平揪住斯南的衣领:“走,我带你去老师办公室找你姆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啊。”
斯南朝后蹬了两下腿都没踢到他,不服气地反驳:“我是小学生了!姆妈带我来的。”
“哈,你是小学生怎么上课时间在外头乱晃?”
“那你怎么也在外头乱晃?”斯南扭头瞪眼:“我也要去告诉你姆妈。”
沈青平手一松,英雄气短:“南南,你想想,平时谁对你最好?”
“阿姐对我最好。”斯南给他一个白眼。
“嗳?咳咳,我是你姐最好的朋友,你小时候一头的疹子疤可恶心了,我偷了好多麻油,一粒粒帮你抠,你记得伐?”
斯南嫌弃地往外走,想去找传说中的苹果树:“平平哥哥你好恶心,我姐才没朋友呢。”
沈青平一愣,直接忽略了前半句:“谁说的?为什么?”
斯南想了想:“宁宁哥哥说的,我姐太漂亮了太厉害了太忙了,就没朋友。哎呀,你不懂。”
“宁宁哥哥是谁?”沈青平气得不行:“朱镇宁是不是?他找打!”
斯南摇头:“不是,是上海的宁宁哥哥,我姐姐的同学,年级第一,家里有什么泥的大彩电,还有闪闪发亮的杯子,爸爸是教大学生的,可厉害了。”她扭头看了沈青平一眼,眯起眼:“比这里的宁宁哥哥好看多了,也比你好看。”
沈青平咬着牙生闷气。
“不过没有我大表哥好看。”斯南失望地看着那几排苹果树苗:“大表哥不是说可以捡苹果的吗?”
“桃三杏四梨五年,想吃苹果等七年,枣树当年就换钱”。沈青平幸灾乐祸:“这苹果树还是我们去年秋天才种下去的,你现在就想摘苹果?想得美。”
斯南发了会儿呆:“大表哥骗人。”
“你这么傻,不骗你骗谁。走了,打下课铃了。”沈青平牵起她的手:“老师们一出来就能看到我们。快走,先藏起来,等人多了就安全了。”
四节课上完,顾景生拎着两个饭袋子去一年级,拨开满走廊打闹的小孩儿,见陈斯南趴在课桌上拿着一枝铅笔在乱涂乱画。
“吃饭去。”
斯南气囔囔地喊:“你骗人!苹果树那么小,一个苹果都没。”
顾景生直接拎起人往外走:“我说苹果熟了会掉下来,等你到了五年级苹果就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