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谈不拢,上面知青上山下乡会议结束了,什么结果都没有,不搞大还是没用。”沈勇一贯是返城积极分子,喝了点酒脸上通红,也不顾曹静芝的阻拦,仔细说了云南的情况,末了挥动手臂说:“云南都行动了,我们阿克苏十六个团场,人人都想回上海,怎么就不能拧成一股绳?我不信。”
“对,干了!”不少人振臂疾呼。
“西美,你大哥不是就在景洪,他去北京了没?”朱广茂问。
西美黯然摇头,看了沮丧的景生一眼,叹了口气。她十月份听说云南景洪出了知青带头人,写了《给邓副总理的公开联名信》,就赶紧打电话去景洪,那边却说顾东文已经不在景洪了,去哪里也没人知道,有说去昆明的,有说去版纳的,也有说逃回上海甚至去北京的。再打电话给北武,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让她好好照看景生,别让他乱跑。
顾西美一颗回上海的心已经不那么火热了,又或者她所有的热情和勇气都消耗在了来新疆的那一年,之后所有的努力,不过是愿景和支柱。对于这样的闹事,她不反对,要能闹出政策来她总归也有份沾光,但要她参与,她是不肯的。没结婚的知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怕看见一线光也会拼命豁出去。她不一样,她已经吃过贸然冲动行事的苦头,总希望正正当当地回上海,考回去,调回去,就是不能闹回去逃回去黑着回去。她要为斯江斯南考虑,还有陈东来,他现在是石油管理局的干部,经不起家属犯事,何况她自己也是人民教师,考上师范就能从农垦系统调进教育系统,罢工了走了,学生怎么办,她可没脸见陈校长和梁主任了。
天渐渐暗下来,吃完汤圆,朱广茂和沈勇把孩子们全赶去朱家,桌椅靠墙,腾出一大块地方来,神秘兮兮地从包里拿出一样新式武器。
“收录机?”顾西美吃了一惊:“你们两口子真舍得!我家北武学英语就用这个,贵得要死,好像要两百块,那个能录下声音的磁带也不便宜,十几二十块钱一盒。”
孟沁切了一声:“你阿弟被斩冲头了呀!这个是我舅爷爷从香港回来探亲,特地带给镇宁的。一个九十三块港币,大概三十块钱的样子,上海已经有不少人都弄到了,带到公园里跳舞,赞得很。”
西美犹豫了一下:“大概牌子不同?他是在王府井的百货商店里买的,公家定的价呢……”
朱广茂笑了:“那是对外贸易部搞进来的一万台,就是定的两百块一台,斩侬没商量,两三天就被抢光了,省会城市都没轮上卖。”他伸手把灯关了,点起两根蜡烛。
“你老公干嘛呀,快去管管。”西美没法织毛衣,笑着给了孟沁一巴掌:“就你们两口子一天到晚倒腾,有电灯还点什么蜡烛。”
“浪漫呀,现在没人管了,可以浪漫了。”孟沁眼里闪着光,拢了拢鬓边的头发,低声笑问:“我是不是上头了?脸红不红?”
“还好。这么暗哪看得清。”西美失笑。
“嗳?我该多喝点的。”孟沁站起来把棉袄脱下丢在旁边:“明年我回去了一定要买粉条和口红。”
西美一怔,恍惚看见了她们的少女时光。
收录机里飘出一把甜而不腻娇而不媚哀而不怨的声音:“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
屋子里有人叫了起来:“邓丽君!”
“千言万语!”
“来来来,跳一个。”
笑声和叫声都压不住歌声。
“那天起你对我说,永远的爱着我,千言和万语随浮云掠过……”
西美不知怎么,一行泪就刷地下来了。好在蜡烛微光里无人留意到。
第53章
“他们在干嘛?”斯南好奇地转过身问景生。
“跳舞。”景生从门缝里只看得到顾西美低着头还在织毛衣,织三针退两针的,那么暗看得见才怪。她又不是孙猴子火眼金睛。
“跳舞才不是这样的。”斯南想了想:“我阿姐那样才叫跳舞,这个——阿娘说过是耍流氓!”
景生低头给了她一个毛栗子:“瞎三话四,这就是在跳舞。”顾东文有一回夜里喝多了酒,抱着姆妈去林子里跳舞,鞋子都不穿,还让她踩自己脚上,活该被红蚂蚁咬得满脚满腿的包。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姆妈唱歌,什么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患难之交恩爱深,恶心巴拉的。
“公园里男人抱着女人转啊转,不是耍流氓是啥?”斯南模仿阿娘的口气:“几年前全部捉进去!”
沈清平兄妹和朱镇宁跑了过来,挤在景生身边朝里看。
“他们在干嘛?”
“耍流氓。”斯南轻声不容否认地宣判,瞄了一眼景生,又补了半句:“大表哥说是跳舞。”
沈青平压着嗓子嘎嘎笑:“朱叔叔和孟阿姨抱在一起呢!”
“胡说,孟阿姨是朱叔叔的老婆,朱叔叔为什么要耍流氓?”沈星星坚决站队顾景生。
“女的也会耍流氓。”沈青平摇头:“斯江那种才叫跳舞,你不懂。”
朱镇宁切了一声:“大人们在跳交谊舞。外国人都跳,你才不懂。”
沈青平又瞄了一眼,吓了一跳,紧张得不行:“朱镇宁!我爸怎么抱上你妈了!我妈呢?我妈去哪了?”
朱镇宁吓了一跳:“不可能!”他赶紧挤开沈青平往里瞅,片刻后站直了,一言难尽地看向斯南:“完了,南南,我爸要抱你妈了。”
沈星星目瞪口呆。他们四个再次挤在一起朝里看了会儿,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统一了战线:“他们真的在耍流氓。”
顾景生却已经懒得理他们,往操场方向走了。斯南伸腿就要踹门,却踢在朱镇宁身上。
“不行!我爸说了,哪个小孩跑进去,打断我的腿!”他自己也愣了愣:“不对啊,为什么要打我呢?”
“算了,我也不管了。”沈星星扯着斯南拔腿去追景生。
“走吧。”沈青平拉着朱镇宁跟了上去。
追出去几步,斯南忽然叫了起来:“下雪了!”
景生抬起头,一点温柔扑在脸上,凉了一刹瞬间消失,然后又是几点。昏暗的路灯下依稀见到零星白影,渐渐起了风,雪花纷纷扬扬坠下来,他忍不住舔了舔唇边,涩涩地刺毛,赶紧呸地吐了出来。
仰着头看他的斯南哈哈大笑:“一阵风一阵沙,一层雪一层沙。姆妈跟你说过的,大表哥你也犯傻啦。”
话音未落,风卷着沙和雪一视同仁地也扑进她嘴里。斯南瞪着眼呸呸往外吐沙子。沈星星捂着口鼻笑弯了腰。
——
同一时间同一片天空下,顾北武和周善让也在跳舞。不只是他们两个,全班都在学跳交谊舞。
十月份78级新生入校后,善让从最美女生楼被调去留学生楼住,和一个日本女留学生成了室友。其他入驻留学生楼的也有不少是中文系历史系的新生,大多出身于干部家庭。善让不愿意享受特殊优待,推辞了两回,团委要求她配合组织要求。顾北武揣测是为了促进中日友好,打趣善让担任了交流大使,“周书记”的名号便让位于了“周大使”。
十月底留学生楼出了个国际新闻,几个中外女同学一起办生日会,在留学生的带动下跳起了迪斯科,被蹲守在北大校园的西方记者捅上了外媒,也上了内参。留学生办公室貌似受到了批评,于是迪斯科昙花一现,销声匿迹。但是宿舍楼里的水房歌声比赛愈演愈烈。一派坚持革命歌曲大串联,从国际歌到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最后以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结尾。另一派自诩开放进步派,邓丽君披头士“猫王”联唱,以“I‘ll shout and scream,I’ll kill the king.”收场。
善让追着问北武是哪一派的,北武笑说自己老了,Rock不动也无意怀旧,最后被逼得没法子,在未名湖畔轻轻哼了那首《夜来香》,善让无意挖到宝藏,乐不可支,隔天便从室友那里借来一盒磁带,要求北武学一学猫王那首《Love me tender》。顾北武第二天在图书馆自习时塞给她一页纸,上面漂亮的花体字抄录着歌词。头上写着给善让,落款是顾北武。
“……For my darling,I love you.And I always will.”
脸皮厚如周善让,满脸通红地捏着歌词跑出图书馆,傻笑着跑了大半圈。中国人几乎不提及“爱”这个字,放在英语里,love一词却平易近人,用来温柔可亲毫无狎意,甚至带了些圣洁的意味。当然如果加上make这个动词,却又完全两样了。善让用力拍拍自己的脸,安慰自己食色性也,作为大龄未婚女青年,联想到某个动词是很正常的。但再回到图书馆,她实在无法正视身边的男朋友。顾北武睨了她好几回,见她满面红晕盯着《统计学》半天也不翻页,忍不住低声问她:“关于love,你统计出什么来了?”
善让头一低,埋在了书里,憋着笑闷声说:“别理我,让我静静。”
女人心海底针,即便如善让这样的女子也不例外。北武得出结论,专心于书本。
没想到过了十二月中,学校态度大变,要求各系各班认真学习交谊舞,务必参加留学生办公室组织的元旦迎新舞会,尤其是住在留学生楼的中国学生,更加要突击完成任务。顾北武被善让抓着当舞伴,两人练了几天已经十分默契,又分别去教其他同学。
“在西方国家,今晚是个很特殊的日子。”善让坐回座位上,喝了口水:“相当于我们的春节吧,他们叫圣诞节。留学生楼今晚也有个舞会,现在估计还没散,我们要不要去练练兵?”
顾北武却有点心不在焉,看了几次手表:“我等会还有点事要出去一趟,要不你叫上老何他们去试试?”
善让眨眨眼:“嗯——我和别的男人跳舞的话,你会不会在意?”
“不会。”顾北武回过神来,笑着摇头:“在你看来我是那么食古不化的人?”
“那要是有外国留学生请我跳舞,你在意吗?”
“不在意。说明我家善让很有女性的魅力,与有荣焉。”
“非洲来的同学请我跳舞呢?”
“非洲来的留学生我印象里特别擅长音乐和舞蹈,无论他们请你跳交谊舞还是迪斯科,我都没有意见,有机会我和你一起参加,帮你拍几张照片留念。”顾北武挑了挑眉:“周书记,以上三个问题你分别考了我性别歧视、地域歧视以及种族歧视。现在要评分了吗?”
不等周善让回答,顾北武笑道:“是不是还有宗教歧视问题?”
善让努力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老顾,要知道价值观分歧太大的男女是无法和平共处的。”
“我认同康德的理论:世界永久和平的基础是公民的自由和权利。你有和任何人跳舞的自由,我没有歧视他人和干涉你的权利。”顾北武笑着站起来:“今晚我得去接我大哥,恐怕没时间和你继续交流了,明天我们继续?”
善让好奇:“你大哥?从云南来?”
顾北武也不瞒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了个大概。善让考虑这件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便借机说道:“从私人角度说,你大哥是你的家人,你有不让我参与你的家事的权利。但从公共角度看,这是云南知青的事,是几千万全国知青的事,也是国家的大事。我有关心和参与这件事的自由。”她笑着把围巾裹好:“但你如果是为了我好而不让我参与,肯定是大错特错的。”
这句话倒让顾北武惊讶了。
“为什么?”
“我不是十六岁,顾北武。我知道什么事是我想要做的,也敢于面对最坏的结果。”善让大大方方地挽住他的胳膊:“你要对我有信心,也要对你自己有信心。我不想错过你生活中任何一件重要的大事。至少不是被隐瞒着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
顾北武侧过头垂眸看她。善让头一歪笑弯了眼:“难道你对亲爱的邓副总理和我们Dang我们国家也没有信心?”
周书记就是周书记。顾北武表示服气。
——
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顾大哥,周善让不由得瞪圆了眼。面前的男人和北武口中描述过的大哥完全对不上号。传说中顾东文打出万春街,横扫静普闸(静安普陀闸北区),威震上海滩,爬过中苏友好大厦,重庆武斗时开过炮,在善让的想象中是高大魁梧勇猛果敢的沧桑大汉,可坐在她对面的却是一个疲惫而不失斯文的中年男人,花白的头发大概许久没有修剪,已经长至肩膀,但他五官清隽眼神火热,最离谱的是脸颊上还有两个顾北武都没有的长酒窝。
顾东文见善让盯着自己目不转睛,不由得笑了,露出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显得天真又温柔。善让看惯了北武昳丽的容颜,都不禁脸红了一下。
第54章
桌上的炭火铜锅冒出热气,水汩汩作响。
“累着了吧,赶紧的,吃吃吃。”几盘羊肉嘭嘭嘭落在桌上,善让才发现上肉的这人有点眼熟,好像是同级的一个北京同学。
小金同学热情地把二锅头和四个玻璃杯搁下:“喝点吧顾哥?喝多了直接睡我家,甭客气。”
“不喝了。”顾北武笑道:“早点吃完送我哥去休息,过几天咱们好好喝,今天麻烦你了。”
“别啊顾哥,你这么见外就是看不起我。少喝点儿,试试?”小金站起来给顾东文倒酒:“大顾哥是吧?我是顾哥同学,您叫我小金就行。我和顾哥没的说,您是顾哥的大哥,就也是我大哥。”
顾东文捂着杯子口比了个礼:“谢谢,我真不喝酒,心意领了。”
小金和顾东文练了几把推手,又热情地转向善让:“嫂子,大顾哥不喝,那您少喝点儿。”
善让爽快应下。顾北武抢过她的杯子,一大半倒进自己杯子里:“她哪喝得了这么多,行了,我陪你喝一点。”
一瓶二锅头见了底,小金涮肉斟酒加麻酱韭菜花,忙得两袖生风,嘴上也没歇着,把自家在这四九城里从道光年间开始的家史都挖完了,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各种秘史张口就来,感觉他家不是住在天桥边上的胡同里,而是住在□□里头。最后称赞起顾北武的为人来。
“我得说嫂子,您眼光太毒了,可得好好儿地看紧了我顾哥,您瞅瞅我哥,长得多精神,人也没的说,上半年为了帮助我学习英语,他半夜两点去王府井帮咱们排队买收录机,人转手卖二百五一个,呸!咱顾哥,一分钱辛苦费都没要,局气,没得挑儿。”
顾东文笑着看看自家老弟,埋头吃肉。小金他爸手艺的确好,手切的羊肉涮出来鲜嫩汁肥,他真是有十几年没吃过好羊肉了,倒是景生那小子估计在新疆口福不错,也不知道他吃没吃上罗布羊。念及景生,不免就又想起她来,真不能想,一想心就绞起来,脑仁都抽得疼。顾东文抬眼看了看善让,觉得这姑娘跟着北武委屈了些。
北京人民热情起来谁也抵挡不住,一顿涮羊肉,顾北武和顾东文兄弟俩愣没说上几句话。三个人吃饱喝足告辞,小金拎着顾东文的行李把他们一直送出胡同才依依惜别。
顾东文走了两步就问:“有烟吗?”
三个人停了下来,顾北武掏出烟替他点上,顺手把剩下的半包烟塞进他军大衣口袋里。
善让留意到他十指修长,指节很突出,夹烟和抽烟的姿势和北武很相像,都很秀气斯文。
“那收录机挣了多少钱?”顾东文突然又开了口,带着笑意。
顾北武笑着答:“两千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