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失笑:“你心态这么好?”
“我们赵老师都说了,这种情况下不动手不算男人。”林凌笑着问斯江:“我这个男朋友还算及格吗?”
“堪称优秀,谢谢。”斯江把豆浆袋递给他,接了茶叶蛋,烫得在左右手来回倒腾:“不过我不会跟你说对不起——”
“你要说什么对不起?”林凌挑眉:“你什么也没做错,你没错。我也没错。”
“是,你也没错。”斯江点头。
但什么也没错的人却要承受代价。公平,公正,公开,只是理想。
两人回到万春街,顾阿婆和陈斯好刚开始吃早饭,顾西美却也在,一脸不虞,她这两年在儿基金办公,被小同事拉进了雅芳的大军,化妆成了习惯,这会儿隔夜的粉底浮在脸上,显得格外憔悴。
“你怎么回事?打架打进派出所?一夜天也不回来,电话也不接?”顾西美不接林凌的问好,只喝问斯江。
斯江从包里掏出一沓子打印纸:“有人在网上造我的谣,林凌气不过才动手的,我已经报案了。”
顾阿婆紧张起来:“造什么谣了?谁这么龌龊做出这种事来,当然该打!小林快点来做,吃粥伐?斯好,帮小林剥两只蛋,快点。”
顾西美翻了两页,气得浑身发抖,见陈斯好扭过身子来看,“啪”地把一沓子纸翻过来拍在台面上:“你小孩子看什么看。”
陈斯好只瞄到两行字已经怒发冲冠:“阿哥,格帮戆卵宁呢?我也要抽伊拉去!”
“侬敢!”顾西美一巴掌拍在陈斯好背上,转头看向斯江,嘴唇翕了翕,却反问道:“为什么人家偏偏造你的谣?还是这种下流之极的闲话?你得罪谁了?你做什么了?”
斯江一怔,手臂停在伸了一半的棉袄袖管里:“你是在怪我?”
“不怪你怪谁?”顾西美又一巴掌拍在那叠纸上:“你跟谁结了这么大的仇?这盆污水都泼到我和老孙头上了——”她气到声音都劈了,那种肮脏歹毒的话她想一下都觉得羞愤欲死,而面前的陈斯江却好像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低头把老棉袄的扣子一粒一粒扣好,除了疲惫和厌倦,竟也没什么其他感受。
“这怎么能怪阿姐?!”陈斯好看不下去,声音头一回响过姆妈,“现在应该想办法捉到造谣的人,找到了我一定把它们的头打进□□里去——你打我干嘛?欸?外婆,你管管你女儿——”。
“你还敢回嘴?你还敢还手?侬上天了是伐?陈斯好,怪不得你居然敢自说自话去退学!什么学校有事忙你回不来,你窝在网吧一个月把学费花了个精光!要不是学校找到我,这个家里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问你,你这是跟谁学的?啊!你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根本没有一个月好伐?才两个星期!钞票也没用光——欸,不要打脸呀。”陈斯好气势没了,抱着头往顾阿婆身后躲。
顾西美手里的纸张劈头盖脸抽在陈斯好头上,散落在地。顾阿婆和林凌好不容易拉开她们母子。
斯江才知道斯好这头也出了大事。
一家人重新坐定。斯江看着阿弟,十分内疚,她忙于工作,疏于关心斯好,尤其斯好上了大学后,一个月难得碰上几次面。
“斯好你怎么回事?是不喜欢学校还是不喜欢专业?还是跟同学处不来?”斯江柔声问。
陈斯好从昨天下午被顾西美从网吧捉拿归案后,被打骂了半夜天,听到阿姐柔声细语的关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捂着半边脸垂头丧气地答:“什么都不喜欢。学堂勿欢喜,专业也勿欢喜,就是勿想读了,同学倒还好。”
“这么好的专业,你不喜欢就逃课就去退学?我看你就是得了网瘾这个毛病,专家说得一点也没错,网瘾也是病,必须进医院去治——”顾西美声色俱厉。
“好了!”斯江定定地看着顾西美,她声音并不响,顾西美却不由自主地歇了火。
“斯好马上二十岁,他已经成人了。”
“又哪能?他不上班不挣钱,吃家里的用家里的——”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斯江按了按眉心,抬起头,“你改了我的志愿,我去读了师大英语系,但我没做英语老师,我一样在上班过得很好。斯南要去美国读研究生,你不同意,非逼着她继续做老师不可,她没做,她现在也好好的。我们是没听你的话,又怎么样呢?你逼着斯好去读国际贸易,他去了,但他现在也不想继续听你的话了,别人不想做的事,你怎么勉强?”
顾西美颤着声:“我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们用不着,”斯江淡淡地说,“我们只想走自己选的路,好坏我们自己担着。”
“你担什么了你?你闯的祸最后是谁帮你搞定的?要不是我,你拿得到毕业证吗?你能进现在的公司吗?没有大学毕业证,你只能向陈斯淇那样站柜台做服务员!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那个什么皮包瓷器公司,结果呢?还被骗被坑!大人全心全意替你们着想,是想让你们少走弯路你们懂不懂!”顾西美痛心疾首地看向儿子:“早知道我就该让你跟我住,起码我会盯着你不让你走歪路。”
“我没走歪路!我走的网路,我这个月还自己挣到钱了。”陈斯好往林凌身边移了移,“我应聘了网吧的网管,老板包吃包住,一个月发我一千二呢。”
顾西美气得头晕目眩:“你!你!”
“斯好,你可以重新考大学,或者重新选你喜欢的专业,但你必须走完大学这条路。”斯江正色道:“你不用去网吧上网,你自己去徐家汇的太平洋电脑城配,我出钱,你以后在家里上网,我会申请安装ADSL宽带上网,林凌有朋友测过,带宽7.8M,你在网吧可能只有128K。”
“但是ADSL老贵的——”斯好眼睛亮了起来。
“我有钱。”
顾阿婆压住顾西美的手:“好咧,你说了一夜天,斯好一句也听不进去,就让斯江和他好好说完。侬覅发声音!”
斯好瞥了姆妈一眼,犹豫了片刻:“其实我现在上的班蛮好,我也没白相游戏,真的,阿姐,侬相信我。”
“我相信你,”斯江笑了笑:“就算白相游戏也不是错,只要不沾黄赌毒就行。”
“那不可能!”斯好涨红了脸,“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其实我在自学Java编程,我高中同学张竞阿姐你见过的,他就被8848招进去了,发发死发你肯定知道的,今年一月才成立的,得了好多投资,好几百万美金那种,马上就要上市了!我想学IT,做工程师,那个什么国际贸易,我看见就头疼。”
“8848我知道,IDG、杨致远他们一起投资的,很有名,阿拉斯好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对自己的未来有想法了,是好事,那我帮你找好的老师,景生的大学同学——”斯江顿了顿,低下头。
“覅,覅,覅麻烦宁噶,(不要不要,不要麻烦人家。)”陈斯好赶紧摆手,“学堂允许我回去读书了,我申请换专业,随便换啥总比国际贸易好。”
电话铃响了起来。
顾阿婆松了口气,拎起话筒:“啊?南南啊?哦,斯江在的。你在美国好伐啦?宁宁好伐?读书顺利伐?好好好,好就好,斯江,来,南南电话,伊拉现在才是平安夜对伐?”
斯江接过话筒,耳朵边响起陈斯南刮辣松脆的呐喊。
“阿姐,侬晓得伐?阿拉被绑架了!则劲哦——”
斯江脑子嗡嗡响,一句俗语自然而然冒了出来:好事不成双,祸事不单行。
第491章
斯江脑子懵了几秒,许多话还没来及问出口,就听到话筒里的笑声变得时有时无。
“喂?”
“喂?南南?听得到伐?你们被谁绑架了?人在哪里?安全伐?”
“南南!南南?——”
“滴——滴——滴……”
通话中断,斯江急出一头汗,定了定神,顾不上身边外婆姆妈阿弟连珠炮似的发问,翻出茶几下的电话本,开始找驻美使馆的电话号码。
顾西美急得跺脚:“陈斯南伊又勒搞撒名堂经?啥叫被绑架?”
林凌犹豫了一下接口道:“刚刚好像听到她还在笑,人应该没事。”
斯江点头:“还能打国际长途回来,应该没大事,我先——”话还没说完,就被顾西美打断了。
“叫伊覅去美国,好好交额大学老师勿做,非要跟牢赵佑宁去,脑子里只有男朋友,婚都没结,倒贴上门难为情伐?”
斯江垂下眼帘,随她发挥。她们关于自己的人生做出的每一次重大决定,姆妈从来都没支持过,连理解都无,她凭借自己微薄的经验给出各种“教导书”和“指南”,一心要左右她们。刚才在斯好身上失去的场子,此刻势必要从斯南这件事上找回来。
“你这话说的,”顾阿婆不乐意了,“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什么叫倒贴上门?斯南是拿了奖学金去读研究生的,还是什么奖学金来着?老有名气老难拿的。”
斯好:“东亚研究中心RSEA的燕京学社全额奖学金。”
他这一出头宛如火上浇油,顾西美立刻一顿猛烈抨击:“这么拗口这么长的鬼东西你倒是记得住,自己的功课怎么记不住?都是我生的,你看看你大姐姐二姐姐读书多省力,考的全是名牌大学,你呢?啊?好不容易考上了个不入流的大学,居然还敢自说自话退学!”
众人默默偏开视线,顾阿婆拍了拍斯好的手,意思让他不要搭腔。
表扬了斯江斯南,西美又觉得不对劲,反过头来找补:“陈斯南就是太顺利,读书顺利留校顺利,上海户口都是阿姐让给她的,现在翅膀硬了,更加无法无天了,你们说她,放寒假不回国探望外婆,去什么鬼地方了,碰着匪徒被绑架,还笑?!”
斯江的国际长途通了,她抬头朝顾西美“嘘”了一声,西美悻悻地打住,白了林凌一眼,林凌立刻识相地让出了斯江身边的位置。
西梅凑近了话筒。
“是中国护照,对,是在H大留学的上海女学生。”斯江重复了一遍。
“人不知道在哪里,家里固定电话没来电显示。”
“——不太能确定人在不在美国。”
“不在美国就不归你们管?需要本人联系你们?”
“不是恶作剧,真的不是。”
“好的,明白了,好的,谢谢。”
见斯江挂了电话,西美的眉头不禁又立了起来:“什么态度?斯南是拿了美国签证去的,人出了事,大使馆怎么好不管的?她是中国人,中国人在外国出了事,不找大使馆帮忙解决找谁?难道找美国人?”屋子里无人应答。
斯江的第二通国际长途也通了。
“是的,我是陈斯南的姐姐陈斯江,想请问您知道她这个圣诞假期去哪里了吗?”斯江的英语流利,西美只听懂了人名和圣诞节。
“尼泊尔?徒步雪山?啊,好的,十几个人一起去的吗?好的,太感谢了,事情是这样的……”斯江沉住气和对方慢慢交换信息。
西美瞪着斯好,轻声问:“电话里说什么了?”
斯好眨了眨眼,大概翻译了出来。
一屋人都松了口气,好像只要有一群人在一起就安心了许多。
斯江挂了电话:“学校会立刻和尼泊尔的美国大使馆联系,说绝对会安排人去找斯南她们,斯南不是一个人去的尼泊尔,她和佑宁,还有M大的一些老师一起去的,有美国人日本人好些其他国家的人,如果真的被绑架了,是很大的国际事件,不太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阿婆拍了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吓死我了。”
斯南从小山坡上跳下来:“西姆,谢谢你借手机给我用。”
“嗨,不要叫我西姆,我是Sam,山姆。”尼泊尔民宿老板的弟弟西姆不满地抗议。
“你真的不收电话费吗?我可是打去中国的,很贵哦。”
“当然不收钱,我们是朋友,”西姆五官深邃,十分英俊,说一口没有尼泊尔口音的英语,他笑着对斯南摇了摇头,“我不理解,你为了打一个电话回家愿意给我二十美金,为什么不愿意给毛派五十美金的赎金?”
斯南歪了歪头,笑得一脸灿烂:“因为我不乐意!”
民宿门口两个懒洋洋的毛派游击队队员朝他们举了举手里的枪,示意他们赶紧进去。
“不,你们今晚不能再给我们吃土豆,我要蔬菜!”斯南把身上最后两根香烟丢给他们,“绿色的蔬菜,必须是绿色的,土豆怎么能算蔬菜呢?当然不算!你们这是虐待,虐待懂吗?就是对我们很差很差,看看,我指甲都长肉刺了。”
两个毛派哈哈哈笑,其中一个矮个子举起手掌:“五十,美金,你们就自由了,可以下山,绿色蔬菜,很多。”他犹豫了一下,缩回大拇指,“四十,四十怎么样?你也崇拜毛,我们都是毛的信仰者,可以便宜十美金。”
“不,就二十美金一个人,我们不值钱。”斯南掰下他三个手指:“我们有二十三个人,你们可以拿走四百六十美金,没有更多的了,我们还要给西姆住宿费,对吗?你们不会让尼泊尔人民吃亏的,这不是毛的精神,不拿人民一针一线,怎么能拿走属于他们的美金?”
西姆在院子里笑得前俯后仰。他的四个嫂子鱼贯端着餐食从他身边经过,送上二楼。
“小姐!你留下,嫁给西姆!做他的妻子!西姆不吃亏!”毛派的矮个子点了烟,朝西姆挤眉弄眼。
“她是我的女朋友,她喜欢的是我,她不能嫁给西姆。”二楼客房的窗户被“砰”地推开,赵佑宁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宣布。
“赵,赶紧求婚吧,这可是让人终身难忘的求婚场景,”赵佑宁在M大的同事铃木从隔壁客房的窗户里冒出头来,捏着嗓子喊道,“哦——我的赵先生向我求婚是在尼泊尔ABC环线上的一家民宿里,我被毛派游击队举着枪说我愿意,哈哈哈哈哈。”
二楼响起一片大笑,起哄声不断。
“上海的妹妹,要我说西姆挺不错的,”被绑架的另一批人里一位北京大妞也掺和进来,“牺牲你一个,幸福二十二,为了我们的自由和美金,你就从了组织安排吧。放心,我们每年来走一次环线探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