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让:“???!!!”
楼下的雪地里站着一个身影,他身边的雪地上,是三个比他人还大的英文字母,他站在字母旁边,像一个感叹号。
“I DO”!
北武朝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用力挥了挥手,那里有他心爱的姑娘。
第56章
一眨眼,云南知青们将踏上返滇之路。临行前,顾北武顾东文两兄弟作东,在小金同学家设了三桌,吃涮羊肉。
水开了,小金吆喝来吆喝去,却没人动筷子,放眼望去,一桌桌人垂头丧气,便劝道:“各位大哥,顾哥,大顾哥,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事儿再怎么不顺利,日子还得过对吧?赶紧的,多吃点吧。”他给顾东文满上了一杯二锅头:“大顾哥,您昨儿个见着王副总理了,我今儿个见着您了,四舍五入,就当我也见着副总理了,多好的事儿啊。来,哥儿俩喝一杯。”
顾东文笑着摇摇头:“真不喝酒。来,你也坐,我们一起吃肉。吃吧,大家吃吧,回了云南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羊肉。”小金高兴地拖了张板凳挨着他坐了。
邻桌一位男知青叹了口气:“我吃不下!早就说过老顾你不要冲动,本来谈得蛮好,你怎么突然跳出来吼那么几句呢?”
另一位男知青立刻反驳道:“我觉得老顾干得好,说那么半天,还请我们看电影,可是有答应我们任何实际问题吗?到底能不能回?工作怎么解决?会不会秋后算账?这些什么都不说,光关怀几句,你就满足了?那你一开始被训的时候哭什么啊?”
“我——那是老将军,他训起人来是真凶。你当时不也懵了吗?可是后来不是气氛挺好的?还叫了医生给老丁老顾几个查身体。”
马上又有人反对:“这叫打一棍子给一颗糖好吗?那他还说版纳是个好地方,要我们好好建设它,这不就是明示我们必须待在版纳到死?还说投入大资金甚至外汇也可以动,这能让我们走吗?我们六万人走了,谁建设?你割胶?你开田?我自己没用,只敢心里嘀咕,老顾有种,老顾问出来了,不是替咱们大家问的?”
“可是副总理已经说了会把我们的信转给主席和邓副主席还有叶帅的。”
“然后呢?”顾东文筷子在铜锅上敲了一下。全场静默下来。
“我们没有对不起国家,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顾东文沉声说。
“对!就是!”
“没有对不起!”
“我他妈就对不起我姆妈了!”
顾北武站了起来:“各位,你们也许还不知道,六号开始,版纳的叶知青和周知青组织了两百多人开始绝食,成都有上万知青的父母上街声援,要求放知青回家。八号是周总理逝世三周年,知青们一边绝食一边悼念总理,国家很重视知青问题,国务院知青办已经下了死命令,不能让任何一个知青死。我相信你们这次的请愿会得到满意的答复。”
在座的还真都不知道短短几天出了这么多事,不由得更激昂起来,好几位振奋过后开始忍不住下筷子了。
顾北武环视四周:“去年,许世友上将从广州军区调任广西边防部队总指挥,武汉军区司令员杨上将调任昆明军区司令员,杨上将在越南抗法战争中担任我国的军事顾问,加上我哥说的边境摩擦和国际新闻里报道的越南屯兵备战情况,我可以肯定,今年国家一定会出手狠狠教训越南鬼子。”
这番话一出,知青们炸了锅。
“真的要打了?”
“废话,空军天天在天上飞你听不见?”
“干死这帮忘恩负义的越南小瘪三!”
“打!硬气!”
顾北武笑着说:“外敌当前,必先安内。现在西南要战越南,北面苏联蒙古虎视眈眈,外媒还报道我们南海舰队也在备战。六万知青万一在云南边境暴动了,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我相信邓副主席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毕竟这只是人民内部矛盾,安抚才是上上策。所以昨天的接见只是一个信号,无论你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影响大局。”
老丁松了一口气,竖起大拇指:“老顾,你弟弟这个,到底是北大的高材生,他说得太有道理了。你也别在意小王说你,你这胆子也忒大了,谁敢像你这么冲上去直接喊副总理的大名?”
小金瞠目结舌,两眼放光:“大顾哥!您真喊——喊副总理的名字了?王王王*震?”最后一个字转了转还是放轻到不能再轻的地步。
顾东文看了老丁一眼:“无产阶级之间还要搞阶级区别吗?我认为我一个上海知青和他这个副总理是平等的。大家都有名有姓,我就算见到主席副主席也敢喊名字,喊名字犯法了?”
老丁摇头叹笑:“老顾你啊你,还真是——怪不得老将军气得骂出湖南话来了。你还真是个愣小子。”
小金站起来鞍前马后地给顾东文捞羊肉,没几下就被顾东文拽着按回凳子上。
“我有手有脚,你这是做什么?别忘记我们也是平等的。你只管你自己吃,别服务我。我受不了。”顾东文笑着骂他。
“哎!哥!您说得特别对。您和副总理平等,我跟您平等,四舍五入我就也跟副总理平等了。”小金满面泛着光,神采奕奕地给自己捞了一大块子羊肉,吃着吃着突然哭了起来。
三桌人都面面相觑。
小金一手捂着脸一手直摆动:“甭搭理我,对不住我哥,我给我哥丢脸了不是?我就是太TM激动了。我大顾哥真行!”
知青们哄堂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不少人哭了起来,渐渐变成了嚎啕大哭。顾北武也红了眼圈。他们抗争了多少年,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来,谁也想不到一夕之间曙光在前,酸痛苦辣,终将成为过去。
只有顾东文眼里带着笑,下筷如风。
——
一月十五日,刚刚抵达昆明的知青请愿团听到了云南省委安书记发表的《15条讲话》,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知青不愿留下的,都可以回去。”老丁几个抱头痛哭了一场,赶紧安排复工,又拍电报给王副总理,为知青们绝食的过激行为道歉,随即解散了罢工筹备组。
顾东文下旬回到景洪的时候,国务院知青办的《国六条》已经出了,东风农场十六个团场的办公室被上万人挤得水泄不通,抢着办手续转移户口返城。
“老顾!回来啦?你们辛苦了辛苦了!”路上遇到的知青们极度兴奋,催着他赶紧去排队办手续。一路上都有人高唱着:“再见了再见了,每天三两白萝卜,再见了再见了,一年最多六两肉,再见了再见了,全年不够三两油,妈妈,我们要回家啦,我要回家过年——”
顾东文笑着摇头,连队宿舍里果然也空荡荡的,二十七号就是除夕夜,人人都盼着赶紧返城过年。他倒不着急,一来大局已定,返城是必然的,有先有后而已。二来苏苏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户口还在连队里没有注销,他得想法子把她和景生的户口一起跟着他迁回去。三来万一真的像北武分析的,边境上打起来了,他好歹也当过民兵,高射机枪高射火包技术纯熟,擒拿散打也不在话下,杀几个越南佬也解恨。
一进家门,顾东文就眯起了眼,屋子里乱七八糟,显然被人翻过砸过。锅碗瓢盆粉碎,床单席子都被剪烂了,他平时搜集制作的动物昆虫标本也散落了一地,不少标本很明显是被人踩碎的。他静静地站了会儿,弯腰捡起一根筷子轻轻往门外退去。
刚出门,背后重物划过空气带来的风声呼啸而至。
顾东文头一偏,木棍重重砸在他右肩上,他一声不吭,右腿凭感觉直接猛然向后蹬出,对方闷哼一声,膝盖被踹得极疼,差点就地跪倒,接着的一棍失了重心,扫在顾东文的后腰上,没什么力道,被顾东文反手一抓一撩,木棍竟飞了出去。
那人心一横,直接扑上去手臂一勒,紧紧箍住了顾东文的脖子,想要活活勒死他。
顾东文忍着右肩剧痛,左手揪住他的胳膊,右臂一抬,手腕一旋,手里一直捏着的筷子噗地一声响,断成两截。
那人手一松,倒地捂脸痛呼,血汩汩而下。顾东文扶住门框,大力喘了几口气,咽喉刺痛,右肩骨可能裂了。
不远处有人闻声而来。
顾东文走近那人,毫无预兆地把那人手指中露出来的半根筷子一拔。随着一声痛彻心扉的嚎叫,筷子头上掉落下一个圆形物体,滚了几滚,沾上一层泥,吓得刚走近的两个知青几乎屁滚尿流。
“别别别,老顾!你别冲动!杀人要偿命的!”胆子稍大一点的男知青不敢上前,只大声劝阻着。
顾东文却已经拎起那男人,半根血淋淋的筷子抵在了他左眼上:“苏苏呢?是你干的吧。”
那男人全身蜷缩着发抖,一手捂着脸上的血洞,磔磔笑了起来:“顾东文,睡我玩过的破鞋爽不爽?”
顾东文沉着脸一拳头砸在他鼻子上,血喷了自己一头一脸。旁边的知青尖叫起来,操场那边陆续又有人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
“哈哈哈哈。”那人吐出两颗牙,声音压得极轻,像毒舌嘶嘶作响:“你想找她?做梦!”说完笑得歹毒又得意。
“人呢?!”顾东文额头青筋迸发,一手掐住他的脖子,正反手扇了几个耳光:“人呢!人呢!说!”
“你他妈就是个神经病,我是睡了她,她嘴上说不肯,还不是给我睡了?她要真不肯怎么不去跳河不去上吊?”那人头被打得甩来甩去,却磔磔笑着:“那个婊子有多软有多紧,叫起来哭起来有多骚,你知道吗?哈哈哈哈。”
顾东文一膝盖跪压在他胸口,眯起了眼,掐着他脖子的手骤然收紧,虎口发白。
那人却哑着嗓子呛咳着嘶声道:“我都说了愿意娶她,她还有了老子的种,你们还要告我?害我坐牢?!我儿子呢?我儿子呢?把我儿子还给我!”
十几个知青合力,才好不容易把顾东文拉开,那人面目全非,一眼只剩下个血洞,满脸开花,脖子上一圈勒痕,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
“我要告他,他要杀我!他弄瞎了我,你们都看见了!”蒋宏斌抬起手指向顾东文:“现在轮到你去坐牢了。”他捂着眼抬头问:“我的眼珠子呢?谁看见我的眼珠子了?”
顾东文被五六个男知青死死抱住,逐渐平静下来:“是他杀了苏苏,他肯定把她的尸体藏起来了。”
众人哗然,不远处一队持枪的战士越来越近。
第57章
顾东文被关在营队卫生所边的空草房里,外头四个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看守着。晚上有人给他送东西进来,一碗菜粥两个糍粑,一床被子一些卫生用品。
又过了几天,每天都有不少人来送吃的用的,坏消息也跟着一个接一个从版纳传来,他心急如焚,面上却不显出来。
蒋宏斌在狱中表现良好,还立了两次功,获得了三次减刑,去年年底刚刚刑满释放。前年四月舒苏失踪当天,根据档案记录,他的确还在景洪监狱服刑。普文镇离橄榄坝有七十公里,理论上他不具备作案时间和作案条件。
他在狱中负责养猪,出狱后被农场安排至坡脚村养猪。联合专案组出动三百多人,把猪圈里外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没有找到任何舒苏的相关线索。
冲突现场的证词对顾东文十分不利。证人们都证实了蒋宏斌是来找儿子的,而且被顾东文按着打,毫无还手之力。蒋宏斌已经在走伤残鉴定流程,重伤是肯定的。
根据深入调查,蒋宏斌在入狱后不久,就因为前指导员的身份和□□罪行,遭到了其他罪犯的暴力对待,冲突中关键部位受伤,成了“太监”,不再具备生育能力,这也佐证了他为什么要来找儿子。
顾东文却更加认定了就是他干的。但是急也没有用,一转眼就要过年了。
第二天下午,天天帮他打听消息的老丁在农垦局干部老林的陪同下来探望他。
“你!”老丁红着眼哽咽着说:“说了多少回!你不要激进不要冲动!老顾你怎么就是不听?这都能回去了你还——”
顾东文盘腿坐在地上,抬眼看了看他们:“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那个畜生呢?”
老林叹了口气:“还在版纳住院,昨天医生说右眼是肯定没得治了,算是重伤,他狗眼珠子不知道被谁踩得稀巴烂,捡了也没用。其他倒都没什么,轻伤都算不上。那狗东西口口声声说是来要儿子的,无缘无故被你打成重伤,我们看他就是想要你坐牢。你放心,你说的线索农场和局里很重视,当年负责舒苏失踪案的凌队长第二天就带人去医院了解情况了。”
顾东文被关了这些天,早已经估好了最坏的和最好的结果,闻言也不吃惊:“让我打几个电话,跟家里人说一声。放心,我不跑。”
老丁直叹气,还跑呢?能跑哪儿去?
顾东文先打给万春街居委,让他们转告顾家,自己要办手续,至少要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让她们安心过年。居委公用电话的接线员上次漏了通知顾北武的电话,吃了一顿排头,这次话筒一挂,就往外跑:“顾家姆妈——顾家姆妈——云南景洪打电话来哉!”
另一个电话打给顾北武的宿舍,那人直接说:“还没下课呢,留言吧您。”
最后一个电话打去新疆,碰巧西美就在隔壁办公室,校长喊一声就到。
顾西美又惊又喜:“大哥!真是吓死我了,我刚收到北武写来的信,你在北京还真是——你们真是——!不管这些,能回去就好了,你能赶回去过年吗?哦——要年后啊,那也行。景生还留在我这儿上学?你可能要到五月才能回?没事,那就暑假让他带着斯南一起回上海,景生啊?你和大嫂教得真好,他什么都好,成绩优秀,吃苦耐劳,这次还考了年级第一。要景生来听电话?行,没事,我们明天就放寒假了,我去打个招呼,你等等啊。”
景生趴在课桌上正在听沈青平眉飞色舞地说着放炮仗和烟花的大计,听西美说顾东文打电话来,帽子围巾都没戴,就往校长办公室跑。
“景生,你慢点!”西美吓了一跳,赶紧追了上去。
景生却越跑越快,寒风夹着碎雪呛进喉咙里,涌上一股血腥的铁锈味。他紧闭上嘴,把一颗快跳出来的心咽了回去。
顾东文一定找到姆妈了,姆妈肯定还活着,她不会死的,就算被欺负了受伤了也不要紧,活着就好,他还能见到她就好,谁要再敢背后嚼舌头,他就用割胶刀划开他们的嘴。他再也不对她发脾气了,也不嫌她啰嗦了,他能每天给她做饭吃。她天天跟顾东文跳舞都行,他再也不跟他们对着干,也不故意跑进林子里让他们找不到了。他有很多话要跟她说。
前面就是校长办公室,景生脑子里乱成一片,步子却突然慢了下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那排房子前面,手心里全是汗。万一呢?他摇了摇头,但那个可怕的设想防不可防地钻进了他脑子里,后背和双臂立刻浮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喘着气,扶住砖墙,脚下那两层台阶好像比参天的望天树还高,他抬了抬腿,腿是软的,鞋头无力地在砖头上蹭了蹭,无边的恐惧笼罩住他,他几乎想马上调头逃走,他不想知道了,没消息就没消息好了。
“怎么了?景生,你没事吧?”西美匆匆追到。
“我——我还是回教室吧。”景生费劲地转过身子垂下头:“还、还没放学呢。他有什么事跟你说好了。”
西美见到晶莹的雪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一抖一抖的,想到他姆妈,心就一沉,她刚才太高兴了,竟压根没想到这件事。大人比孩子要现实得多,那么一个大活人,失踪了快三年,哪里还可能活着回来。西美轻轻拍了拍景生的胳膊:“走吧,来都来了。”
景生把眼泪逼了回去,犹豫了片刻跟着西美进了办公室。他轻轻拿起话筒,麻掉的手抖得厉害,话筒“嘭”地一声掉回办公桌上。捧着茶杯在旁边踱布的陈校长笑了起来:“别慌,你爸又跑不了。慢慢说,别着急。”
景生拿稳了话筒,轻轻“喂”了一声。
“景生?”
“嗯。”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