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再见陈诺,小姑娘毫无得意忘形之意,温柔可亲还胜往日,见到斯江,亲亲热热喊“阿姐——”,欲言又止,眼睛里带上了莹莹泪光。
斯江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淡淡接过她双手奉上的喜帖,转身给孙家伟打电话。
夜里孙家伟在华山路的居酒屋请斯江喝酒。
斯江把整理好的文件夹递给他,还有一封辞职申请。
凌晨一点多,胡强励和唐雍临危受命,赶来把烂醉如泥的孙佳伟送回住处。
斯江和他们扬手道别,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会。”
——
马路对面路灯下,林凌拢了拢大衣衣襟,笑着朝斯江招手:“这里。”
“马上来。”
“侬覅动,吾过来侬各边(你不要动,我过来你那边)。”
“差头方向勒侬格边,侬来各边做撒?(出租车方向在你那边,你来这边干嘛?)”
“让差头调个头好了。(让出租车调头好了)”
林凌几步就跑到斯江身边,举了举屏幕还亮着的手机:“江南兴奋死了,刚刚还给我打电话再三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同意去他公司。”
斯江捞起他快滑下来的围巾:“确定,肯定,一定去。也算应了三十而立这句话。”
第505章
斯江的离职日定在二月十四,情人节,恰好也是她三十周岁生日。
“必须庆祝,大肆庆祝!”程璎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上海人过生日习惯做九不做十,但对于大多数女人来说,三字头是个坎,是少女时期的梦靥,无法接受的老去。天真如她们,殊不知一晃眼就迈入四十五十。人人都有老去的时候,能老也是福。
程璎和李宜芳要给斯江搞生日会,张乐怡郭乘奕趁热打铁也要参加。林凌识时务者为俊杰,主动退让出男朋友情人节的优先权,表态愿意众乐乐,在斯江亲友团心里立刻加分。茂名路酒吧王阿毛老板拍胸脯请缨做地主。于是不等斯江点头,四方群众就拍了板。
业内不过两三日就传遍了陈斯江要离开AM广告去Y传媒的消息。从外企跳去民企,从4A跳去小公司,怎么看都是凤凰落去鸡窝。加上孙家伟突然浪子收心,新娘却不是他“痴恋”多年的女友,也不是历年层出不穷的绯闻女主角中任何一人,个中爱恨情仇,不由得人不联想翩翩。一时间AM广告门庭若市。
朝斯江伸出橄榄枝的人太多,大老板捏着红酒杯警告来客:“这里好歹还是陈斯江的娘家,你们不要做得太过分啊,我不要面子的吗?”
LB的人事总监Joyce是斯江的学姐,斯江入学她毕业,两人平日算点头之交,因Melba的事她插刀相助过,斯江私下请她吃过饭。这次她备了对面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请斯江喝下午茶:“师妹不要怪我交浅言深,侬做撒去Y传媒淌浑水?江南这个男人不要太花,他女朋友根本管不住他,你去了白惹一身骚,不如来我们公司。我们老大还不够诚意?当初就是为了你特意把办公室搬到AM楼下的——”
斯江把桌上咖啡杯塞到她手里,佯怒道:“外头乱七八糟的谣言莫非也有阿姐你的一份功劳?”
Joyce笑得花枝乱颤:“要西忒快哉,对勿起。好好好,这个事我不提,但是侬好好想想,做生不如做熟,阿拉Frank位置老早给你腾出来了。好歹大家都是4A,你升职升薪美得很,让那些造谣的赤佬继续红眼病多好。”
斯江摇头:“老大和AM待我不薄,我怎么好去你们公司?昨天已经跟Frank说过抱歉了。”
Joyce无奈叹气:“Frank就是觉得是他不会说话,说不到点子上,才又派我出马的。我也是老面皮没办法,大老板新年下达的第一道圣旨,就差逼我立个生死状了好吗?”
“请阿姐务必回去对Frank抱怨我不识抬举。”
两人相视一笑。
斯江真诚发问:“阿姐,我要是个男人,现在跳去Y传媒,你会提江南花心不花心这种事吗?”
Joyce摇头:“当然不会。”
斯江挑眉,正要说当年M百货高小姐那番话,却听Joyce瞪圆了眼声色俱厉地说:“男人我管他们去死!”
斯江一口花茶差点喷出来。
Joyce放缓了口气:“上海说大很大,说小又很小。江南这个东西呢,真的不是东西,做生意脑子活络,结棍,江湖上名声也勿错,但是阿拉心里清爽伊勿是么子(我们心里明白他不是个东西)。Sorry呀,我这么说你以后的老板,是很不上路,我这是私愤,为的也不只是你,还为了敏敏。实在对不起,请侬多多包涵。”
见斯江洗耳恭听,Joyce叹道:“江南的女朋友敏敏也是我们师妹。他赚的第一桶金就是敏敏出的力,要不然你以为凭他一个在校生,有什么资格中SZ政府工程的标?十年前的八十万不是小数目,你连个体户的台头都没有,政府怎么给你打款?大家心里都有数的,对伐?”
斯江微微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里都一样。
“他开公司,没有敏敏能一年做五千万?想都不要想,上海广告行业哪家是靠白手起家的?后面没有人你能代理报纸广告电视电台广告?何况他的公司人事行政财务全靠敏敏撑起来的。结果他倒好,明目张胆在花头花擦擦,主持人、模特、报社编辑,最多的时候两只脚踏五条船,怎么不淹死这个赤佬!真是——”
斯江倒真不知还有这样的内幕:“原来Y传媒那位很厉害的朱副总就是他女朋友?”她和朱敏因为合作共事过几次,完全没把这位专业谨慎干脆利落的副总和Joyce口中的贤妻怨妇联想到一起。
“是,朱敏在外面是很厉害,江南呢,就一幅老好人面孔,实际上两个人刚好反过来。唉。”
“那朱敏如果在乎,她为什么不分手?为什么不把江南赶出公司?”斯江不解。
Joyce一怔,突地笑了起来:“别人都说AM陈斯江多厉害,我看你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斯江摸了摸脸,谦虚道:“大家都说我面孔好看,真没听过有人说我聪明面孔。”
“蛮好,这样你不会为情所困,专心做事业就对了。朱敏为什么不分手?因为沉没成本太大啊。不然怎么那么多女人能容忍老公出轨?你想想,她从十八岁跟江南在一起,马上十年了,家里动用过的关系、钱、人,她自己也付出了这么多,怎么分手?怎么分钱?”
“时间是最恐怖的成本……”斯江若有所思。
“分了以后呢?江南翅膀已经硬了,立马另起炉灶,钱照赚,白相得更加开心,朱敏呢?她要是再找一个万一还不如江南怎么办?”
斯江纳闷:“为什么要再找男人呢?”
Joyce默然对着她挑了挑眉。
是啊,为什么要再找呢,斯江不禁也问自己,不由得笑了起来。局外人总自以为什么都看得清,是她傲慢了。
——
斯江直接致电江南,要再考虑一下年后赴职的决定。
三分钟后,朱敏就来电约她面谈。斯江赶着要去听顾北武的一场政府官员顾问会谈,便推辞了一番。
“好巧,我叔叔负责宣传口的,他也要去听顾老师的讲座,在家听他说过好几次,我们不如约在西郊宾馆见。”
斯江略一犹豫便应了下来。两人在礼堂外碰头,一见面就都笑了。
斯江一身黑,朱敏一身白。
“阿拉是黑白双煞啊。”朱敏比斯江还小几岁,打扮得却老成,发型化妆看上去像三十五岁朝上的成熟职场女性。
“不是黑白无常就好。”斯江笑着和她握手。
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两人悄悄在最后一排角落里落座。
主持人熟稔地开了几句玩笑后便邀请顾北武和另一位老先生上台座谈。
“和你舅舅坐一起的是中央D校的余教授,这里坐着的几乎都算是他的学生。”朱敏低声介绍。
顾北武环视会场一圈,视线在斯江身上停了一秒,笑着举起手里的麦克风:“看来这个一千年上海的官员无人落马,都是熟面孔,恭喜各位。”
台下哄堂大笑。
“谢谢市委和D校的邀请,一年一次,我又来老生常谈。不过刚刚余教授有点过分——”
笑声倏止。
余教授一怔。
顾北武微微笑:“余教授竟然说要请我爱人周善让一起来讲,我说大家嫌便讨厌我一个就够了,不能嫌便讨厌我一家,这样不厚道。”
余教授哈哈大笑,台下笑声更盛。
斯江也不禁露出了笑容。
朱敏偏过头来:“不愧是顾老师!”
那是当然。
斯江与有荣焉。
台上顾北武和余教授一问一答,侃侃而谈新千年的经济发展趋势,着重讲了金融体制改革的必要性,也谈及金融风暴三年来对亚洲各国的影响以及日本支柱产业的转型,讲完对上海未来五年的发展预景后,余教授笑着请北武给在座的各位一点建议。
“在我们国家,一流人才搞政治,二流人才搞金融,三流人才搞科技,像我这样种田开荒的人其实给不了什么建议。只想问问在座各位:你们是否清楚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哪位愿意给我一个答案?”
“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人。”
“党的人。”
“干活的人。”
“随时下课的人。”
由于讲座气氛一直比较轻松,台上台下交流也很随意,答案五花八门笑声此起彼伏。
北武举起麦克风:“去年春节前的座谈会上,大家可能记得我提起过一件事,98年我在X省的X市待了一个月,发现一个神奇的规律:地税局局长的儿子也在地税局工作,女儿呢,在国税局工作,女婿也在国税局工作,满门皆税——”
台下笑声一片,有年轻官员大声响应:“我记得一家子的车牌号。”
顾北武点头:“对,局长的车牌号是8888,儿子的车牌号是6666,女儿的车牌号是2222,女婿的车牌号是9999。”
朱敏摇头骇笑问斯江:“你舅舅说的是真的吗?”
斯江点头:“越小的城市这种现象越普遍。”
“当各位认为自己是官的时候,就不可能不使用你们手里的权力,这个权力不只是你们工作中的权力,还会覆盖到社会的方方面面。你们在很多人眼里就不是人了。”
台下笑声顿起。
北武却正色道:“你们在很多人眼里就是‘领导’。”
笑声渐无。
“也许在座各位有不少人都觉得这没什么,你们本身的确是领导,市委干部、区委干部,只要当上了干部,进入了行政级别,就和群众不一样了。实际上的确不一样,你们享受的医疗保障和退休保障,和农民会一样吗?”
全场静默。
“我们一方面告诉大家,职业无贵贱,都在为祖国做贡献,但种了一辈子的地的农民,他没有退休工资,看病要自己掏钱,这叫什么?这叫老无所养。作为执政官员的各位,应该比我更清楚这种不公平意味着什么。谁是人民?谁才是国家的主人?这个问题值得大家每一天都问一遍自己。当官员喧宾夺主,开始为自己谋私利,为子女谋私利,就会形成既得利益集团,变成新的统治阶级,这样的利益集团眼里还会有人民吗?没有。为了谋求更大更稳定的权力寻租会无处不在,如我所说的那位局长,在当地就入股了至少五个有色金属矿,在利益的勾结下关系网就无处不在,和他一起入股的还有市公安局的干部。接下来发生的矿工讨薪未果,愤而□□炸毁了官员常去打麻将的宾馆半栋楼——这个余教授去年在D校有作为课件分析过,我就不多赘述了。”
“去年我又去了这个市,这位局长已经下课了。”北武顿了一顿。
台下掌声如雷。
北武环视礼堂,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新上任的地税局局长也有一儿一女,儿子在烟草公司,女儿在电力公司。”
台下静了几秒,哄堂大笑,笑声又迅速消失,隐隐传来一些叹息和议论的声音。
“早在二十多年前,我的导师曾对最高领导说过:不改革,就会面对革命,”北武声音沉静清澈,“改革会痛,但不改革会死。现在是2000年,还不是享受改革成果的时候,更不是停下改革脚步的时候,各位在中国最大的最先进的城市执政,一定要想一想市民需要什么,教育、医疗、养老、法制,这些才是经济良好发展的基石,缺一不可。各位也许很快有人很快会走出上海成为封疆大吏,很可能会成为贫困省市的‘领导’,请想一想国家的主人需要什么,光靠财政扶贫资金和信贷扶贫资金远远不够,我们还有三千万贫困人口在等着解决温饱问题,还有八亿农民应该获得医疗和养老保障。”
“我希望各位能明白,人民爱的祖国,是这个已经存在了几千年,融合了各个民族的国家,是这片土地和在土地上生活的人,无论谁执政,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他们都能接受。如果存在非你不可,那就不存在朝代替换。愿大家都能保持‘为人民服务’的初心。谢谢大家。”
步出礼堂,朱敏诚恳地开口:“Y传媒真的需要你,你放心。我叔叔我家里在公司都没有股份,我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成员,因为的确借到不少东风,但我和江南有底线,不该掺和的从不掺和,规规矩矩做公司。而且你也知道,市场不会给领导面子,要不然股票早就该也上2000点了。”
斯江失笑,没想到舅舅的谈话第一个影响到的对象竟然是朱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