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是你喜欢的哪个女生喜欢王菲?所以你把这种芝麻小事都记在了心里?”善让忍不住伸手撸了撸儿子的发脚。
顾念一直腰站了起来,板下脸:“妈你烦不烦啊,不要因为你和爸是在学校谈的恋爱,就老把早恋这帽子往我们学生头上扣,我没有喜欢的女生!”
斯江和斯好忍笑忍得辛苦。
善让眨了眨眼睛:“或者是哪个女生喜欢你——”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女生喜欢我!”顾念脸红脖子粗地跑开。
斯江幽幽插了一刀:“可能有男生喜欢你?”
“大姐姐侬——吃里扒外!”顾念一口苹果差点噎住,对斯江怒目而视了三秒,夺门而出。
“嗐,顾虎头你说说清楚,我和你爸怎么变成外了?”善让笑着追出去,临出门还对斯江眨眨眼做了个鬼脸。
斯江算看出来了,小舅妈在云南种果树十分无聊,无聊到了只能拿儿子消遣的地步。
顾北武取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斯江你们读书的时候好像还没他这么敏感嘛,一代不如一代啊真是。知慕少艾,人之常情——”
随着他视线的转移,陈斯好默默大口吞下最后两块苹果,捧着碟子迅速逃跑。
“斯好也还没谈恋爱吗?”北武的问号被陈斯好隔绝在房门内。他迅速下楼,遇上被老母亲再度追着上楼的顾念,表兄弟二人在狭窄的楼梯格子上下面面相觑,确定对方是一副绝望的面孔,对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同样也是一副绝望的面孔。
斯江在屋里笑得不行:“舅舅,你已经快到人人喊打的危险边缘了。”
顾北武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囡囡啊,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做事业,趁着年轻,容错率高,多做点,多试几个行业,别像你大阿姨那么手软。当年景生做事是真的很行,有冲劲有想法有方法还有韧劲。”
斯江微笑着点头。
——
到了傍晚时分,顾西美却杀回了万春街,质问斯江是不是打算去江南的公司做事。
“还没最后决定,暂时是有这个想法。”斯江本着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实事求是地回答。
顾西美却跳了起来:“陈斯江!你几岁了?做事能不能不要这么没头没尾心血来潮?大学毕业了好好的老师你不做,自己去乱找工作,被骗钱,你忘了?我记得清清爽爽!随后呢?名牌大学本科生跑去做个小楼管,天天加班到深更半夜,你说你学到什么了用在哪里过?白白浪费时间!给你几个那么好的单位选,你都不要,跑去跟着台巴子当学徒工,说得好听叫做广告,实际上呢?陪客户吃老酒接生活!趟趟你都选了错的那条路。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我自己都嫌自己烦,我干什么要忍不住又来说你来管你来惹人厌,这两年我是真的不想说也说不动了,但你现在看看你又要干什么!跑去私人公司?还要跟人合伙做生意?你有什么拿的出来跟人合伙的?你有钱?你有权?别人看上你什么了要跟你合伙给你股份?”
斯江只庆幸舅舅舅妈带着顾念去周善礼那边了,这样的母亲只有她面对就够了。
“看上我好看,”斯江淡淡地笑,“不行吗?”
西美一怔,竟然没反应过来。
“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都是为了——”
“我知道,都是为了我好,”斯江礼貌地点头,站起身,“谢谢侬,说完了吗?”
西美深深吸了口气,忍着气压低了嗓门:“好,先不说这个,我跟你说你那个男朋友——”
斯江静静凝视着她。
最后一缕昏黄的日光穿过玻璃窗,落在母女俩脚下,上过无数次蜡的老木头地板难得地呈现出轻盈的色彩,光影里灰尘浮动。
“那个林凌,我就问你,你了解他家里的情况吗?了解多少?”西美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一点也不了解,你说。”
“他上头有三个姐姐,你知道吗?”
斯江沉默不语。
“他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你知道不知道?他跟你说过没有?”西美的声音略高了一句,又压了下去,“他妈是精神病,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是被他爸捡回村的,计划生育政策下头东躲西藏地生了一个又一个,房子拆了还要生!他妈还总要跑,现在天天被锁在家里,那个家,以前就是半间破房子带个猪圈,根本不能叫做家!这个林凌——这个在上海混出名堂的主持人,那个家里唯一的儿子,跑出来以后就对他妈,对他几个姐姐妹妹不闻不问,你知不知道?你说,你怎么会跟这种人谈恋爱的?啊?!你自己说——”
这一刹,斯江似乎出现了耳鸣症状,尖锐的嚣叫声扎入脑中,她没听清顾西美还说了什么。
斯江穿上大衣,拎起包检查了一下手机钱包都在里面,换上长靴,围上林凌送的羊绒围巾,离开家之前问了顾西美一句:“你有本事查得到林凌乡下家里的所有事,就不能给景生恢复档案和户口?”
西美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参加教会活动的顾阿婆从外头回来,和斯江碰了个正着:“囡囡你要去哪里?咦,西美你回来了?在家里吃夜饭伐?怎么不早点打个电话回来。”
斯江停下脚,紧紧抱了抱外婆:“我临时有点事,夜里回来的。”
看着斯江疾步走远,西美吸了吸鼻子,想说人都没了,本来也要销户,还恢复什么户口……看着姆妈一副审视自己的警惕模样,又把这句话憋了回去。
第508章
斯江快步走到弄堂口,夜风一吹,滚烫的面孔更加觉得冰冰印。她吸了口气,才发觉捏着坤包带子的手在发抖。
不远处一辆差头刚靠着马路牙子卸下一车人,亮起空车灯,见斯江扬招,缓缓启动,却有人追上去拉开车门,转眼半个身子已经钻了进去。
斯江平时见多了这种,今日却莫名涌上一股气来不想忍,踩着长筒皮靴蹬蹬蹬地冲了过去,拦在了车头前。
“师傅,明明是我先招手的,先来后到。”
差头师傅是个嘴上有一溜毛绒绒小胡子的年轻人,正不耐烦地要扭转方向盘再骂上几句,待看清斯江的脸,立刻扭过头去大声喝道:“港过已经有客宁了,还硬要挤上来,一点素质也没,下去下去,迭位小姐老早就朝我招手了。”
车里的一对中年夫妻穿着格子棉睡衣套装,不肯下车,只对着斯江发调头,脏话不断,又催师傅奥扫开车。
斯江也不搭理他们,只抿着唇盯住差头师傅看,捉紧了副驾的门把手不放。
小胡子熬不过这双流光溢彩又正义凌然的眼,咣当一声下了车,“嘭”地拉开后座车门,一口崇明话有八个调到底比上海话多出三个调,骂起山门来别有一番狠劲,几分钟后中年夫妇较量不过,败下阵来,艰难地爬出车,给了斯江几句狠话,悻悻然拔脚去追另一辆差头。
“好了,小姐,请上车,侬要去啥地方?”
斯江松了口气,一弯腰就见雪白座位套上有刚刚那对夫妇留下来的新鲜鞋印,车子里还有一股香烟味道,她下意识就皱了皱眉头,差头师傅立马开了车窗,连声道歉说是因为上一车乡下人不听劝阻硬在车里抽烟,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鸡毛掸子,掸了掸鞋印,骂了几句:“再碰上这对赤佬,我必定要夯伊拉一顿!小姐坐里厢清爽一点的地方。”
“侬啊会投诉吾啊?”小胡子回到驾驶座,从后视镜里看着斯江嬉皮笑脸地问。
“不会。”斯江报了地址,低头给林凌发信息,想了想又删掉了打好的字,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她倒定下了神,正好想想该怎么跟林凌提这件事。
七点钟的夜上海,延安路高架上车流熙熙攘攘,喇叭声此起彼伏,遇到并道就堵成糨糊,加塞的车一辆接着一辆,车主胸口都贴了大写的勇字,拼得就是个不怕剐蹭不怕撞,谁胆小谁输。差头一路龟行,计价器上数字越跳越凶,小胡子瞄了斯江两眼,摇下窗户大声对阵准备加塞的私家车。
“插插插,就晓得插队,插侬娘额头,急着去寻西(送死)啊?!”
“册那,侬靠噶近想做啥?来呀,吾反正公司有全险!谁怕谁?”
“你安徽的车子跑来上海轧什么闹忙?就晓得插队,没规矩!”
他这么无差别连珠炮攻击了一番,车道竟然真的顺畅了不少。
斯江抬起头看了看后视镜里的小胡子,果然一脸志得意满。
“要我当市长,就规定这些外地车牌的汽车都不许进上海乱开!怎么,买得起车,买不起阿拉上海牌照?买不起就不要来,哼。”
“上海又不只是上海人的上海。”斯江淡淡地应了一句。
小胡子却更加来劲:“唉,小姐你不知道,今年车牌出了新政策,拍卖没底价咧,原来桑车车牌一张两万起,你如果不是买阿拉桑塔纳,十万洋钿起拍,其他不说,这个价钿才配得上阿拉大上海对伐?结果前两天一张车牌才拍了几钿?八千八!便宜到这种地步,等于覅钞票对伐?阿拉市政府要喝西北风去了哦。有种上海人居然还跑到江苏浙江安徽上那种不要钱不值钱的车牌,回来大摇大摆跟阿拉上海车牌抢车道,你说是不是老不公平的?”
斯江听在耳里,她对这些具体规定并不了解,想起林凌去年也有买车的打算,提过一句想买辆桑塔纳2000,大约也是为了省点车牌铜钿,这些匪夷所思的规定总归有着这样那样的地方保护主义,不公平是肯定的,便接了一句:“既然政府允许老百姓买车,上哪个地方的车牌是老百姓的自由,车子在哪里开也是老百姓的自由,没什么不公平。”
“小姐你这个话听上去有道理,实际上没道理。那你说,阿拉沪C车牌十几年前就只有夜里十一点到早上七点之间才能进市区,为啥道理?去年开始,阿拉沪C的车子二十四个钟头不许进外环以内了,浦东都不行,为啥呢?还不是为了保证市区道路通畅,否则天天上下班高峰,条条马路都堵得一塌糊涂,受苦的还不是阿拉老百姓?大家都只想着钻空子塌便宜,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都给你占了?总归有人要牺牲一点才能保证大家都好。对伐?”
话说到这个份上,斯江就事论事道:“如果政策规定有空子可钻,那不是钻的人的问题,是规定有问题。要一部分人牺牲的规定肯定不可能是好的规定,只可能是懒出来的规定。譬如你说的沪C,比起外地车牌可以开市区,肯定是不公平的,是错的。”
小胡子一时没听懂什么叫懒出来的规定,刚要问,却听后座的美女提醒自己转内环,随后他再怎么发表高见,美女都不再搭话了。
一个半小时后,差头停在了沪闵路春申桥附近。
“此地夜里老偏僻额,要么小姐侬留个我的手机号,尽管找我,我送你回去。”小胡子笑眯眯递上名片。
“谢谢,我朋友有车。”斯江收回找钱利落下车。
小胡子目送着她远去,忽地打开车窗朝外吐了一口痰:“啐!没名堂,长得人模人样的,就知道傍大款,港巴子台巴子巴得来要命——呸。”
——
被冤枉成“巴得来要命”的港台同胞的林凌一开门,吓了一跳。
“侬哪能突然来了?”
斯江笑着点头:“查岗。”
“快点进来,你怎么过来的?这么远,早点说我去接你。”
“拦路抢劫了一部差头,差点没打起来——”斯江靴子脱了一半,侧身看向客厅,“咦,小芳从老家回来了?”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不情不愿地从餐桌边转过头来:“嗯呐,刚到了半个钟头,陈小姐好。”
斯江见餐桌上只有一副碗筷,还有一盘吃了一半的大红肠,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动。林凌这里她来过的次数一个巴掌数得过来,对这位安徽住家小保姆印象深刻,一则因为小芳小姑娘只有十六岁,长得邪气秀气,但干活实在不太行,扫个地都要两个小时,也不知道在东摸西摸什么,让顾阿婆陈阿娘老一辈的人看到真的会急死。二来因为这位小保姆年龄虽小脾气却不小,有一回斯江程璎几个来林凌家喝生日酒,半夜厨房垃圾桶边上有蟑螂出没,林凌打蟑螂碰翻了垃圾桶,她半夜起来收拾,板着面孔把寿星公林凌好一顿数落。程璎笑说不知道谁是主家谁是保姆了。
这会儿再见到小芳,斯江打量了两人几眼,看向林凌:“我刚发现你和小芳两个人的眉眼其实长得很像。”
林凌一怔。
小芳翻了个白眼:“陈小姐你不要拿我们乡下人开玩笑,我可不敢和林老板搭一点界。我晕车,头疼,先回去躺会再出来收拾,不是要偷懒啊。”最后两句对林凌说完,小姑娘一扭身丢下碗筷回了自己房间,麻花辫一甩一甩的,生气十足。
斯江套上拖鞋,才发现鞋柜边上有两个开了口的麻袋,一个里面装了红薯,一个里面看着像是几只活鸡,口子上的一只对上斯江的视线,忽地挣扎着鸣叫起来,叫声凄厉。斯江吓了一跳。
林凌一个箭步上前,蹲下身收紧麻袋:“不好意思,是小芳从老家带来的礼物——”
斯江弯腰捡起旁边的红色塑料绳递给他:“我妈去查了你家户口——小芳实际上不是小保姆,是你妹妹吧?”
林凌手上一停,抬头看住斯江,两人对视着沉默不语,麻袋里的几只鸡咯咯咯咯地打着焖鸣。
斯江突然有着这一场景这一对白彷佛发生过的错觉,有点荒谬又有点好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刚才那个差头师傅的所谓公平不公平的理论。林凌和她,从来没有公平过,因为她懒得去追寻就放在自己眼前的答案。她手里爱的号码牌,从来没有无底价过。
林凌呼出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笑得有点惨然:“我没想要骗你——”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堵在胸口,却只有这么轻飘飘一句,偷来的幸福果然不长远。他也不是故意想瞒着,但实在太过不堪,他开不了口也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唯一的机会就此失去,对着陈斯江,他永远自惭形秽,永远担惊受怕,甚至这种恐惧都让他甘之如饴,似乎他的爱也因此比其他人更加神圣。
第509章
“怎么了?干嘛呢你们?鸡死了?不会吧,要死喽!”小芳拉开房门,见门口的两人站着不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两人中间,弯腰捏着鸡脖子把那只老母鸡拽出了麻袋。
咯咯咯咯,老母鸡被吓得半死一顿乱嚎。
“没死啊——”小芳眼睛从母鸡身上溜到林凌脸上再溜了斯江一眼,弯腰把鸡塞了回去,“明天才杀你,嚎也没用。”
她麻利地松松系好塑料绳,站起身在玫瑰红的绒线开衫上擦了擦手,凑到鼻下闻了闻,皱着眉问林凌:“要不要我把鸡丢到卫生间去?早上都没给食,麻袋里还全是鸡屎,臭死了,我房里都闻得到。”
不等林凌回答,小芳又看向斯江:“陈小姐你别嫌弃啊,我们乡下人没什么值钱的,林老板平时对我不坏,一点心意——”
“你哥哥只是对你不坏吗?”斯江微微笑。
小芳张着嘴瞪着斯江,忽地涨红了脸对林凌喊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过!不是我说的!”
“知道,不关你的事,你别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