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探出身子看了看厕所小分队,叹了口气,翻身贴着墙合上了眼。他希望快点放暑假,不知道顾东文现在回上海了没有,他有很多话要问。想问他是怎么认识姆妈的,想问他为什么会一直照顾姆妈。景生想了无数遍,觉得自己对姆妈知道得太少了,少到一想就不能忍。他怕自己有一天就把她忘了,偶尔他又想忘了她。也许知道得多了,他心里会好受点,会忘得快一点。
他还想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生下他。
第62章
上厕所小分队跑到厕所的时候已经变成上厕所大队,总有被父母逼上床睡不着的娃,一听到外面叽叽喳喳就也跟着产生了尿意,斯南对此很有经验,当然真进了厕所不一定尿得出来。
一群孩子上完厕所,操场是不能去的,被抓回去少不得屁股遭殃,于是打着手电筒在宿舍周围瞎蹓跶,从少先队队歌唱到荡起双桨,沈星星又领头唱起“妹妹找哥泪花流”。
有个听了一耳朵大人闲话的孩子哈哈笑:“斯南,你会不会像《小花》里一样不是顾老师亲生的?”
斯南认真思考了一下:“我姆妈以前常说我是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又说我是火车上生下来的。你们说哪个像真的?”
沈青平跑到她身边:“胡说!斯江对你这么好,你当然是顾老师生的!要是星星是捡来的,我每天肯定要打她十下。”
沈星星的歌声戛然而止,好像已经被打了一样大哭起来:“你才是捡来的,我要去找我真正的哥哥!”这下真的妹妹找哥泪花流了。
斯南拉住她的手学着斯江那样轻轻撸了几下:“别理他,平平哥哥最坏了,就算我们是捡来的,也没关系,我们就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了。压岁钱能多拿一份呢。”
沈星星一听,好像有点道理,再一想,哭得更凶了。
沈青平挠着头撇嘴:“烦死了,我随便说说的,你当然是姆妈亲生的,笨!你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好伐?”
和姐姐妈妈长得完全不一样的斯南却悠然神往起来:“巴扎上的奶奶说我像阿瓦尔古丽呢。”
“县里有八个阿瓦尔古丽!”朱镇宁乐了:“最老的那个六十多岁了,县医院门口卖馕的那个。”
斯南白了他一眼:“当然是最漂亮的那个阿瓦尔古丽!沙木沙克哥哥说,他要考去北京上大学,少数民族可以加分,加很多很多分!我要是维族的小孩儿,我肯定也能考上北京大学。我小舅舅就是北京大学的。我姐姐也要考北京大学,我们全家都要上北京大学!”
沈青平想了想:“我爸说,要是不考北京大学,考上清华大学也很好,那我们就都在北京了。”
“你傻吧!”斯南瞪圆了眼:“清华大学在清华!不在北京!只有北京大学才在北京!”
沈青平越想越有道理,十分愤慨于爷老头子的“欺骗”:“好啊,他想骗我去清华!太狡猾了。”
“算了,北京大学可难考了,你成绩不好,就考上海大学吧。”斯南挥挥手定了乾坤:“我们上海的大学也蛮好的。”
“不!我要和斯江上一个大学。”沈青平昂首挺胸大步向前:“我今年期末考要坐到景生边上。”
斯南跑上去:“我大表哥才不会给你看答案呢!”
“我和景生是好兄弟!”
小分队吵吵闹闹地回到宿舍,顾西美冷笑道:“你们几个还回来干嘛?怎么不直接去教室等天亮了上课?”
斯南上去抱住姆妈的腰:“大家说都我其实是维族小孩儿,姆妈,我爸爸到底是谁?”
半夜,教工宿舍里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还有陈斯南同学的嚎啕大哭声。
“我要找我爸爸!我要找我爸爸——”
景生淡淡看了沈青平一眼,沈青平背上一凉,无辜地轻声辩解:“不是我,真不是,张老师家的那个张峰说的。”
景生不理他,侧身躺下了。他想到有次姑父夜里感慨说斯南越长越像维族姑娘,嬢嬢突然就发了火,发了火又哭了起来,后来一整个礼拜都阴着脸。
——
又过了两天,学校里的老师们都知道中央来的调查团因为上青联在县城闹事,不来阿克苏了,改去先进团场农二师二十九团,把上青联的代表们请去二十九团开座谈会。沈勇和朱广茂都去了,拦车跪哭大计夭折,沈青平三个各跟各妈各回各家。顾西美终于又清净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照常过,外头闹哄哄的,一天一个大新闻,甚至几个大新闻,今天推翻昨天的,明天又推翻今天的。一个月不到,人人都疲惫不堪麻木不仁了。
顾西美索性让陈东来别回阿克苏,也管紧了景生和斯南,镇上的巴扎都不让去,天天吃三顿食堂。好在宿舍门口家家户户春天都开田种菜,要葱蒜香菜青菜辣椒什么的,直接揪一把就行。景生在鸡窝边上扎了一小片篱笆,黄瓜丝瓜番茄都结了果,篱笆下有两个小土堆,插了两个小木片,分别写着一和二,埋着光荣牺牲下锅的一对鸡夫妻的骨头。鸡窝里新买回来的小鸡崽又已经长大了。斯南每每奉命来摘黄瓜,都要感叹一句:“鸡来鸡又去,鸡鸡还叽叽。”
六月一晃而过,到了月底,沈家和朱家的三个娃又被托到了西美这里。西美正在收拾景生和斯南回上海的行李,知道他们要去十四团场向调查团情愿,忍不住劝了几句:“既然几千人要去,也不差你们四个,又要让幼儿园小孩子跪啊哭啊的做文章,那一年就没用,今年就能有用了?”
孟沁拧了她一把:“这不留着你这样的看守大后方嘛,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听说调查团七月初就要回乌鲁木齐了,两个月什么也没解决,再拖拖到哪一年去?”
曹静芝塞给她一个信封:“先放一个星期的伙食费给你,要是这次还不行,我们就参加百人团进京上访去。凭什么云南的能回,黑龙江的能回,安徽苏北的都能回,就我们不能回?我们不是上海人?我们不是知青?”
沈勇也斩钉截铁地说:“没错,我们想好了,要么这几天调查团同意我们回上海,要么我们也像你大哥他们一样,去首都,要求见副总理,万人血书!”
见西美不以为然的表情,朱广茂叹了口气:“西美,当年我们这么多人里,你是最最坚持要回上海的,一有政策你就跑去团场问,想不到现在你反而得过且过了。你能进教育系统编制是比我们农垦系统强多了,但你不更该为斯江斯南着想吗?”
西美脸红了又白:“国家已经允许知青回城了,这不是宣传说两三年里会逐渐安排吗?我们这么跟上面对着干又有什么用呢?我大哥他们版纳知青,有回去半年的,十个有八个都没单位。没单位工资哪里来?”
沈勇和朱广茂皱着眉不说话。
“没单位肯接受我们!年龄、学历都是问题。”西美哽咽道:“我爸还是烈士呢,单位也不肯接受我大哥顶替。我姆妈去了五次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厂里也有困难。七十多万上海知青,现在回去了一大半,哪里来的工作岗位?还有应届生往届生、待业青年也排着队等分配工作。像我大哥四十多岁了,再上个十几年班就能退休,谁愿意要他?”
孟沁挑眉说:“就是这样我们更要斗争啊!你不争取,谁能重视我们?好歹你大哥也是见过副总理的——”
“那你知道他们怎么才能被接见的!”西美胸口起伏了几下,低下头说:“他们几十个人,大雪天里举着牌子跪在天安门广场上,从早跪到晚。我哥没跪,也坐了一整天,人都冻坏了。这边光想着要孩子女人去跪着哭有意思吗?!”
众人都不说话了。
——
顾阿婆的确为了顾东文单位的事愁得不行。顾东文自己倒不急,每天送了斯江上学,就去外头瞎转悠,也不知道转悠去哪里了,但是接斯江放学倒很准时,陪她去少年宫电视台都成了大舅舅的日常工作。
斯江说她自己一个人能行,顾东文笑眯眯地夸了她一通,奖励了她一套《儿童文学》丛刊,继续天天接送,路上少不了萝卜丝饼来两只,糍毛团来两只,爆米花来一袋,奶油雪糕来两根。斯江渐渐也喜欢上了这种日子。
有一次顾东文买了一份臭豆腐,极力怂恿斯江尝尝,结果臭得她眼睛鼻子眉毛皱成了一团,他却哈哈大笑。这天斯江在少年宫挨了批评,老师说她一开口一股臭豆腐味道,让她去卫生间漱口,漱了七八回,歌一句没练上,训练结束了。
回到家斯江板着脸自顾自地做作业,也不要舅舅拎洗澡水。顾东文笑眯眯地看着她逞强,被顾阿婆扫了两鸡毛掸子。
“你几十岁的人啦?还作弄囡囡!她都被老师批评了,讨嫌鬼。”
“我再也不要舅舅接了。”斯江丢下水桶,狠狠地瞪了舅舅一眼。
顾东文嚼着五香蚕豆笑弯了眼:“小斯江,舅舅问你,你真的喜欢去合唱队?”
斯江一愣,别过脸不理他。
“景生姆妈特别喜欢唱歌,她做饭的时候唱,割胶的时候唱,洗澡的时候也唱,哄景生睡觉能唱上一个钟头不停,唱得景生逃出去爬到树上睡,她其实就自己瞎编歌词瞎哼哼,可她那才叫喜欢唱歌。”顾东文一只手提起水桶往浴桶里倒:“斯江啊,如果你洗澡的时候都不想唱歌,就真的算不上喜欢唱歌。不喜欢的事情要一直坚持是很苦的。”
斯江悄悄回过头,看着大舅舅的背影。大舅舅才回来一个多月,他怎么就看出她不喜欢唱歌的呢。她只有训练前才会赶着在学校的厕所里复习一下,但是合唱团是一件很好的事,能被老师选中很了不起,还有姆妈爸爸特别为她骄傲。人人都喜欢她唱歌,除了她自己。
顾东文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喜欢看书,床上、吃饭台子上甚至马桶边上都是你的书。你喜欢写日记,舅舅看你再累也要写上几句。你喜欢吃好吃的,喜欢陪你阿娘和外婆聊天,喜欢和妹妹说话,妹妹不在你会拿洋娃娃扮成妹妹。你就把时间花在你喜欢的事情上就对了。什么唱歌跳舞当班干部拿第一名,都不重要,真的。”
“我要当第一名。”斯江咬了咬唇:“姆妈说景生表哥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年级第一。”
顾东文蹲下身:“你小舅舅从来没得过第一名,你觉得他厉害吗?”
“当然厉害!舅舅高考考了全上海第三名!”斯江有点吃惊,小舅舅上学没得过第一?
“你不相信的话写信问他。”顾东文站了起来,拎了空桶笑着往外走。
斯江听出他哼的是《妹妹找哥泪花流》,眼睛一亮:“舅舅你也喜欢唱歌?喜欢看电影?”
顾东文嗳了一声:“走到哪儿喇叭里都在放着这支歌,我怎么也跟着哼上了,真是的。”
“舅舅,那你喜欢陈冲吗?我们老师都喜欢她,说她可漂亮了。”斯江忍不住追过去问,老师们还说她长得像大明星陈冲呢。
顾东文想了想,回过头严肃地说:“陈冲漂亮吗?我看一般般,没有我家斯江好看。”
斯江脸红了:“舅舅真讨厌!我哪有——”
“哦?说实话就讨厌了?”顾东文哈哈笑,那他可得多说几句。
顾阿婆摇着扇子过来催斯江洗澡:“当然是斯江好看!我家斯江明明像夏梦好伐,什么眼神。”
斯江不依了:“我喜欢陈冲!我喜欢《小花》!”
“什么小花大花的,我只知道小生老生。”顾阿婆叮嘱她:“快点洗澡了,你不要再一边洗澡一边看书了啊,书都湿掉了!”
“没!我每次都擦干手指头才去翻书的。”
“擦了也是湿的,你看看,这边上是不是皱了?”
“……”
顾阿婆掩上门,去追顾东文:“老大!老大!我有话要问你——”
第63章
顾东文坐在文化站门口抽烟,自从听过斯江绘声绘色描述过斯南的霸业,他看着眼前这群白相得很起劲的小囡们就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不出意外,景生那臭小子肯定会板着小脸不参与,非要等观察仔细了私下练熟了确认能一鸣惊人才出手。
远远看见姆妈颤巍巍地找过来,顾东文苦笑着摇摇头叹了口气,顺手把烟在地上捻熄了。天下当妈的也是作孽,小孩子生下来,只盼着长胖点长高点别生病。孩子越大妈的心也越大,学习要好还要听话,硬生生把斯江这种可爱活泼的小姑娘都弄得苦哈哈。再往后孩子都成大人了,当妈的还放不下单位和结婚两桩大事,操心到老又开始忙孙辈。好像不操心她就失去了当妈的意义。
但他对这样的妈还真没辙,对姆妈没辙,对苏苏也没辙。
“你躲着我做什么!”顾阿婆一扇子劈在他肩上:“我会吃了你啊!”
顾东文伸手掸了掸台阶上的灰,扶了她胳膊肘一把:“和尚念真经:女人是老虎。您可是咱家最大的老虎。”
顾阿婆憋不住笑,又给了他一扇子:“就你从小油嘴滑舌的,对着你老娘说有个屁用。我问你,斯江阿娘门洞里的康阿姨要给你介绍对象,你怎么见都不去见一下?那个女同志坐办公室的,条件蛮好,三十四岁,老公死了五年,有个七岁的女儿,单位里刚刚分到房——”
“唉。”顾东文伸手拿过扇子替她猛扇了几下:“我向我老娘学习,这辈子从一而终,看着我儿子长大就行。什么时候我老娘嫁个好男人,我再考虑自己。”
顾阿婆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两只手噼里啪啦一顿乱捶:“要死了你个畜生,拿你老娘瞎开心,我是女人,不守寡,招个坏东西上门,你们四个有活路吗?你是男人,你是顾家的老大,传宗接代你都不管了你回来干什么?你是要气死我还是要气活你老子啊?你儿子你儿子,那个是你儿子吗?他都不认你是他老子,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
顾东文笑呵呵地左躲右闪还不忘继续摇扇子:“能气活我爸,我也算大功一件。这不家里还有北武嘛。他七月就回来结婚,小两口正当年,努力一下,三年抱俩,你盯着我干嘛?我都四十几岁了,就算还能生,小孩十八我八十,他就该病床前装孝子了,有什么意思?”
顾阿婆哪里经得起他左一句右一句的,问清楚北武和善让的事,仔细想了半天,气得扇子在腿上拍了好几下:“顾东文!你四十几生一个,八十岁的时候儿子应该三十几,怎么就不能做孝子了?”气得她呛了一下,急咳不断。
顾东文赶紧给老娘顺顺气:“好了好了,古人死了老婆不还得守个孝吗?景生妈二月里才找到,你现在就逼着我去相亲,我怕她半夜来找我算账。”
顾阿婆打了个寒颤,气得又拧了儿子一把:“她是个天仙是不是?你还给她守孝!你老子死了也没见你守孝。”
“守了,一年没吃肉,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发花,割胶的时候差点凑上去喝几口,亏得景生妈给了我一巴掌。”顾东文叹了口气:“当年你在扬州见着她,一眼相中了,还托人去说过亲,怎么不是仙女了?”
顾阿婆愣了,想了许久:“是扬州舒家的姑娘?你小舅妈隔房的姨表侄女?原来跟你七表弟订过娃娃亲的?”
“嗯呐。”
顾阿婆不作声了,人越老越是容易忘事,但是过去的小事却记得越牢。她扭头看了看儿子,这个没心没肺的狗东西,瞒了她十几年,还笑眯眯的。
当年徐老七命不好,生下来没多久脑子烧坏了,她弟弟弟媳主动退了娃娃亲,认了舒家丫头做干女儿,两家照旧亲亲热热地往来。后来灾年里老七误吃了观音土,腹肿水死了,她和东文去扬州送奠仪,倒真是一眼就相中了那闺女,长得太好看了,说话做事一等一的妥帖,温温柔柔的,就这种姑娘才栓得住东文这犟驴子,可惜太瘦了点。但那几年谁不瘦?吃上米和肉养一养就好了,倒是胖子都是肿出来的,那才要不得。
那次幸好东文背了一百斤水洗米去,要不然豆腐饭亲眷们连口粥都喝不上,徐家回礼的大前门香烟和毛巾,也是东文带去的。她还记得那丫头最后来找东文,眼皮都不好意思抬,红着脸说家里没人吃香烟也用不着毛巾,能不能换半斤米回去给老子娘和弟弟熬锅粥,她弟弟也乱吃了观音土,腹肿水倒下了。东文二话不说就匀了二十斤米送她回去。
舒丫头隔天送了五条绣花的手帕来作谢礼,涨红了脸说不成敬意。帕子是苏州上好的丝绸,就是年份久发了黄,刺绣是临时赶出来的,线虽褪了色,花色却没下过水,摸着还是硬的,一问果然是她连夜绣出来的。那米又不值钱,都是弄堂里淘米水里沥出来的,市里按照一等两等三等回收。东文那阵子按一百斤六角五分收三等米,一个月也能收上五六百斤,不过才几块钱。哪里值当她这么费心,手艺是好的,却换不到一口饭吃。真是可惜,越好看的姑娘,命越苦。顾阿婆眼圈一红,想到西美这些年吃的苦,比起东文说的舒家的丫头,真算是运气好的了。
想来想去,顾阿婆突然想明白一件事:“你是跟着她才跑去云南的?”
“嗯。”顾东文随手揪了脚边一根野草,搁嘴里嚼了起来,他知道得太晚,去到那里一开始被分在昆明,费了点功夫才调去景洪,但是再晚几天,她可能那时候就死在蒋宏斌手里了。
母子俩静静地坐了半天,顾阿婆坐得腿都发麻了,看看月色,叹了口气扶着儿子的肩膀站了起来:“我先回去了,斯江肯定又泡得手脚都皱了,她看起书来什么都不记得。你等会回来倒洗澡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