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江每每看到她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就又好笑又难过,但她也想不出到底怎么才能让斯南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过大舅舅说的话很有道理,以前她对斯南那么好,斯南却没心没肺的,现在不管她了,斯南反而时时会偷看她,还总跟在她身后,被她发现后,小东西又会东看西看装作没事。
在照相馆里,人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善让身上,斯江却留意着妹妹,见她蹲在旁边和新皮鞋的扣眼打仗,终于没忍住走到她身边。
斯南费劲戳了半天,就是戳不透皮鞋带子那个扣眼,见姐姐来了,故意扭开身子,踢飞了皮鞋:“我不要换新鞋子,外婆——外婆——!”
斯江默默把崭新的红皮鞋拿过来,用力把扣眼戳通了,按住斯南的小脚替她穿上:“你不是一直想要一双大红皮鞋吗?这是小舅妈送你的礼物,你随便踢掉,她会伤心的。”
斯南抿着嘴不说话,不知怎么眼圈渐渐红了。
斯江把她抱起来,替她把新裙子的蝴蝶结绑好:“我们今天要做小舅妈的花童呢,要漂漂亮亮的,知道吗?”
斯南低头看着大大的蝴蝶结,突然就哭着控诉起来:“吾讨厌阿姐!讨厌大表哥!你们都不理我,我一个人可怜死了!没人喜欢我,没人要我!”
顾阿婆吓了一跳,却被东文和北武一把拉住,带着赵家三兄弟走开了一些。
斯江看着妹妹滂沱的眼泪,心里又酸又软,不由自主也抽泣了起来:“那你答应过我要保守那个秘密的,怎么忘了呢?你答应每个月给我写信的,你是不是全忘了?你答应每个月打一次电话回来的,你是不是也忘了,你老是说话不算数,那我也难过的呀。那南南你是不是不喜欢姐姐了?你还说你不要姐姐也不要姆妈了,那我和姆妈肯定也可怜也要哭的呀。”
两姐妹你一句我一句,慢慢话越来越多,眼泪越来越少。
——
善让换好婚纱,红着脸走出更衣室,阿大阿二阿三怪叫起来,还吹起了口哨。
“斯江斯南,快来看舅妈!舅妈太好看了!”
善让笑着喊:“我的两个小仙女花童在哪里?这裙子太长了,我需要你们帮忙!”
“来了来了!”斯江牵着斯南的手飞奔过去。
景生掏出一块手帕捂住斯南的脸,粗暴地撸了一圈:“你别把鼻涕掉在裙子上。”斯南疼得哇哇乱叫。
斯江抢过手帕:“你干嘛啊!轻一点,南南不会痛的吗?我来我来!”
斯南趁机搂住姐姐:“南南欢喜阿姐!大表哥真讨厌。”
“阿姐也欢喜南南。”斯江笑得眼弯弯,就是,大表哥真讨厌。
景生恨铁不成钢地瞥了斯江一眼,走到顾东文身边才叹了口气:“不争气,活该。”
顾东文酒窝里都潽出笑意来。
斯南心里美滋滋的,大表哥还是她的大表哥,阿姐还是她的阿姐。啊,上海真好,外婆家真好。
第67章
拍结婚照是件体力活,小朋友们最早的兴奋和期待,被一遍遍的“笑多点,靠近点,头歪一歪……”折磨殆尽。
“我脖子明明已经往前伸了,他还老叫我伸伸伸,又叫我下巴缩回来,到底是伸还是缩?”赵阿大好不容易拍完几张大合影,退下来活动着硬掉的脖子,愤愤不平道:“我又不是鹅,还能怎么向天歌?”
阿二示范着把脖子往前一伸一缩:“师傅说斯江妹妹像天鹅,格么阿拉是伊表哥,被当成鹅也不奇怪。”
阿三补充道:“斯江是天鹅,大哥是大鹅,二哥是中鹅,我是小鹅。斯南是啥?”
景生不知怎么想到安徒生童话里的丑小鸭,丑不丑另当别论,鸭子倒不假,斯南和斯江和好之后恨不得把前几天少说了的话一口气都呱噪完,实在太吵。
斯南拍完和姐姐的合影立刻跑下来反驳:“我才不是鹅,我是人,你们鹅最讨厌了,又吵,还到处拉屎,臭死了。”还有那首鹅鹅鹅的古诗,也讨厌。
不料斯江跟着抓住机会灌输文化知识:“南南,来,不如我们一起念个古诗吧。鹅、鹅、鹅——”
“救命!大表哥救命啊!我不要鹅不要鹅!”
阿大阿二阿三齐声高喊:“鹅、鹅、鹅,曲颈向天歌——”
“不是曲颈,是曲项!”斯江赶紧纠正:“你们别乱教。”
“就是曲颈!”赵家三兄弟表示不服,他们从小就这么读的。
“不要鹅,鹅屎最腻惺,小鸡才好,我会念诗的,鸡鸡叫叽叽——”斯南也不服,鸡不好嘛?非要鹅干嘛。
忙着拍照的摄影师傅忍无可忍地回过头来:“拍好照片的小朋友可以到外面去等了,轮到你们的时候再叫你们进来好伐?”
斯南摇头:“不好,我要看阿舅和小舅妈!小舅妈你真好看!比我们阿克苏最漂亮的阿瓦尔古丽还要好看,你像天上的月亮像天山山顶的白雪像——”忘词了,巴扎上那个卖羊肉的叔叔怎么唱来着……
镜头前很紧张的北武和善让都笑得露出了八颗牙,快门咔嚓咔嚓。摄影师傅满意地看看相机:“这个小朋友挺能帮上忙,你留下吧,其他小朋友都出去。新郎新娘看这里,你们刚才就笑得很自然,对对对,再靠近一点,新郎你别压到新娘的脸,又太远了,轻轻贴上去就行。”
善让忍不住偷笑:“老顾你辛苦啦,没想到拍个照这么多讲究,远近轻重的也太难拿捏了。”
北武低头轻轻贴上她的脸:“不辛苦,挺幸福的——还很有收获。”他刚才不受控制地不纯洁了一下,觉得某些时候也可以引导善让把远近轻重的要求说清楚。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思想开小差,令顾北武很惭愧,又生出些隐秘的快乐,以至于他下意识地离善让远了一点,避免□□也控制不住地开小差,却立刻又被严格要求的老师傅纠正了一番,折腾得手心里全是汗。
成功把四个表哥推出门外的斯南很得意:“你们都出去都出去,阿姐也能帮忙的,阿姐你和我一起!”
景生白了她一眼,一扭头见顾东文正在翻自己带来的一本书,赶紧过去抢了回来。
斯江看着景生也被推了出去,隐隐觉得自己又赢了,不由得也露出了八颗牙。
顾北武又被折腾了几回,灯光炎热,他额头沁出了汗,连善让都发现他有点过于紧绷了。他总忍不住去看她,今天的善让是他从来没见过的甚至从没想象过的模样,不只是美,更有一种圣洁的仪式感。他甚至开始动摇旅行结婚的决定,他的提议善让一贯是支持的,还会找出更多的理由来支持他的决定。可这么美好的善让,如果穿着这么美的婚纱,在许多亲友的祝福中嫁给他,的确会如姆妈所说的更隆重更正式,更体现得出他对她的爱重。
“新郎官!请看我镜头这里,不要一直看新娘,回去要看一辈子的,少看两眼没事的啊。”摄影师傅揶揄道:“少看两眼行吗?新娘子,不会生气的吧?回去不会要他跪搓衣板伐?”
善让噗嗤笑出来,给了北武一胳膊肘:“喂,你再不看镜头,摄影师傅要拿出搓衣板来了。”
斯江忍不住喊:“舅妈你不要怪舅舅呀,他的眼睛不听他的话,就要看你,他也没办法的呀,谁让你这么这么这么好看!南南对吧?我们也忍不住要一直盯着舅妈看的。”
斯南很认真地补充说明:“是的是的,我有时候想起床,可是床不让我走,我也真的没办法。”
北武被摄影师傅摆弄成另一个姿势,和善让背靠着背,他笑着低声说:“我在想好像是应该在新雅摆上几十桌,让所有的人都来认识一下我爱人有多美有多好。”
善让脸一热,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你知道就够了。”
“不够,我看到你换好婚纱走出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够。我太自私了。”
“我希望你在这方面自私一点。”善让按照指示把手里的假花举得更高一点:“因为我一定表现得比你更自私。”
摄影师傅无奈地提醒:“悄悄话也可以少说几句的啊,回去慢慢说,来,笑一笑——”
斯南叹着气摇头:“唉,他们的嘴巴也不听话,他们自己也没办法呀。”
——
七月底喜事成双。北武和善让领了结婚证,结婚照也拿了回来。没等北武宣扬,万春街的一大半居民都从顾阿婆手里看到他和善让的结婚照了。
顾阿婆去七十四弄请好陈阿爷陈阿娘,心满意足地揣着儿子的结婚照片回到六十三弄,笑得合不拢嘴,大家夸得一点也不错。老四和善让,哦,不,和他新妇都是才貌双全,真正的天作之合。
第二件喜事是顾西美接到录取通知,九月正式参加新疆师范大学的函授班,两年后能拿到师范大专的文凭。
“南南也要好好学习,你爸爸妈妈都是大学生,舅舅舅妈也是大学生,你和姐姐将来也要读大学知道吗?”顾阿婆以此激励斯南,连她都发现这孩子不像斯江那么热爱学习。
斯南撅着嘴蹭到顾东文身边:“那大舅舅你也是大学生吗?”
“我也是啊。”顾东文笑眯眯搁下手里的文件和表格:“社会大学也是大学嘛,活到老学到老。你先当好小学生,以后也就能当好大学生。”
景生抬起眼皮子呵呵了两声,心道您脸皮可真厚啊,连小孩子都要骗。
斯江拿着一年级语文书过来:“南南,你连比喻句都会,这些很简单的,来,我们继续去学拼音。”
斯南苦着脸被姐姐拖走了。顾东文朝顾景生挑了挑眉毛,露出甜甜的大酒窝:“怎么?你老子还不够社会?”
景生翻了个白眼,默默转身去旁观斯南学拼音。
第二天晚上,新雅粤菜馆两张大圆桌坐得满当当,虽然顾阿婆再三叮嘱陈阿爷陈阿娘只是自家人一起吃个饭,不算喜酒千万不要送礼,陈阿爷还是封了一个一百块的大红包给善让。顾南红夫妻也送了一百块的礼金,北武大大方方地收了。顾阿婆把藏了十几年的赤金镯子套在了善让手上,想到这本来是留给东文媳妇的,可惜舒家丫头命不好,不免又红了眼圈哽咽起来。
陈阿娘笑着打趣:“阿芳啊,人家是嫁女儿,姆妈舍不得才哭,你娶媳妇哭什么哭,激动成这样。不过也难怪,这还是我第一次吃到你们家的喜酒,连我都激动得要落眼泪水了。北武啊,你姆妈真是不容易啊,总算熬出头了。”
斯江抱着外婆给她擦眼泪。斯南大声说:“那小舅妈的姆妈要哭了哦。”
众人哄堂大笑。
——
夜里顾东文叫了北武出门,两兄弟出了万春街往静安寺方向走。
“红包我先欠着。”顾东文掏出烟来点上,又丢了根烟给北武。
“你去街道要了那么多资料,是有什么打算吗?”
“嗯,我听你说国家出了政策,就去街道问问能不能开个私人小饭店。纺织厂我是不想进的,当然厂里也不愿意接受。现在国家也困难,市里也不容易,几十万人回城,要能有工作,给年轻人是应该的。”东文走近一家路边已经打烊的国营饭店,趴在玻璃上往里看了看:“我除了打架割胶种田,就只跟苏苏学了几个菜。她以前总说要是回了扬州就想法子开个小饭店或者去当厨师,我就替她干了。”
他扭头对北武笑道:“街道的书记倒蛮支持的,说可以办私营饭店的执照,但是市里还没有先例,要和其他单位商量怎么操作,还得打报告申请,估计得四五个月才有批复。所以不但要欠你红包,还得问你借点钱开店。”
北武沉吟了片刻:“大哥你想不想进无线电十八厂?我倒是和他们总工一直有联系。”
顾东文摇摇头继续前行:“你还不知道你哥?要我在流水线边上待着,还不如杀了我。怎么,你觉得我开饭店不行?吃过景生烧的菜还这么想?”
北武笑道:“那倒不是,开饭店实在太辛苦了——”
“再苦有在云南苦?我在云南十几年吃的肉还没这两个月吃得多。”顾东文睨他:“你小子是不是怕借钱?放心,我写借条给你,按银行利息算。”
北武急了:“大哥你说什么呢真是!就因为你在云南那么苦,我才不想你回来了还要辛苦。上班再怎么样总归比开饭店要省力。”
“你怎么结了婚婆婆妈妈起来了?先借五百块给我,两年还你六百,红包另算。”顾东文踹了北武一脚。
北武笑着掸了掸裤子上的鞋印:“我给你一千,五百算借给你的,另外五百算我和善让一起入个股,你赚了钱,分我们百分之三十。”
“那你可亏大了。”
“你不还出力出人出技术嘛。”北武笑道:“咱们国家引入外资不也这样,技术也得算成投资。你要是真挣不着钱,我和善让再给你出谋划策。”
“行,那我们亲兄弟可也得白纸黑字明算账。”顾东文也不客气:“我已经看了十来个门面,你和善让走之前在一起去看看。”
“好。”北武也放下了心,大哥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只要他愿意,做什么都行。
第68章
周善礼开着一辆62年苏联产的橄榄绿伏尔加从延安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了上海一天。
他进了河南后,特馋传说中的黄河鲤鱼焙面,在开封打听了一大圈才吃上,期望越高失望越大,结果吃太猛了肚子疼得直抽抽,耽搁了大半天,才赶着给父亲的老乡兼老首长陈老将军送陕西黄小米和大枣。老首长一听他说没吃到好吃的鲤鱼焙面,不许他走,非让他留下尝尝他家保姆做的鲤鱼焙面和清炖狮子头。所以,最终两碗鲤鱼焙面和一碗清炖狮子头害得他没赶上顾家那顿饭。
周善礼心虚,周善礼不慌,寒暄完一圈,坐定了接过顾北武递过来的酸梅汤,咕噜咕噜几口下肚,嘴一抹就开始表功:“善让,知道你哥多累不?跨六个省十八个市五十八个县呐,两千公里我一个人开,安徽还碰上下大雨,国道上几百辆车排队,开十五公里时速,真太难了,幸好才晚到了一天!”
善让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哥,地图都快被你数烂了吧?这么精准。我要你开车来的?你坐火车不行?”
“我不是为了给你和北武做司机嘛,我当然知道坐火车轻松,这旅游结婚,旅游旅游,靠你们两条腿怎么游?有四个轮子载着你们,想停哪儿就停哪儿,想停多久就停多久,刮风下雨咱们照游不误,多方便。要不要去看看哥开的车?老伏尔加,你小时候最喜欢了。”
善让放下顾东文做的开店预算,似笑非笑地瞥了亲哥哥一眼:“敢情我们旅游结婚就缺您这个电灯泡?昨晚那么多亲戚朋友一起吃饭,我这个新娘子一个娘家人都不来,我可真有面子。”
周善礼站起来低声下气地给顾阿婆顾东文鞠躬,连声道歉。顾北武没想到最体贴人的善让还跟多年前一样喜欢挤兑善礼,他没觉得善礼可怜反而觉得善让更可爱了。
顾阿婆难为情得直摇手:“小周你不要这样,是我们家不好意思,喜酒都没摆,委屈善让了。昨天我就说你还没到,要么改天再去,北武他们硬说没关系,怎么没关系呢,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