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流水,不久顾阿爹做了徐家的上门女婿,生了两儿两女,人丁兴旺。冯家的男丁运道却不好,全死在了战场上,只剩冯阿姨一根独苗。她便也招了个上门女婿,不想那男人其实早有老婆孩子,存心骗财骗色,两个月不到卷上钱带着妻儿跑了。冯阿姨一根绳子上吊,被顾阿婆救了下来,又赠了些铜钿帮她熬过难关。说奇怪也不奇怪,这人呢,因被见过最难堪最落魄的模样,每每遇到救济自己的人,冯阿姨不得不想起往事,觉得矮人一头,因而一根针扎在心里,她便有意无意地躲着顾家的人。
WG后,冯阿姨揭批有功,做了北万春居委的火柴盒工作组副组长,偶尔照拂一下裹着小脚的顾阿婆,还了当年的人情,矮人一等的尴尬也消失了,甚至生出了居高临下的怜悯,于是冯阿姨越发热心,为了让顾北武这个阿飞去上班,她出了交关力,最后弄得两头不是人,还跟顾阿婆吵了一架,两家就不再来往,落雨天衣裳也不帮忙收了,外头水龙头使用时间划得比火车时刻表还精准,水费算得煞煞清。顾东文回来后才又开始往来,毕竟整条万春街谁敢给顾东文脸色看呢,冯阿姨也是识时务的人。
这晚她听了不少楼上的龃龉,免不了要关心一下,又忍不住加几句金玉良言:“唉,没办法,当年伊拉哭了闹了要上山下乡,现在又哭了闹了要回来,家家户户地方噶小,宁(人)噶许多,噻困难格呀,爷娘兄弟也没办法对伐?作孽哦。”
顾东文眉头一跳,似笑非笑地瞥了冯阿姨一眼,把挑子放到煤气炉上,点上火。
冯阿姨又感慨了几句,手里一块揩布把三家人家的灶头都揩到了:“东东,今朝夜里侬屋里六个人客过夜(今晚你家六个客人过夜),记得六只人头写在水费簿子上。还有,刚刚啥宁(谁)下楼开了楼道灯勿关,亮到现在,要不是吾下来,一角洋钿电费浪费忒了。”
顾东文便睨了她一眼:“吾开格,要么侬去算清爽电费,几分洋钿吾来付。”
冯阿姨嚅嗫了两句,怏怏地放下揩布走了。
挑子的壶嘴里噗嗤噗嗤往外冒热气,外头传来斯江的笑声和斯南的尖叫声。
“阿姐!再给我一根仙女棒白相相,求你了——”
“不行,表哥说了要留到大年夜。谁让你刚才一口气把三根全点完了,你还闯了大祸!”
“大表哥——大表哥——再给我玩一根,我画一颗心给你,很漂亮的心,我的心!你看看我的心呀——”
“你的良心早被狗吃了。”景生漠然地拒绝:“谁刚才偷偷把摔炮往我领子里丢?”
“我是吓唬吓唬你的呀,那个是炸过的。”斯南委屈地喊起来:“谁想到阿姐会去捞呀。”
景生的声音响了起来:“炸过的就不烫人了?一样烧得起来,你看看你姐,手心烫了一个大泡。”
“没事,我不疼。”斯江的声音带着笑,温温软软:“南南下次不许这样了,阿哥的绒线衫会烫个大洞的。”
外头水龙头被拧开了,水哗啦啦的流。
“我去灶披间倒点醋给你擦擦,上去再敷点牙膏。”景生说。
“麻油也可以。”沈青平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
灶披间的门一开,景生沉着脸走了进来,有点不自在地绕过顾东文去碗橱里拿醋。
外面水龙头关了又立刻被拧开,斯南哇哇叫:“阿姐,你再冲冲,大表哥好恶心,给你涂了那么多他的口水,啧啧啧。”
景生手里的醋瓶一歪,泼了不少出来。顾东文忍俊不禁,哈哈哈笑出声来,差点被挑子烫到手,斯南这小把戏才像他亲生的。景生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端着碗出去了。
“舅舅!舅舅——”斯南跑进来:“舅舅,你让大表哥再给我一根仙女棒好不好,求你了,我最喜欢舅舅你了,你帮帮我吧。”
顾东文一把抱起斯南,在她脸上啵了一个:“不稀罕你大表哥的一根两根,明天舅舅给你买一箱去。”
“嗷嗷嗷,真的吗?舅舅我真的真的最喜欢你了!”斯南又惊又喜,搂住顾东文的脸啵了十多下,糊了他一脸口水。
——
回到屋里,斯南绘声绘色连比带划地复述痛打老流氓事件,西美气得差点把她耳朵拧下来:“你还是不是小姑娘啊,说的什么龌龊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
北武一把扯开她的手,替斯南揉揉耳朵,脸色沉了下来:“你干嘛呢,南南做得蛮好,该表扬她。那种老宗桑要的就是小姑娘们害怕,她们越怕他就越得意,胆子也越大。”他对景生点点头:“你们打得好,以后见一次打一次,别因为是老头就手下留情,不打死就行。”
顾东文却笑眯眯地拍了拍景生的手臂:“打死也不要紧,你才十三岁,不用负责,为民除害,国家政府人民群众该给你送你锦旗。”
顾阿婆吓得拍了两下胸脯定定神:“老大你有毛病啊,胡说什么呢!小孩子会当真的。”
景生抿了抿唇没作声,西美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善让替斯江上了牙膏,又检查了一下景生的手背和指关节:“没事,不好的事都留在猴年,过了大年夜就一切顺遂了。”
西美看着北武怀里的斯南和善让身边的斯江,突然觉得两个女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拉过斯江,又把斯南训了一顿,连带着把沈青平几个也教育了十分钟才放他们去洗漱。
上了阁楼一见大通铺,斯南快活得扑上去滚了好几滚。
“大表哥你睡我左边,阿姐你睡我右边!”斯南想象着自己左搂右抱,傻笑个不停。
斯江让沈星星睡自己身边,景生旁边睡沈青平和朱镇宁。六个人并排躺下后,景生把夏天的一条毛巾毯卷成长筒放在自己和斯南当中,又把她搁上来的腿搬下去,一脸严肃:“这是三八线,你不许越过来啊。”
斯南捅了捅“三八线”,眨了眨眼:“你们男生地方比我们大,拿过去一点。”
“因为我们个子高,得要大地方睡。”沈青平笑得见眉不见眼,一看斯江已经躺下来,脸一红,也赶紧躺了下去,往朱镇宁身边挤了挤:“景生哥,你再过来一点,小心被南南踹到。”
景生让了让,把“三八线”挪了挪:“你别再皮啦,我要熄灯了。”
斯南一扭屁股往斯江怀里钻:“姐,我帮你吹吹手,还痛伐?对不起哦。”
斯江把她冰冷的脚放在自己大腿之间暖着,把嘴里斯南的几根卷毛往外吐了吐:“不疼了,你下次别再皮啦,快睡吧。明天舅舅带我们去城隍庙呢。”
沈星星翻过身来靠住斯江:“我也想跟你们去城隍庙,我外公天天打麻将,外婆要种地,舅舅舅妈也不理我们,表哥表姐欺负我们,唉,我宁可留在沙井子。”
斯江温柔地拍拍她的手:“你姆妈肯定很快回来陪你们的,别担心。”
沈青平恶狠狠地宣布:“这回谁再敢欺负我们,我就揍他,斯江舅舅说了,打死了我不用负责,我不怕。”
沈星星幽幽地叹了口气:“阿哥你又不是没打过,就是打不过嘛——万一是你被打死了怎么办?”她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不由自主地哽咽起来。
沈青平脸火辣辣地烧。
斯江安慰了沈星星几句,想想自己被姆妈说几句算什么呢,她有那么疼她的阿娘和外婆,还有了不起的舅舅们,还有天底下最最可爱的舅妈,比起沈青平兄妹来,真是已经太幸福了。越是这么想,越怜惜沈星星。
斯南去掰沈星星的手:“这是我阿姐,你抱着我阿姐干嘛呀。”
沈星星靠在斯江肩膀上:“我也叫斯江阿姐的呀,她给我靠的,你怎么这么小气!”
斯江拍拍斯南:“别闹啦,阿姐抱你们两个,我们一起睡好不好?”
斯南不依:“不好不好不好!那我去抱大表哥。”她推开斯江往三八线上爬,脑门却被一巴掌牢牢顶住。
“回去。”景生一脸冷漠。
斯江伸出一只手:“过来吧。”
沈星星冲着斯南做了个得意的鬼脸,把斯江搂得更紧了。
斯南坐在三八线边东看西看,气得不行:“你们坏死了!我才不要跟你们睡!”她一骨碌爬起来从梯子上滑了下去。
“外婆!舅妈,我要睡在你们中间!我不要睡阁楼,他们都欺负我。”
楼上五个人异口同声:“没!是你太皮了。”
斯南气得在床上乱跳,钻到顾阿婆被子里抱住汤婆子朝阁楼口喊:“稀奇不色!(有什么稀奇的)我这里抱得可舒服可暖和了,哼!”
斯江坐起来等了一会,不见斯南回来,就想下楼去哄她,却被景生一把拉住。
“别理她。”景生促狭地眨了眨眼。
斯江想了想,又躺了回去。
过了十来分钟,斯南悻悻然地又爬了上来,默默地钻进被窝里,轻轻喊了声:“阿姐?”
斯江摒牢不理她。
“大表哥?”
景生闭着眼只当没听见。
“平平哥哥?宁宁哥哥?”
沈青平发出轻微的打呼声,朱镇宁翻了个身,背朝着斯南。
“星星姐姐?”
“我睡着了。”沈星星忍不住应了一句。
“睡着了你还说话?”斯南噗嗤笑出来。
“我说梦话。”
“算了,我阿姐给你抱一半。”斯南故作大方,把斯江的手臂抬起来放到自己头下,在斯江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就睡着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睡着了后,五个哥哥姐姐又偷偷爬起来玩扑克下军棋看书说悄悄话,直到半夜一点多,才被上来检查的小舅舅给喝停了。
第94章
小年夜这天,周善礼一早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到了万春街。弄堂里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春联喜楹剪纸,弹格路的碎石子上隐约可见炮仗炸过的黑色痕迹,缝隙里卡着扫不干净的红屑,空气中隐隐的硫磺味冲淡了公共厕所的臭味。居民们也格外亲切,认识的不认识的见着周善礼都笑眯眯地道一声过年好。
顾家门洞外两条长凳上架着一张长竹匾子,里面的馒头冒着热气,斯南捧着一碗红曲,斯江几个正拿着筷子给馒头点红点,一边点一边数数。
“周叔叔!”斯南看到善礼把碗一丢跑了上来:“周叔叔,我可想你了,我跟你说呀,我们学校没一个老师有你那个结实沟,你真厉害,对了,你饿不饿?你吃过早饭了吗?要不要吃个馒头?我外婆做的馒头可香了,有梅干菜馅的,有萝卜丝的,还有肉的和豆沙的,特别好吃,真的!”
善礼这辈子也没被人这么热情对待过,很有点受宠若惊,忙着和这帮孩子们问好。顾北武端着三笼新蒸好的馒头出了灶披间:“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南南让开,当心烫到。”
新出笼的馒头白白胖胖,骨碌碌滚进匾子里,斯江叫了起来:“阿舅!你害得我们又要重数了,说好放那边的呀——”北武笑着道歉,伸手拨拉了几下,却把一些带红点的也混了进去,惹得孩子们又大呼小叫起来。
善礼随手拿了一个馒头,烫得左手换右手右手又换左手,赶紧啊呜咬上一口:“好吃,萝卜丝的好吃,还有油渣,太香了,哎,顾北武,给我装二十个,晚上我带回去。”
“你想得美,萝卜丝的一共才做了六十个。”北武呵呵呵:“善让最喜欢萝卜丝的,等她吃够了剩下的给你。”
“善让是我亲妹子,我吃就是她吃,客气啥?”善礼又拿起一个,一口下去半只:“嗐,我怎么这么聪明,昨晚就特意没吃饱,留着肚子来你家,啧啧啧,神了我。”
斯南半个身子趴在匾子上卖力地去够远处的一个馒头:“周叔叔你再吃吃这个梅干菜的,哎哎哎——”
匾子被她压得一翘,馒头哗啦啦朝斯南滚了过来,砸了她一头一脸,眼看就要翻掉。善礼嘴里咬着半个馒头,马步一扎,两手稳稳地托住了斯南身下的匾子。顾北武赶紧重重压住对面翘起来的半边,馒头又哗啦啦滚回对面。匾子两个长边这么一折腾,带歪了下面的条凳,一条短边直往下掉。孩子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喊着保护馒头,又叫又笑。
顾东文把最后三笼馒头上了锅,一出来就看见这乱作一团的场景,他一伸手把斯南拎起来,脚一踢,下头歪掉的长条凳回归原位,脚尖顺势一顶,匾子稳稳落回凳子上,好些馒头跟着跳了几跳。
楼上景生推开窗喊:“吃饭——”
善礼早听善让描述过顾东文和景生做的早饭有多丰盛,特地有备而来,上楼一看,不免有点失落。顾阿婆递给他一双筷子:“不好意思,我们扬州人小年夜大年夜早饭就是吃粥吃馒头,怠慢了,你将就一下。”
善礼脸一红:“没没没,馒头好,萝卜丝馒头好吃。”
善让笑眯眯地轻声问:“二哥,你是不是昨天晚饭都没吃就等这一顿?”
“嗐,昨晚上政治部几个家伙下死手灌酒,是没顾上吃什么,刚刚斯南给我吃了两个萝卜丝馒头,好吃。”善礼喝了一大口玉米粥:“这粥也好,舒服。你们够不够?我得来上三大碗。”
顾阿婆把咸鸭蛋和花生米往他面前推了推:“你明天来吃年夜饭,就别走了,东文他们打麻将正好三缺一,你们干脆一起守夜,年初一早上吃四喜汤圆,有甜的咸的,菜的肉的,你爱吃什么口味?”
“肉的。”善礼来了劲:“打麻将好,必须带上我。我得好好赢一回善让。”
“谁要带你玩?”善让撇嘴:“北武他二姐回来了,我们两男两女正好,你要来,就给我们拿个瓜子削个苹果倒杯茶水什么的,那也行,我给你发个五毛钱红包。”
善礼横眉立目伸手就要敲善让毛栗子,被北武笑着举筷挡住,好在旁边矮桌上的斯南及时伸出援手:“周叔叔,打麻将可没意思了,你来跟我们玩吧,大表哥说明天晚上教我玩四国大战,我们也三缺一。”她做了个鬼脸,起身凑到善礼身边:“我悄悄告诉你,我姆妈不会打麻将,她也不会打牌,每次打扑克都好慢好慢,有一次我都上好厕所了,她还没出牌,把梁师母她们急得哟。而且她输了就板着脸,你知道白板面孔伐?你跟我们玩,还能看舅舅舅妈着急,哈哈哈。”
善让轻轻拍了一下斯南的屁股:“好哇你个臭南南,怎么站到周叔叔那边去了?”
斯南弯起眼:“因为阿姐叫我要善良,周叔叔老被你和舅舅欺负,好可怜。”
众人大笑起来。周善礼美滋滋地扭头要香斯南的小面孔,却被她小小手掌顶住。
“亲一下——”斯南调皮地正要开价,听见大表哥一声咳,吓得赶紧改了口:“——手,亲手就行了。大表哥和阿姐说别人不能亲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