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在阁楼里换好衣服下到客堂间,才发现斯江有点古怪。
“做撒?”
“阿哥,阿哥——?”斯江笑盈盈地喊,呀,有阿哥正好,阿哥喊起来怎么这么顺口。
景生拎起书包在桌上顿了顿,生出了一丝警惕:“啥事体?”
“南南打电话回来向侬问好,谢谢侬格新年贺卡。”
景生心一慌,手下捏了捏书包袋子,别开脸:“哦。”
斯江跟着他走到梯子边上:“阿哥,那你有没有什么忘记给我的东西呀?”
景生停在梯子上,回头看了她一眼。斯江头一歪,咳了两声,笑得眉眼弯弯:“比如什么旧年贺卡之类的,我不嫌弃的哦。”
“没。”
景生两步上了阁楼,迅速翻开书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明显不是他原来的样子,那张一直没送出去的贺卡放在最上面。
哪能办?穿帮了,出事体了。景生第一次慌张起来。
第111章
斯江在梯子边呆呆站了会儿,突然回过神来,面红耳赤。她刚刚怎么就笃定那是要送给她的卡片呢,就因为上面是她最喜欢的狗?就因为那只狗和她那天画的很像?也可能是别人送给他的呀,以前在小学就很多女生写信给他,现在初中肯定也不少。她还腆着脸去讨,简直太难为情了。
那句“不关你的事”似乎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斯江庆幸景生现在真的是自己的阿哥了,不会再说出那种话来,要不然她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再找块豆腐撞死。
深呼吸了好几下,斯江佯装什么也没发生,翻开这周和下周的《每周广播电视报》,先把明晚要看的春节点播圈出来,然后是她最喜欢的《动物世界》、《排球女将》,还有她和景生学英语的节目《Follow Me》,再就是外婆一期不落的《为您服务》。当然上海台放的戏曲节目和滑稽戏也不能少。忙完这些,阁楼上还是静悄悄的,斯江抿了抿唇,对景生又增添了些感激之情,阿哥真好,没下来嘲笑她。
斯江无聊之下又翻出了《上海电视》,这本刚创刊的杂志一出来就火爆全市,她最爱看台港之页和环球信息两个栏目,前两天她们同学还在争论到底是《流氓皇帝》里的郑少秋帅还是《火凤凰》里的周润发帅,可惜这上面只有几张剧照,电视里看不到真人,争了也白争。不过吴茗兰说得对,这么多男明星,都没有她家景生阿哥好看。在斯江心里,也没有任何男明星比小舅舅更帅。那么到底是阿哥好看,还是阿舅好看呢?她不禁暗暗比较起来。
阁楼上的景生和贺卡上的日本柴犬还在大眼瞪眯眯眼。送不送,是个问题。怎么送,是个更大的问题。这张卡当天为什么没送出去,景生自己也很迷惑,他那天好像有点生气,但究竟因为什么生气的,现在已经有点糊涂,好像收到斯江画的小卡片后就有点送不出手了。再想到斯江刚才期待的笑容和调皮的腔调,景生颓然往床上一倒,把那只惹祸的狗扔在了边上,想一想好歹一块五呢,又拿了回来搁在胸口琢磨该怎么送出这张旧年贺卡。
吃晚饭的时候,顾东文和顾阿婆觉得两个小的又有点怪怪的。
“你们俩又吵架了?”
“没。”景生和斯江异口同声地否认。
“那你们今天怎么互相不说话?”顾东文一口一个油面筋塞肉,鼓着腮帮子问,随手翻开电视报:“咦,斯江把节目都圈好了?”
斯江看看景生,景生看向电视报。
“阿哥,侬要油面筋塞肉伐?米道哈赞。(哥哥,你要油面筋塞肉吗?味道超级好。)”斯江殷勤地拿勺子舀了一个给景生。
景生赶紧拿碗接了,还了一筷子自己面前的炒香干给斯江。
兄友妹恭,十分和谐。
顾东文瞥了景生一眼,把自己的碗一推:“来点香干。”
景生就也替他夹了一筷子。
这小子居然肯替他添菜,一定有问题,绝对有问题。顾东文弯起了眼。
吃好饭景生下去洗碗,顾东文泡了杯茶,叫来斯江问:“你阿哥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斯江一愣,结巴起来:“没、没呀。”
“有没有什么小姑娘来寻伊(找)?或者写信给他?”
斯江想起那张贺卡,心一慌:“啊?我、我不知道呀。”
“嗯?”顾东文酒窝里的笑意都潽出来了:“囡囡不要怕,你舅舅像是那种老古板吗?这十三四岁的人还不知道喜欢别人,跟木头似的有什么意思?你告诉舅舅,你阿哥是不是有喜欢的小姑娘了?或者有小姑娘欢喜伊?”
陈-斯江-木头觉得自己好像有被影射了一下,但是有没有她的确不知道,只能一问三不知,摇头摇头再摇头。
景生收拾好灶披间,又在弄堂里蹓跶了一圈才回来,一进客堂间,正在看电视的斯江立刻心虚地站了起来,假模假样打了个哈欠:“外婆,阿舅,我先去睡觉了。”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一溜烟进了里间。景生看了看摇摇晃晃的布帘子,唉,难弄,很要面子的小姑娘假装没生气,比真的生气还要难哄。全怪那该死的狗,到底是赵佑宁送的狗讨厌,还是他自己挑的狗讨厌,还是斯江画的狗讨厌,分不清。
“听说有人送新年贺卡给你?”顾东文嗑着南瓜子问。
景生一愣,想到王璐送的那张卡就点了点头:“嗯。”电视里小鹿纯子正在排球场上一次次接球一次次摔倒,这是斯江最喜欢的电视剧,星期六星期天才播,她居然看到一半就跑了,看来是很很很生气了。
正在大衣柜里拿干净袜子的斯江悄悄挪到帘子边上竖起了耳朵。
“是小姑娘送的?”
“嗯。”景生瞥到帘子下面那双大红色的棉拖鞋,声音就响了一些,“纯子想和幸子配合当主攻手啊?她行吗?”
斯江走了出来:“啊呀,我怎么忘记刷牙了。”她歪在外婆身边慢腾腾地挤牙膏,眼睛盯着电视。
“囡囡,帮阿舅茶杯里再加点茶。”顾东文指使斯江干活,斯江高兴地站起来搁下牙膏去拿热水瓶。
“送你贺卡的小姑娘长得好看伐?”顾东文扭头又问浑身不自在的景生。
景生眼睛也盯着电视:“没注意,我们班班长,她每个人都送的。”
“啧啧啧,我想也是,你成天挂着个白板面孔,哪里会有小姑娘欢喜侬。”
顾阿婆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你又瞎三话四了,小孩子就该用功读书,什么欢喜不欢喜的,你以为人人都跟你和南红似的?”
顾东文雪雪喊痛:“咦,我们怎么了?都跟北武那样,三十好几才额骨头高碰到了善让,你就放心了?我们家景生就得多喜欢几个,几个也不够,得十几二十个,将来定下心来,才一门心思过日脚,不会被人骗也不会害人。你们不懂这个道理。嗳,我跟你们说这些干什么,哪天等南红回来点拨点拨,让他开开窍。”
他伸腿踢了踢景生:“你别担心,喜欢谁就尽管喜欢去,好好交对待人家小姑娘,现在有的是时间,看看电影逛逛公园,谈谈人生和理想,缺钞票跟爸爸说,花钱不要小气。将来大学毕业上班了,谈的就都是票子房子单位那种污糟事体,没劲,懂伐?”
顾东文捧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朝斯江也眨眨眼:“阿拉斯江囡囡也一样,上了初中高中以后,要有男小伟(男孩)欢喜侬,不要怕,你要是喜欢就大家一道白相相,不喜欢就直接说不喜欢——哎哎哎——”
顾阿婆轮起手边的报纸劈头盖脸地揍他:“顾东文你个王八蛋,说什么呢啊,当初你爸让你看好南红,你倒好,把她送到电影院门口自己找小姑娘逛公园去了,啊?那几年上门来找你的小姑娘一个个哭得稀里哗啦,你干的那些好事哦,还有脸教坏景生和斯江?你敢!不打一顿不好过年是吧?”
景生幸灾乐祸地看着左躲右让的爷老头子,抓了把南瓜子看好戏。
斯江笑得肚子疼:“外婆别打了,我才不会听阿舅的,我要好好学习!”
“囡囡乖。打还是要打的,顾东文,我让你胡说八道歪门邪道……”顾阿婆真发起威来,谁也挡不住,顾东文一边挨打一边偷着乐,还继续对着景生和斯江灌输不良思想。
——
大年夜,景生提着篮子送斯江去陈家吃年夜饭。
陈阿娘热情得很,往景生手里塞了一把给小孩子的糖,把篮子里的狮子头和八宝饭拿了出来,又把四喜烤麸和黄鱼汤摆进去。
“阿哥,要是赵佑宁他们去外婆家找我,你让他们等等我,我要陪斯好玩会儿再回来。”
景生看了看楼上,陈家灯火通明,陈斯民和陈斯强似乎又吵起来了。
“今天家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吃年夜饭,阿奶肯定觉得很冷清,你在这边别吃太饱,回来陪她再吃两口。”景生叮嘱了一句。
“嗯,知道了。”斯江转身进了门,又跑了回来,拉着景生离灶披间远了点,轻声说:“阿哥,昨天是我不好,我偷看了你包里的贺卡,就是你班长送给你的那张特别好看的,那只笑眯眯的狗——”
景生一愣。
斯江努力做了个鬼脸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然一点:“我开始以为那是你送给我的,哈哈哈,你看我脑子真的有点戆忒了,看到狗就以为是给我的,对不起啊,不过我没跟舅舅打小报告,他故意套你的话给你设陷阱呢,你千万别承认喜欢谁或者谁喜欢你呀。大舅舅可会骗人了,又特别喜欢作弄你,公用电话的肖叔叔告诉我——”
“你弄错了。”景生突然打断了她。
斯江认真地点头:“嗯嗯,是我弄错了。”
“那张不是别人送给我的,是我买了送给你的,元旦你收到的卡太多,这是狗年春节的贺卡,狗年嘛。”景生的手插进裤袋里转身往回走。春节收不到贺卡多可怜,现在好了,送你一张,还是你喜欢的狗,还那么贵,多好。
斯江想了想,怀疑自己会不会听错了,赶紧追过去想再确认一下:“阿哥——阿哥——?”景生却越走越快,一眨眼就转了弯,身后斯好撕心裂肺地哭着喊:“J——大大——大大——!”
“斯江,阿弟寻侬咧,以为侬要走了。”阿娘弯腰抱起斯好哄他:“乖,勿哭哦,大年夜勿好哭,阿姐回来了阿姐回来了。”
斯江朝斯好伸出手,斯好扑进她怀里,牢牢搂住她的脖子:“阿姐!”
“啊呀,阿拉斯好会得喊阿姐啦!再叫一声,来来来。”
第112章
陈家的年夜饭从来没推板(差)过,今年也不例外。炝膏蟹八宝鸭大汤黄鱼一样不缺,大人们在桌上喝酒,小孩子们围着电视机前的新茶几坐了一圈。
陈斯军过了年就十九岁,他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离中专职校的分数线差得更远。后来陈阿爷托了老领导,陈东方两口子出了一笔钱把他送进立信会计读书。立信会计是前年十月复校的,他继承祖业读了会计专业,奈何心思不在读书上,身为高龄学生,门门课低空飞行,时常挂红,下午被陈阿爷狠狠批了一顿后,怎么也不肯挪到大人那桌去,一米八的瘦高杆挤在一群阿弟阿妹当中十分突兀,好在没人管他,他一边吃一边看膝盖上的《今古传奇》,沉浸在自己的武当山传奇中。
斯江倒是看了这个大堂哥好几眼,一是很久没见觉得他变化很大,二来好奇他在看什么书看得这么投入。斯淇凑了过来低声嘀咕:“哎,没想到大哥哥越长越难看哦,脸上怎么那么多痘痘,还有胡子,胡子也难看。”她扭头看看自家阿哥陈斯强,叹了一口气:“我哥也变难看了,你没发现他今天不肯说话?”
斯江替斯好穿上罩衣系上带子:“好像是,二哥哥他怎么了?”
斯淇憋笑憋得脸都红了:“他去年变声了,像只鸭子一样难听,还说男生都会这么变,搞笑伐?阿哥——阿哥?”
陈斯强和陈斯民抬起头来。
“今晚还去不去放烟花?”
陈斯强点点头。
“去啥地方放?”
陈斯强不说话了,瞪了阿妹一眼。陈斯民哈哈大笑起来,他也开始变声了,但没有陈斯强那么惨。
钱桂华转过身来:“斯淇,侬做撒?又去撒阿哥,烦色了侬。(你干嘛?又去逗你哥,烦死了你)”
“哎,斯江,你说景生阿哥以后会变得难看伐?”
“当然不会。”
“为啥?”
“我阿舅就没变啊。”斯江深信特别好看的男生怎么变都不会难看。
“不是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美丽,男大十八变,越变越戳气?”斯淇摸了摸自己的脸:“阿姐,我有没有变得好看一点?”
“你本来就蛮好看的呀。”斯江锲而不舍地把小调羹往斯好手里塞:“乖,斯好你是个大宝宝了,能自己吃饭了,来,拿好。”
“斯南变得更好看了吧?”斯淇有点紧张地追问:“阿姐,你说实话,我好看还是南南好看?”
斯江认真地看了看堂妹,斯淇长得像她姆妈钱桂华,瓜子脸,内双的眼尾有点往上吊,嘴唇薄薄的,很秀气,就是剪了个厚厚的齐刘海短发,显得不那么有精神。
“你也好看,南南也好看,你们俩的好看不一样。”斯江失笑:“你才两年级,就这么要好看了啊?”
斯淇嘟了嘟嘴:“我想当文艺委员,他们说我们班林雨秋长得最好看,选了她。”
“你同学的名字真好听,雨秋,像小说里的主角。”斯江的重点立刻歪了,她对自己的名字很不满意,陈斯江的上海话是SenSiGang,邪气难听。
“喂,你是我阿姐,怎么也夸她啊。”斯淇更郁闷了。
“我夸她名字。”斯江见她一副受伤的表情,赶紧亡羊补牢。咣啷一声,斯好手里的勺子掉地上了。斯江起身倒了一杯开水烫了烫,回来一看糖醋排骨已经没了,她才吃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