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顾南红和顾西美只有四五分相似,远不及顾北武昳丽,眉眼清淡,她从父亲那里遗传到的单眼皮独有一番妩媚风流,身上穿的白衬衫粗看没什么,细看却有与众不同的小圆领,腰身掐得极细,比普通衣服短了两三公分,下边一条的确良的黑色裤子格外贴身,完全不同于别人的肥腰低裆,偏偏小腿那处裤脚又宽了起来,还长出几公分盖住了一半的皮鞋。要不是颜色这么朴素,只怕走在淮海路就要被检查队员当成女流氓喊去受教育了。听到挨打这句话,她瞄了眼弟弟,垂眸把手里的两个包裹塞入姆妈怀里,低声说:“没,上次老四打他打得凶,他三个月没能出海,现在不敢动手了。”
“那你额头上这片红怎么回事?”顾阿婆不信,扯过她来在灯泡下仔细看,又撩起她袖管裤腿检查。她对那个海员女婿是没一处满意的,但是顾南红比顾西美还犟,嫁出去十一年,只年节里回娘家来送礼,放下就走,唯独今年的年初二因为斯江才留下吃了顿饭。之前要不是顾北武去了几趟复兴岛发现了不对劲,家里还不知道她竟然捱了打。都怪顾东文这个狗东西去了云南,也怪她没教好两个女儿,她们个个要做新时代的独立女青年,结果自由恋爱胡乱嫁人,娘家不靠,死要面子活受罪。放在以前,她三个姐姐受了委屈,回娘家一哭,家里的哥哥们纵然再不顶用,也会立刻带上三四十号人打上门去。谁家的姑娘嫁过去是受委屈的呢,那打的不是姑娘,打的是这家人的脸。不过这些话她只敢自己在肚子里嘀咕,可不敢说出来,说出来都是思想错误。
“哎呀,我就想烫一下刘海,不小心碰到的,是烫伤。妈——!哎呀,妈你松手,让我进去看看斯江。”顾南红好不容易挣脱开,绕到后面掀开帐子,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边,看着熟睡的斯江,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斯江手背上的几个小涡。小姑娘越长越好看,和顾北武越来越像,多好啊。她三个儿子也像舅舅,可惜不是长相像,是脾气性格像,个个是闹翻天的猢狲,听见声音她就头疼。要是她有个女儿,怎么舍得不自己带呢,每天光给她打扮就快活死了。想起顾西美,顾南红摇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看了好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地掖好小被子压好帐子,回到客堂。
“斯江长得真好。西美两口子到底回不回来?老四你看看那个大点的包裹,我拿旧衣裳做了点小肚兜小褂子小鞋子,就是不知道颜色行不行,还有二十块尿布,都下过水了,她们要是不回来,你帮我一起寄过去。邮费我就不给你了。”顾南红声音细柔,和她性格里的倔强全然不搭。
顾北武翻开包裹:“说是不回来了,让我寄邮包到乌鲁木齐,她们在那等着。邮费可以不给,搞几斤黄鱼来我就不亏了。颜色蛮好,小姑娘穿这个蓝好看,洋气得很。哎,大姐你这尿布搞得特别好,比妈做的那些软和得多,吸水。”
“厂里出口多下来的一点点布,我跟主任老早打好招呼的。”顾南红笑了:“下面三条新的泡泡纱裙子是给斯江做的,你拿出来,别混在一起寄走了。”
顾阿婆拍开儿子的大手:“看看你翻得乱七八糟的。走开走开。咦,这些小衣裳用的是你以前的旗袍?”当年为了做几身时髦的阴丹士林蓝旗袍,十六岁的顾南红可没少闹腾,穿上后好看是真好看,整条万春街都被照亮了。
“嗯,放着也没用。”顾南红点了点另一个小点的包裹:“老四,这个是给禹谷邨方——方太太的,你有空帮我送过去。”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却依然坚持用了老早的称呼。
顾北武一伸手直接打开了包裹:“唉,我先检查一下啊,大姐你别总是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好伐?搞不好被有心人举报一下,她们倒霉,你也倒霉。”
顾南红抢都来不及,只压住里面露出来的一截子蕾丝面料,气得涨红了脸:“女人的东西你怎么随便翻啊?戳气!活该你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再说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谁有空天天盯着人举报这个举报那个的。”
顾北武耳朵腾地红了起来,修长的手指使劲往回撤,却勾住了一根带子,一件白色蕾丝的内衣猝不及防地被他拎了出来,在娘儿仨个人面前晃动。
顾阿婆吓得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拽下内衣团成一团塞回包裹里:“南红你疯了是不是,上次送什么口红丝袜,这又是你家男人从国外带回来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你这辈子就盯着这些中看不中用的鬼东西,鬼迷了心窍!你别害了方太太她们。怪不得你男人一天也不放心你——”
屋子里静了片刻,顾阿婆讪讪地松开了包裹,又狠狠心拧了女儿一把。
顾南红噙着泪把包裹重新打结,狠狠地瞪了顾北武几眼:“要你们管!方太太自然晓得这是什么,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顾北武你送不送?”
“那不行,你不说清楚,我肯定不能让老四送过去。”顾阿婆气得直哆嗦:“顾南红啊顾南红,方太太方先生她们待我家的好,你老子你大哥和老四一直在还她们的人情,你记得她们的好,是你有良心,不像西美——但是你不能——”
不能怎么样呢,顾阿婆也说不清楚。她两个女儿,西美更漂亮,可十几年前南红才是万春街最时髦最出风头的那个。西美气不过,又不屑和姐姐别苗头,别也别过不过,只明里暗里讽刺她爱慕虚荣。她做娘᭙ꪶ的呢,打也打过,骂也骂过,但也拦不住顾南红偷偷用夹蜂窝煤的火钳烫刘海,挡不住她自己裁衣绣花做旗袍,十六七岁的人天天往隔壁上影厂拍电影的棚子里跑,还逃学去偷看什么《魂断蓝桥》的外国电影,真的是魂都断掉了。明明是她生她养的女儿,却总说只有方太太能理解她。陈阿娘背后嚼舌头也没说错,要不然顾南红怎么就为了那些漂亮东西嫁给海员了呢,天晓得那个海员只请她去德大吃了顿西餐,国泰看了场电影,另外送了一支口红给她,才见了两次面还是三次面她就敢偷了户口本去结婚。
“妈,你别拿我跟顾西美比。”顾南红抬起下巴,露出了年轻时睥睨万春街的傲然:“她呀,一辈子都在做梦,走一步悔一步,就是个四不像,只有陈东来那种老实巴交的蠢男人才被她套牢,能套住陈东来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大的运气了。”
顾北武噗嗤笑了,自去边上倒了杯冷水灌了几口:“五十步笑百步。”
顾南红吸了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那我把话给你们说清楚好了,我呢,一不偷二不抢,也没叫男人从国外偷偷摸摸夹带,就是物归原主而已。妈你还记得伐?老早有个电影公司请我去参加活动,我缺条裙子,方太太借给我一条。顾西美偷偷摸摸穿,勾在五斗橱上扯坏了,你拿出去几次都没师傅能织补,后来也没机会还。这次翻箱底翻出来,我索性改成条吊带睡裙和两件那个,还给方太太也算结了。这有什么人能举报?穿着睡觉的,谁还能看得见?”
顾北武揉了揉眉心,自己的亲姐姐,他还能怎么样呢。
三个人说了半天话,顾南红看看钟:“我要走了,老赵还在弄堂口等着呢。”
顾阿婆吓了一跳:“你男人跟着你来,怎么不一道进来?!”
“进来做什么,我还能在万春街偷人?!”顾南红哂笑了两声:“他其实是被老四打怕了,不敢进来。”
看到自己老娘目瞪口呆一脸惊吓,顾南红若无其事地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对了,你们跟顾西美说,她要是不想要她家陈斯南,送给我好了,我家正好缺个姑娘。”
这下连顾北武都扬眉瞪眼地说不出话来。顾南红眼波流转,笑盈盈地说:“我早猜到顾西美不肯回来了,她是嫌斯南太丑怪,丢了她的脸。我不嫌,只要是女孩我就喜欢。”
“大姨娘①!侬覅抢我阿妹!”里面陈斯江光着脚跑了出来,扑到顾北武身上:“阿舅,阿舅,侬带吾去新疆,吾要去寻爸爸妈妈,要寻阿妹。”她扭过头又冲着顾南红叫:“阿妹勿难看格!阿娘港有宝宝生出来的时候会头老长,过几个号头(月)就好了。姨娘侬勿懂!”
这边顾阿婆赶紧伸手去抱她,嘴里不住地哄她,斯江却现学现用,把阿娘说钱桂华的话甩给了顾南红:“姆妈肯定不嫌阿妹丑,姨娘侬勿会港闲话呢,就少港点,最好覅港。吾生气了!(姨妈你不会说话就少说点,最好别说,我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姨娘扬泰苏北扬州泰州地区方言称呼姨妈为姨娘。
小剧场
街坊顾家大姑娘最可惜,嫁到复兴岛做了海员的老婆。
顾南红你们懂个屁,老娘穿喇叭裤化烟熏妆的时候,你们连时尚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顾北武唉,女人
陈斯江我有一个奇怪的亲戚。
陈斯南我有一个奇怪的亲戚可能会变成姆妈
分割线
补充说明以前嫁海员是很多时髦姑娘的选择,一来海员工资高,二来海员家属不用下乡,三来海员能偷偷摸摸带回很多舶来品。魂断蓝桥是四十年代在上海放映的,五十年代又传开来,六十年代初期曾经成为青年们津津乐道向往的“时髦”。我围脖上会放出五十年代末的上海电影画报,其实还是蛮时髦的。
感谢支持万春街。
第17章
“好了,姨娘不说了,囡囡不要气啊。”顾南红笑着捏了把斯江的小脸。斯江不乐意地转过头,也不要外婆抱,只搂紧了顾北武的脖子,看到桌上的三条新裙子,才扭过身子问:“裙子是送给我的吗?大姨娘。”
“是啊,漂亮吗?”顾南红拎起那条鹅黄底白色圆点的裙子表功劳:“这个泡泡纱的料子外面买不到哦。姨娘给你做了蓬蓬的泡泡袖,你看,腰上这个大大的蝴蝶结还可以拆下来做头花,裙摆这里还加了一圈白色蕾丝花边,你穿上后转几圈,保证好看得不得了。”
“真漂亮,谢谢姨娘,不过我还是要生气的。”斯江说完鼓起了腮帮子,活像一条小河豚:“再好看的裙子也不能收买我。”
顾北武哈哈大笑起来,抱着她原地举高转了两圈:“我家斯江富贵不能淫,说得好!”
顾南红装成很紧张很苦恼的样子:“那斯江你说,姨娘怎么做你才能不气呢?吾老欢喜侬了,侬要是勿睬吾,吾要伤心格呀。(我好喜欢你的,你要是不理我,我要伤心的呀。)”她细细的眉毛微蹙,眼里一秒就氤氲上水汽,圆润的樱唇微微嘟了起来,细细柔柔的尾音上扬,腻腻地拖出一个小钩子。斯江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生动妩媚的女性,看呆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姨娘,侬覅哭呀,吾睬侬格呀。(你别哭呀,我睬你的呀。)”她溜下地,飞快地跑去后面了。
顾南红得意地溜了顾北武一眼,下巴微微抬了抬。顾北武看向屋顶直摇头叹气:“顾西美活在梦里?那你就是活在戏里。”他当时真以为她被丈夫打了,气得下了死手揍人,谁想到她对着亲弟弟还演那么一出苦情戏。就她这么个嗲精,细声细气的,太具欺骗性,就算他告诉警察事实是她拿着擀面杖打男人,不小心脱手打着自己造成的,估计也没人信,还要害了他自己,那“为姐姐出气”的家庭内部矛盾可就上升到社会治安问题了,也亏得她那个海员丈夫极其孝顺乖巧,扛下了所有的罪。自家老娘?更不会信。顾南红在男人面前是顾南黑,在女人面前才是顾南红。呵呵。
却见斯江举着一张报纸跑了回来:“做错事就要道歉。姨娘你跟妹妹说对不起,我就不生你的气了。你还要保证不抢我妹妹!”
顾南红看着那张照片极力忍住笑:“好好好,陈斯南小朋友,大姨娘错了,对不起,我不该说你丑,也不该想要抢你回家。这样可以了吗?”
斯江盯住她:“还要向我妈妈道个歉,我妈妈才不会嫌妹妹丑,因为我妹妹一点也不丑!”
咦?这话好像听着没毛病。可是要顾南红跟顾西美道歉,哪怕是背后道歉,顾南红也是张不开嘴的,可是看着面前的“小河豚”一脸怜爱地看看报纸上的“大冬瓜”再一脸批判地看向自己,顾南红叹了口气:“好吧,我向那个绝对不会嫌自己女儿丑的妈妈道歉,对不起,希望我没有误会你。”
顾北武乐得肩膀直耸。斯江想了想,没太想明白,但是有对不起就好,她拉住顾南红的手:“嗯,我不生气了,我又喜欢大姨娘了。谢谢大姨娘给我做了好多好看的裙子,我们老师可羡慕了,还问我穿不下了能不能送给她。我答应她了,但是上个礼拜我又反悔了,因为我要把裙子留给阿妹了呀,只好去跟老师说对不起了。”
顾南红稀奇得不行,搂着斯江亲了好几口:“你这个小人精,怎么这么能说会道的?什么但是因为只好的,一句接着一句,谁教的?”
顾北武手插裤袋笑眯眯地走了上来,嗨,谁费力气花心思教孩子还不是就为了这一刻?就缺个闪光灯了。
“伟大领袖MZX教导的!”陈斯江大声回答:“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顾南红看着顾北武停了一停佯装什么也没发生走向大门口的身影,哈哈大笑起来。
在顾南红促狭的笑声中顾北武停下脚转过身:“就这么定了,舅舅七月份带你去新疆看妹妹。”
“啊啊啊啊——阿舅!舅舅舅舅舅舅——啊啊啊!舅舅舅舅——”
万春街一带的深夜执勤民兵被这冲破云霄的“救救”声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了严重的治安案件,果然在弄堂口抓获了一名可疑人员,经查是复兴岛海洋渔业公司的赵某,曾因怀疑妻子顾某在他出海期间有个人作风问题而产生了家庭矛盾,冲动之下使用棍棒毒打妻子,继而和前来说理的妻弟发生争执,冲突中自行摔倒骨折住院。这又让顾南红在万春街有了新的传说。
“啧啧啧,听说了伐?作风问题哦。伊男人一下船,天天跟牢伊,贴身盯人,比特务还懂经!”
“切切切,整条万春街,也就只有顾南红才配有个人作风问题好伐?”
“迭格闲话(这话)嘛——有道理。”
——
六月底,顾北武带着斯江和那包“烫手山芋”来到禹谷邨,不巧梅毓华出了门。顾北武犹豫了一下叮嘱方树人:“这是顾南红给你姆妈的,你收好。”
人形大白兔奶糖陈斯江小朋友立刻发挥甜言蜜语的广播功能:“肯定是老漂亮格裙子,吾姨娘会做裁缝会绣花,阿姐侬快打开来看看。”
方树人刚碰到包裹,就被顾北武一手按住。
“咳咳,还是让你姆妈自己看比较好。”顾北武面色微红,眼神闪烁,只能画蛇添足两句:“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顾南红再三交待只能给你姆妈看。”
方树人脸更红,手足无措地抽了两下才把手抽了出来,迅速背过身去给他们倒喝的,只觉得从手背开始像黄梅天返潮一样,一种湿哒哒黏糊糊的感觉蔓延到了胳膊肩膀后背,又冲上后脖颈,鸡皮疙瘩起了一层。
“你们真的要去新疆吗?坐那么久的火车辛苦伐?”
“不辛苦!要看到爸爸妈妈和妹妹,我一点也不辛苦。”陈斯江捧起面前的桔子水满足地抿了一小口:“阿姐,侬要勿要跟阿拉一道去?新疆老好白相哦,有吃不完的葡萄和哈密瓜,到处都是牛和羊。我爸爸妈妈的房子很大,还有沙发,我跟你说过的,是我爸爸亲手做的,带弹簧的那种!”
方树人笑道:“那我以后有机会再去白相,现在不行,我没有介绍信,买不到火车票。”
“我舅舅有!舅舅有好多介绍信,随便你用。舅舅还有好多钱,大团结有这么多,也随便你用。阿姐,我们一起去吧。”斯江替顾北武慷慨,没一点客气的,拿出了一万分的热情邀约。
顾北武哎了一声,捏她的小脸:“哪有你这样拉壮丁的,干嘛一定要拖你方姐姐一起去?”这家伙真是反了天了,好像他的介绍信和钱都是天上下雨得来的一样。
“壮丁是啥?”斯江好奇地问了一句,又撇开来不管了,忽闪了下大眼睛,有点难为情,低声说:“大姨娘说我已经四岁了,在外面要自己去上厕所,不能老让舅舅陪,火车上的厕所没马桶也没痰盂罐,我怕我用不来,如果阿姐跟我们一起去——”
顾北武倒真没想到这个,握拳捂住嘴,又好笑又心酸,他家斯江好像一眨眼就长大了。他笑着撸斯江的头:“怕什么?你忘记去年那个列车员姐姐了?放心,我请她陪你上厕所,行了吧?”
斯江鼓起掌来:“舅舅你真厉害!”
“可不是。”
“哪里都有喜欢舅舅的大姐姐!”
顾北武一口橘子水差点喷了出来:“陈斯江!”
“我错了,舅舅,今天我再也不吃糖了。”斯江眼巴巴地看向他:“我记得的,糖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方树人给了顾北武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那挥之不去的湿哒哒的黄梅天感觉潮水般地退去。
外头雨忽地又大了起来,陈斯江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幼儿园生活。方树人专注地听着。顾北武索性站了起来,打开旁边五斗橱上的收音机,调起频道来。
“阿姐,你还不知道吧,我被电视台选中了!”斯江突然想起这个大事情,眼睛闪闪发亮:“我要当小演员了!”
“电视台?小演员?”方树人这下是真的吃惊了。
“对,今年国庆节我要去电视台参加演出节目呢,你能从电视机里看到我。”斯江犹豫了一下,转头问:“阿舅,能看到吗?”
“嗯,有电视机就肯定能看得到,国庆汇演肯定要播出的。”顾北武笑着解释:“顾南红有个朋友是上海电视台的导演,他们搞了个什么少年儿童文艺演出小组,就走了个后门把斯江塞进去了。”
斯江皱起小眉头大声抗议:“阿舅!吾没走后门!我表演唱歌跳舞了,导演伯伯还说我是背语录背得最好的小朋友呢!”
“行行行,没走后门,你走的大前门,行了吧?”
方树人莞尔:“呀,可惜我家没电视机,阿姐一定到居委会去看你的节目。”
“阿姐你来我外婆家看呀,舅舅说新疆回来后就买一台电视机,彩色的那种,彩色的!”斯江激动起来:“阿舅,你不会骗人的对伐?你会买的对伐?”
顾北武曲指给了她一个毛栗子:“买买买,舅舅什么时候骗过人?”
斯江捂着脑门认真地想了想:“嗯,舅舅你倒没骗过我——”至于外婆、大姨娘、居委会的刘阿姨什么的,算了,她还是得少说话才能多吃糖。
方树人只装作没听懂,随口问道:“彩色电视机很贵很难买吧?”
顾北武侧耳听着收音机里的声音:“还行,市革委会从天津弄了一些,托了人,要等几个月。”他稍微调响了收音机的音量转身问方树人:“这个频道听过吗?”
方树人愣了片刻:“这是——英语?”她回过神后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掀翻了餐桌。收音机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这是偷听敌台!反革命罪行!被抓到要坐牢的!”方树人额头沁出一层薄汗。
顾北武手肘撑在五斗橱上,垂下眼帘静静地看着她。方树人才发现自己半个身子压住了他,他的另一只手抬了一半,大概是想隔断和她的接触,却被她撞停在更尴尬的位置,这比偷听敌台还吓人。她蹬蹬退了两步,一转身蹿进布帘子后头,坐在床上心跳如擂鼓,目光所及,大雨打在窗玻璃上,水纹被压扁成奇异的形状,一波接着一波往下流淌,速度却看起来很缓慢。她体内血管里奔腾的血液也一波赶着一波,不过是往上冲,速度快得她有点眩晕。
等方树人想起来她有许多话要问顾北武,还有积攒的那三十块钱要还他的时候,客堂里却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小半杯橘子水还在桌上。斯江刚才和她说了再见还是没说,也被压缩在了奇异的空间里,似真似幻。她走到五斗橱边,看见收音机下压着一张随手撕下来的文汇报一角,上面用铅笔写着:美国之音,你收听试试,世界很大,月亮都有人上去了,一切会好的。
顾北武字如其人,飘逸中藏着锋芒。在“一切”两个字前有被划掉的“我们”,后面大概实在写不下了,最后那个“好的”挤在了一起,像刚才她和他一样。方树人把那一角报纸慢慢撕碎了,又倒了杯开水浸泡进去,笔划很快糊了,比她的视线还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