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打了个寒颤。
“打了麻药如果犯恶心发冷,记得告诉麻醉师,别怕,也属于正常反应。”卢护士临走前又看了景生一眼:“术后如果真的很疼,不要强忍着,不然我们不好判断。”
第二天进手术室前,备皮结束插好导尿管的景生发誓,这辈子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再进医院。等在外面的斯江见他一脸心如死灰,吓得不轻,捏了捏他的手:“阿哥,没事的,我们就在外面等你出来,加油!”顾东文拨弄了一下毯子外的导尿管,见景生脸上抽搐起来,忍着笑着低头在他耳边问:“要不要请医生顺便帮你割一下包皮?”气得景生眼里喷火。
看着景生被护士们推了进去,斯江刚想问为什么要顺便割一下包皮,包皮是什么,顾东文就朝她眨眨眼做了个鬼脸:“嘘,别问,只有男人才有的东西,勿是好么子(不是好东西)。”斯江红着脸瞪了舅舅一眼,转身不理他了,景生阿哥也太塞古了,摊上了个这么不靠谱爱开玩笑的爸爸,真是!
手术进行了三个半小时,景生一直迷糊到晚上,身边走马灯似的有人来来回回,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整个世界和他像隔了一层毛玻璃,却无端地有种安心感。他只依稀记得打完麻药后的那种冷,冷到他直打哆嗦,那一刻他体会到极端的恐惧,他想说他很不舒服,很冷,犯恶心,但嘴巴张了,发没发出声音他自己也不知道。无影灯下很多人在忙碌,他听得见水龙头哗啦啦地响,医疗器械钢铁碰撞的轻微响声,还有麻醉师和医生笑着在聊天,那一刹,景生觉得也许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手术台上无人知晓,直到有人突然往他脸上罩了一个罩子,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究竟是那个罩子起了作用还是麻药起了作用,他不知道。
晚上八点钟,麻药劲过去了,病房里已经安静下来,排泄物的臭味和饭菜味混杂着冲入他鼻子里,景生转了转头动了动手,感觉到腿上开始沉甸甸的发疼,腰上打麻药的地方也疼,比骨折的时候还疼,疼到他整个人发抖。夜里医生查完房,他终于没忍住告诉卢护士:“疼,特别疼。”
卢护士算了算术后的时间,出了病房,不一会儿回来给了他两粒止疼片:“实在疼得吃不消就吃,不然一夜都睡不了。”
吃了止疼片好了不少,景生在病床上很快睡了过去,他梦见了景洪的农场,无边无际的橡胶林,凌晨四点钟的星河特别壮丽,他穿梭在雨林中,一树一木,一草一花都那么熟悉,半空坠下的大蜘蛛,随处出没的蜥蜴,漠然游动的毒蛇,和他擦身而过又互不干扰。他爬上树,丢给懒猴一根香蕉,淌过澜沧江的支流,给落单的小象洗澡,跟在蓝孔雀后面,想要捡几根它掉下来的羽毛给姆妈插在酒瓶里做装饰,他穿梭在苗家的村子里,看着人家檐下晾晒的腊肉和咸鱼流口水。夜里回到破旧的宿舍,却空无一人,顾东文不在,姆妈也不在,他心慌慌地四处奔走,可是喊出口的声音像被闷在罩子里,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终于在密林的深处,他听见收音机里传来的音乐声,那是他们常偷偷收听的敌台,他躲在树后,看见姆妈赤着脚踩在顾东文的脚上,两个人抱在一起,眼里只有对方,微微笑着,不停地转圈。他生气地跑了出去,大喊:“我疼!疼死了,我都疼死了——”
醒来的时候,景生觉得脸上湿漉漉的。卢护士在给他换盐水瓶,天已经微微亮了。
——
眼看景生的生日肯定要在医院里过了,斯江绞尽脑汁,想不出送什么礼物才好。李南给她支了个妙招:“不如折幸运星吧,现在很流行这个,特别适合送给病人,能带去好运。”斯江不会折纸,张乐怡自告奋勇教她,结果女生们都很感兴趣,一下午就折了几十个,虽然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堆在一起也很有仪式感。
斯江礼拜天去福州路买了几张彩色纸回家裁成细长条,认真地在纸条背后写下一句句祝福。
“祝阿哥早日康复。”
“好运不断,心想事成。”
“田径队必进!”
十几个常用口号喊完了渐渐变成了小小的心愿和承诺。
“等阿哥你腿好了记得教我游泳。”
“我请你去看电影,看好电影请你吃中冰砖。”
”如果十二月你能出院,我们一起去大姨娘那个舞会吃免费大餐。”
“我就是阿哥的拐杖,随便你用。”
“我马上就学会骑脚踏车了,以后我带你上学。”“我会做荠菜大馄饨了,等你出院了做给你吃。”……林林总总,越写越多,九十九个幸运星差点不够写。七彩缤纷的胖星星叠在玻璃奶瓶里,美得很。
七号这天正好也是礼拜天,斯江下午拖着外婆一起去凯司令买了几个栗子小蛋糕,再去东生食堂等顾东文收拾好景生的晚饭一起去医院。顾东文问她给景生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斯江笑盈盈地说是秘密。三个人上了楼,却见护士们都簇拥在病房门口,笑声不绝。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里面有人唱起了生日歌,一遍中文后又唱了一遍英文。
斯江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却是王璐带着初二(4)班的十几个同学来给景生过生日,病房里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鹤,还有气球,小台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景生斜靠在病床上微微笑着,看得出很感动。
看到斯江,王璐赶紧过来解释:“不好意思,我们本来想等你们来了一起庆祝的,因为好几个同学的课外班是五点钟,所以就先——”
“没事,没事,谢谢你们,同学们有心了。”顾东文笑着说:“太谢谢了,这是景生长这么大第一个生日会,太盛大了,我这当爸爸的特别惭愧。改天请大家到我们饭店来吃生日宴。”
同学们都哄笑着应了,有个女生笑着说:“那我们可都沾了班长和顾景生的光了,其实这些都是班长组织的,她准备了好多天,这九百九十九个纸鹤,代表了班长——和我们大家的祝福,希望顾景生早日康复,回到我们温暖的初二(4)班集体中来。”
“还有蛋糕,是班长特地去锦江饭店订做的,馋死我们了,顾景生,快点切蛋糕吧,好歹我上魔鬼英语课之前来点安慰。”有男生振臂高呼。
景生拿过水果刀,笑着切开蛋糕,王璐接过第一块送到顾阿婆手里,顾阿婆感慨万千,连声道谢。斯江咬了咬唇,想起自己背包里小小的牛奶瓶里可怜的九十九个幸运星,突然庆幸没有提早来。她安静地接过一块奶油蛋糕,低下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确实非常好吃,她把脚边装着四个小栗子蛋糕的饭盒往病床下踢了踢。吃完最后一口蛋糕,一片闹腾中,斯江抬起头,看见王璐的眼睛里闪着星星,比幸运星更亮更美。
如果她是阿哥,应该也会喜欢这么有心的女孩子吧。斯江又默默低下了头。
同学们走了,病友们开始揶揄顾东文,开着景生和王璐的玩笑,有人扯下那彩色的线,仔细研究上面一只只纸鹤,赞叹现在的小姑娘多么心灵手巧。
景生吃好晚饭,一家人说了会话,顾东文帮他躺着上完厕所,打水替他擦好身,往他手上套了根红绳手链,上面吊着一颗金珠子,和给斯江的那根一模一样。
“辟辟邪,压压惊,以后就都顺顺利利了。”顾东文扯住景生的脸皮来回拉了拉:“你还真是比你老子有出息啊,当年都是我们费尽心思去讨好小姑娘,现在啧啧啧,倒过来了。”
“你又瞎三话四什么!”景生别开脸:“卢护士找你呢,你还不去费尽心思负荆请罪?”
顾阿婆笑着往景生枕头下塞了两张符:“这是静安寺和玉佛寺请的两张平安符,都是大师开过光的,你以后也要带在身上。囡囡啊,你给阿哥的礼呢?看你那天忙活了一整天,写啊弄的,星什么星的,快拿出来呀。”
斯江抬眼瞄了一下景生,神使鬼差地说:“外婆你弄错了,那是给我们班级活动要用的。”她从包里取出饭盒子,打开来闻了闻:“我给阿哥买了栗子蛋糕,不过可惜阿哥已经吃过奶油蛋糕了——”
景生一把抢了过去:“你还想私吞?无法无天了你。”
斯江递给他勺子,眯起眼笑:“祝阿哥生日快乐,早点活蹦乱跳。”
景生一口气吃了两个:“剩下两个我明天当早饭。你下个礼拜期中考试准备得怎么样?”
斯江哈哈笑:“全部及格没问题,我就缺了一天半的课,早补上了,等下回家再复习一下代数和物理的错题。”
景生想起唐泽年送来的笔记和错题大全,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没想到给斯江出题帮她复习分析的活现在都轮不到他了。
这夜回到万春街,斯江把那装着幸运星的奶瓶塞在了装小学课本作业本的纸箱子里,堆到了大衣柜的最上面。人生第一次用心准备的生日礼物在遭到降维打击后就这么被雪藏了起来。
第138章
景生术后的日子极其枯燥,他感觉得到右腿在石膏里一天天的退化,有种慢慢生锈和枯萎的感觉。每天吊六瓶点滴消肿,另外打防血凝的针,别人都说这个针巨疼,他觉得比起插导尿管还好,就是皮下注射不容易消痕,两条手臂布满了结块。斯江认真地画了一张结块地图,按注射日期标上一二三四五……,好方便护士选空档避开最近几天的针眼,成了骨科病房的佳话,不少其他病房的病友和其他楼层的医护都特地跑来瞻仰“结块地图”,朱医生笑言斯江将来可以考虑考医大。
顾西美寄了十斤新疆大枣到万春街,同时斯南的慰问信也到了,还附上了几张她C位出道的《绣红旗》演出照片,节目在阿克苏拿了一等奖,去乌鲁木齐参加自治区汇演拿了二等奖,上了报纸和电视,照片上的斯南表情悲壮,英勇无惧的革命情怀感染力极强。病友们表示:景生你家小阿妹和大妹妹长得一点也不像,小阿妹更漂亮些,像外国洋娃娃。
邻床爷叔对斯江开玩笑:“斯江你也好看的,就是门牙大了点,像只小白兔,真可爱。”斯江立刻抿紧了唇不肯说话。又有一个自来熟的阿姨凑过来哇啦哇啦:“刚刚走的那个小王同学也漂亮的,一看就是干部家庭出来的大家闺秀,洋气,有派头。斯江啊,阿姨说几句不好听的,不过都是为你了好,你可不要生气,其实你可以学学她穿衣裳,小姑娘嘛不要天天灰不落拓的,小王同学那件玫瑰红马海毛开衫真好看,还有今天她穿的大红风衣多精神,啊哟,还都是一百(第一百货)买的名牌,一分价钿一分货,勿会错格(不会错的)。”斯江不理她,端起脸盆出去打水。
“要我说,小王同学最好看,对伐?”阿姨来劲了,非要大家同意她的审美:“斯江也太瘦了点,小姑娘还是要有点肉才好,要不然将来生孩子有得吃苦呢——”
景生突然“啪”的把照片收了起来,沉着脸说:“你知道什么叫好看吗?我家斯江就叫好看,别人跟她比,至少差十条黄浦江。”
阿姨冷不防被冲了两句,一时脸上下不来,尴尬地笑了笑:“啊哟,到底是亲阿哥阿妹,好好好,你家斯江最好看,阿哥心里总归阿妹最好看,真是要好得来。”
“我家南南也好看,不过比起斯江也要差一条黄浦江。好看就是好看,跟阿哥阿妹没什么关系。”景生撩了撩眼皮:“当然,只有上过美术课的人才会懂什么叫真正的好看。”
阿姨气得嘀咕了几句,悻悻然回到自家病人那边去了,爷叔们笑得不行,等斯江打了水回来,发现病房里气氛诡异,景生躺在床上闭着眼,一贯上翘的嘴角抿得紧紧的,眉头拧出了一个川字纹,很明显,阿哥生气了。斯江绞了毛巾给景生,看向邻床的爷叔,无声地问了句:“怎么了?”
“十条黄浦江。”爷叔朝她眨眨眼。病房里的人们大笑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复述了景生的话,开始认领自己和斯江相差几条黄浦江。
斯江臊得涨红了脸,手里下死劲捏了几下毛巾,最后扔在了景生脸上:“阿哥!侬最戳气了!”景生见她气跑了,随手丢开毛巾,一把扯起被子蒙住自己,脸狂热,心狂跳,他怎么就突然忍不住跟毫不相干的人计较起斯江好看不好看了,看来不只是大腿在生锈,脑子和嘴也好像一起生锈了,真是有毛病,病得还不轻,一天吊六瓶点滴估计不够。
陈斯南半辈子都记着这一条黄浦江的仇,动辄搬出来要挟景生,没少敲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景生每遭勒索,就不免有“一回头已是百年身”的感慨。
——
十一月下旬,景生终于摆脱了在病床上大小便的人间炼狱,开始拄着拐杖在病房的长廊上慢慢走动,下午四点到六点,班上的互助小组会来病房给他补课,王璐依然天天锲而不舍地来报道,无论景生说多少次也不退缩。病友们开玩笑说上辈子小姑娘肯定欠了景生很多钱,这辈子来还债的。
景生拿王璐没办法,说不感动是假的,除了家里人,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好得这么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好得让他有点承受不住。同学们的揶揄,病友们的打趣,护士们别有深意的目光,还有斯江显而易见的排斥,都阻挡不了少女的热情。
王璐沉浸在一种全身心投入的自我感动中,以往一年多积累着的隐秘的喜欢和爱慕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去处,爆发出了全部的热量。父母严厉的责骂,阿爷阿奶委婉的劝导,贺老师的暗示,都给她熊熊燃烧的爱情增添了一种莫名的悲壮。
她为自己敢于突破家人和世人的世俗眼光以及种种阻挠而倍感骄傲,甚至期中考试有了超常的发挥,进入了班级前三年级前十。成绩论英雄,她的父母不再指责她显而易见幼稚可笑的“喜欢”,贺老师叹着气要求同学们不要把纯洁的友谊和感恩扭曲成男女之情。
王璐还积极申请了入团,并顺利通过,成为了团委的宣传干事。景生的采访片段,循环在校广播台播放,宣传栏里贴了各大报社的宣传稿,平凡的初中生做出的不平凡的选择引发了热议。每天看到景生的时候,王璐内心充满了喜悦和满足,从模糊到明确,她最终确信是她,是最美好的爱情,打造出了更完美的她以及更完美的顾景生。
斯江的期中考试几何和化学没发挥好,最后排在全班第二十七名,比她自己预想的末十名要好很多。方树人特地找她分析了代数几何的卷面,表扬她这次代数考到87分很不容易,鼓励她再接再厉。语文周老师让她把作文誊写出来,贴在了教学楼一楼的“美文欣赏”栏。
景生笑着说没想到她代数和物理考得这么好,看来以后他这个阿哥无用武之地了。斯江表示要感谢唐泽年,没有他的笔记和分析,这次代数和物理的几道大题肯定完结,还要感谢赵佑宁,有好几道小题都是他给的卷子上出现过的。景生呵呵呵,嘲她这发言像是登上了领奖台,两人你来我往又互嘲加自嘲了一番。
顾西美带队在乌鲁木齐拿了二等奖,很是出了风头,八百块洋钿砸下去,音乐老师的事终于敲定下来,她趁着去教育局办手续的时候看了几所小学,不想又遇到一个难题:斯南只有八周岁,入学后她得重新读二年级,一个学期后如果考到双百,才能参加跳级考试,再看考试成绩确定跳去几年级。西美和陈东来商量来商量去,无奈之下只能向形势屈服,不料回到阿克苏和斯南一说,斯南炸了,大闹了好几场,说姆妈是骗子,让她白上了几年学,少玩了两年,亏大了,被西美按住后,屁股挨了好一顿揍,她干脆拿出了演江姐绣红旗的气势,不屈不挠地高喊“打倒母帝国主义”,把西美气得头晕眼花。加上学校里陈校长梁主任对她攀了高枝颇有微词,不少教职工背后议论顾老师过河拆桥不地道,西美这多事之秋过得可谓有得必有失,有喜必有忧。
于是在电话里听到斯江的成绩和排名后,顾西美有点懵,脱口而出三连问:“怎么考得这么差?你是不是以为考上市重点就可以放松了?心思都放哪里去了?”
原本还挺高兴的斯江,一肚子老师们怎么表扬她肯定她鼓励她的话,立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嘴巴张了张,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在眼眶里打转。
西美见她不作声,以为自己说中了,又觉得她这学期疏忽了监督斯江,急得劈头盖脸一顿训斥。面对电话那边姆妈喋喋不休的失望和怨怼,斯江突然喊了一句:“你除了会看分数看成绩,还会什么?”
“你说什么?!”西美完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
“你和爸爸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你还觉得你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的话,不会考出这样的成绩。”西美大怒:“陈斯江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样跟姆妈说话的吗?”
旁边的斯南吼了一句:“有!我!”
话筒里传来“啪”的一巴掌,斯江沉默了几秒:“我们班多的是比我更聪明的人,我没有那么优秀,也没有不努力,但别人也一样很努力的,我们全校没有人不努力。我也想考第一,我想要考得更好,考得不好我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
“那你就更努力一点啊,难过有什么用?付出多少努力就有多少回报——”
斯江忍着泪转过身,低头踩着地上石头缝隙里半枯的野草:“你根本不懂!我考进学校的时候是班上女生最后一名,我只比分数线高了1分,在全班原来是排在四十一名的,现在我考到第二十七名,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是两个月再努力也不可能冲到第一第二前十的——”
西美打断了斯江,斩钉截铁地灌输自己的成功教育理念:“怎么不可能!南南以前倒数第一,一个暑假后就变成年级第一了,你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怎么行!”
“我有再多自信,被你一说就都没了。”斯江哽咽道:“姆妈,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你为什么不能像我们周老师方老师何老师那样,为什么不能像小舅妈那样,你一点都不理解我,你根本不在乎我在想什么。”
“陈斯江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现在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西美一颗心提了起来:“你让外婆接电话,我要好好问问,你是不是又开始看小说了,有没有不三不四的男生——”
“我在看小说!”斯江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不用找外婆,我一直在看小说,每天看,因为不看会死!我们班二十一个男生,每天都会和我说话,但是没有任何人是不三不四的小流氓小阿飞。还有,如果我考了最后一名或者倒数第二,你是不是觉得我完蛋了没救了可以去死了?!”
话筒里传来滴滴滴的声音,顾西美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斯江竟然挂断了她的电话,还说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完全不像斯江会说出来的话,还指责她不懂,说她不理解她,什么考最后一名就可以去死了,她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避开了她的视线,梁主任尴尬地举起了茶杯,喝进半大口茶叶,赶紧往外叭叭叭吐,斯南趴在电话机旁边仰头看着姆妈,眸子闪闪亮,有点幸灾乐祸:“阿姐发脾气了。”
西美放回听筒的手直抖,她引以为荣的教育经验瞬间崩塌,甚至想象得出其他老师心里的不以为然。但这没什么大不了,对她没什么影响,她就要调去乌鲁木齐的重点中学任教了,眼前最要紧的是要把斯江走歪的路掰回来。
西美前思后想了一夜,越想越火大越想越焦灼,没事找事又把斯南训了一顿,第二天放学后是组织学习,她回到宿舍,发现斯南还没回来,等到晚上八点多,晚饭烧好了,天都黑了,依然不见斯南的踪影,西美出去喊了一圈,斯南的班主任疑惑地说:“陈斯南今天说自己肚子疼,上了一节课就回去休息了啊。”
陈斯南在西美枕头上留了一封信,拿走了她藏在衣柜深处的四十块钱,只身踏上了返沪之路。
“我不去乌鲁木齐,我回上海找阿姐了。阿姐很伤心,我回去哄她开心,还有我想大表哥了。妈妈,我对你也太失望了。”
西美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倒在了梁师母身上。
第139章
顾东文在站台上看见斯南的时候,提了几天的心终于落了地,一个箭步上前,把这臭丫头扛在了肩膀上,大手高高举起,先赏了她屁股三巴掌。
“上天了侬!小把戏!”顾东文板着脸:“侬闯祸了晓得伐?”
阿舅凶归凶,和姆妈一样,巴掌落在屁股上并不疼。斯南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糊了他一脸口水:“阿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趟车上的呀?看来我是孙猴子你是如来佛,我从阿克苏跑了这么远,还是落在你手掌心了。”
“还皮!还嘴巴老!”又是两巴掌落下去,顾东文声音更凶恶了。
“哎呀呀呀,疼死了。”斯南咯咯咯笑,两条细腿在空中乱蹬:“阿舅,我好几天没洗澡了,乌鲁木齐冻死个人,幸好有梁阿姨在——”
“您是北武的大哥吧?阿哥侬好。”梁乘务员笑着把大包小包递给他:“这是我们乘务组送给南南的一点东西,你带回去吧。”
“太谢谢了,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了这么大麻烦。”顾东文把斯南放下地,接过东西再三道谢。
陈东来从克拉玛依赶到乌鲁木齐的时候,斯南已经搀着一个老太太混上了火车,她额骨头也高,一上车就顺顺当当地找到了熟人,梁乘务员吓了一大跳,问清楚她怎么回事,赶紧报告了列车长。等陈东来顾西美辗转得到消息的时候,火车已经过了西安。
79年斯南被景生斯江送上火车独自返疆的时候,没精打采了一路,这次回上海她精神抖擞,加上和姆妈斗争胜利的激动,几个钟头就把整列火车从头逛到尾,和乘务组的人混得极熟。如今没了知青大军,53次列车已经不再是“强盗车”,斯南晚上笃悠悠地在餐车白吃白喝,一顿饭的功夫就把家底全抖落完了,没想到᭙ꪶ列车长激动不已:“南南啊,阿拉53次列车就是侬出生的地方啊!要命哦,你们不知道当年多惊险哦,真没想到小囡囡现在变成了噶漂亮的小姑娘——”
等列车长声情并茂绘声绘色说了半个小时后,乘务组的小姑娘小伙子们都激动得不行,宣布斯南是53次列车的心肝宝贝金蛋蛋,停一个站就冲下去给她买一堆吃的玩的,斯南认了好些干姐姐干哥哥过房爷过房娘,感觉整条乌沪铁路都是她的天下了,把她得意得不行,尾巴翘上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