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雨声太大。”路汐辗转难眠到后半夜,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了,见助理问,便找了个看起来很有信服力的借口。
安荷果然没再问。
这时,隔壁间的夏郁翡也做完造型,有她在的地方似乎总能热闹,不出三秒,就摸索着过来,看到里面翻剧本的路汐,问:“有咖啡吗?给我一杯。”
“有的。”安荷起身去茶几拿。
夏郁翡往闲置的椅子坐,腰被百褶裙衬得纤细,却也困倦:“五点钟导演就来跟我讲戏了,今日要拍的18场单人戏剧本直接被他改得面目全非,我临时重新背……困死了。”
路汐抬眼端详了几秒她在戏里逢乐角色的装扮,视线又轻轻滑回剧本上,“你要做好准备。”
夏郁翡:“嗯?”
路汐:“大概率往后……都是我们拍一场他改一场。”
夏郁翡:“不是,都跟他签署了对电影内容绝对保密的封口协议,还玩这套?”
正因如此,路汐才会心善地提醒她:“你尽快入戏,将自己彻底融入到逢乐这个角色里,在宜林岛封闭式拍摄这两个月,你就是她,这样无论赧渊怎么改剧本,你都能跟得上他节奏感。”
夏郁翡沉默了下,是想起了曾经网上有一位圈内导演对赧渊电影的犀利点评——
说他天生很会写故事,却不会拍电影。
事实的确如此,赧渊除了拍摄《小孤星》时冷门到票房惨淡收场,却误打误撞拿了个奖杯外,其余的都糊到无人问津。
*
时间不早了,路汐先去换装,等出来的时候也着了套同色系百褶裙。
她妆容淡得几乎毫无痕迹,只将眼部刻意修饰得偏圆润些,鼻尖点了一颗很小的淡痣,在玻璃窗口透进来的阳光过滤下,看起来干净,又透着格外安静文弱的感觉。
夏郁翡从她的眼睛转移到了细白的脖子处,不是高领蕾丝,而是缠绕着手术用的最普通那种纱布:“你这个造型,让我想到了你早年演过的一部戏里造型,女主角出场也是系着这个。”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意。
路汐垂下眼:“嗯。”
“我记得那部剧叫深渊之花,口碑还爆了段时间,可惜你上任公司没有去申报白玉兰奖,不然我觉得你可能会被提名。”夏郁翡煞有其事地说,未了,怕自个的话太直接会扎到了路汐的心,还轻了声安慰她:“幸好你解约了。”
路汐笑了笑,没有与她在这事上往深了聊。
夏郁翡也适时地闭嘴,毕竟谁乐意平时没事的时候去聊万恶的前任公司呢。
两人上午是跟着B组副导演到伫立在悬崖之上的灯塔拍些姐妹花的文艺镜头,这里也是蝴蝶的栖息地,放眼望去蓝紫色的花海绽放着与大海相映衬,犹如一幅精美流动的画卷。
路汐是站在光里,背着太阳缘故,脸蛋的轮廓从清晰逐渐模糊。
莫名地,夏郁翡怔了下:“江微自杀过对吗?”
她不知道路汐的剧本内容写什么,对戏时,说得都是自己的台词。
而今天的拍摄镜头,剧本是一片空白的。
话说得轻,不远处副导演也听不到。
路汐与她站在纯白色的灯塔之上,手腕轻搭栏杆,侧过脸时,微翘的睫毛在眼下落了一抹阴影,将情绪也藏在这片阴影里:“逢乐寄宿在江微的家念书,与她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江微第十次自杀。”
夏郁翡剧本暂时还没提到这个,忘了问路汐又是怎么知道的。
关注点都在自杀上:“所以江微的脖子一直缠着纱布?”
路汐没再给她答案。
夏郁翡却盯着,忍不住地想,那么细的脖子,一直割破,是不是总有天会断?
很显然,这样猜想结果就是被监视器后的副导演高声叫停。
这条镜头她表情不对,没过。
…
连续拍摄了十条。
路汐和夏郁翡才迎着海风从灯塔下来,后面换场都是单人戏份了,所以便没有继续待在一处,等夏郁翡跟着B组的人回去补妆换衣,路汐却在悬崖边上,凝望着那片礁石许久。
久到等她后面收工时,天色已经黄昏将至。
赧渊白天是在A组盯她的表演,结束后也没什么好聊,拿着原片独自先回老居民楼里的导演办公室里,等他将画面一帧帧审查完,已过饭点,对旁边助理问起了路汐。
助理起身出门找安荷,五六分钟后回来说:“路小姐的助理说她没什么胃口,在外面逛会儿。”
没跟着回来。
赧渊的电脑屏幕上停留在最后一帧上,画面里路汐饰演的江微独坐在礁石角落里,将脖子上的医用纱布扯得到处都是,渐渐她停下,颤抖着双手捂住了暴露出触目惊心伤疤的脖子。
他听闻路汐没跟剧组回来,便不再说什么。
只是连续三天里。
赧渊审完原片的拍摄内容,想要找路汐来办公室的时候,她的助理都说没跟回来。
问起行踪,就是在外面独自逛会。
这个说辞,来到导演办公室蹭饭盒的夏郁翡却很信:“可能是重回宜林岛这个故乡,难免触景生情吧,她应该跑海边看日落去了。”
赧渊抬头看向坐在茶几另一头的她:“你怎么知道?”
夏郁翡趁着导演问话,很自然地顺走他的鸡腿,说:“连续两晚她回民宿时身上有海水的味道。”
赧渊闻言,伸手下意识掏口袋,从里拿出打火机和烟盒。
夏郁翡性格烈,向来私下烟酒都来的,见赧渊点燃的一缕烟晃晃荡荡飘过来,透着很淡的薄荷味,闻了闻空气说:“南京金陵十二钗?导演,这烟不够烈,能排解压力吗?”
“习惯抽这个了。”赧渊点了又把烟灭了。
*
到了十点整,赧渊一向是明文规定禁止在剧组拍摄期间发生赌博酗酒事件,民宿到了夜里,大家洗漱完都各自回房打游戏追剧,四下安静的早,也就没有扰到附近居民。
又过了一个小时。
赧渊从窗户看向二楼,路汐还没有回来。
他重新将裤袋里的半包烟掏出,独自在夜色下点燃,随着一根根地抽完,她的身影仍然没有出现在民宿外。
赧渊不再等,干脆利落地走了出去。
他对宜林岛的熟悉程度不低于路汐,年少时到处讨惯了生活,甚至闭着眼睛都能走对每一条街头小巷,赧渊绕了近道,很快就来到了那座白色灯塔下方的一片礁石处。
果然在那儿,看到了路汐湿透了的单薄背影,夜晚的海水冰凉,向来畏寒的她却不在乎,从剧组收工开始就在这一片礁石的四周摸索着什么,时间久了,微低的侧脸和唇色都因为失温变得透白。
“小汐。”赧渊一沉下嗓音开口,就更衬得悬崖下的海边安静得只有风浪声音:“你找什么?”
路汐晃了晃,被惊动似的转过了身。
在无声地对峙片刻后,她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冰凉的手指抖了下:“我在抓鱼,你信吗?”
路汐越是想生硬地粉饰着自己的行为,赧渊从礁石上方走了下来,裤脚被海水染湿,偏要逼她直面现实,否则以她倔强到骨子里的性子,只会夜夜来这里:“是抓鱼,还是寻找你从灯塔上丢到这的东西?”
路汐一时没回应,扯了扯唇:“不找了。”
她想走,夜风一吹,影子在海面上摇摇晃晃的,却听到赧渊在身后说:“那把钥匙你找到了又能怎样?七年的时间里,早就被海水腐蚀得锈迹斑斑……你找到,想还能给他吗?”
路汐僵住不动。
赧渊又说:“小汐,当年的事不是你错,别再让自己重新陷入那个绝望的困境里,他至少还活着被你看到了,甚至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高贵。”
“他看不到蓝色了赧渊。”路汐声音很轻,像海风般轻飘飘了过去,尾音带着颤:“我差点害死了他,已经下定决心都分了手,那晚就不该怕他回到容家再也无法相见,偷偷跑去约他出来,都是我的错。”
“可你没得选择。”
“不。”路汐转过身,悬崖上方灯塔照射下来的白光也洒在了她脸上,表情平静中透着易碎感:“如果我计划再周全点,就能避开……”
“避开什么?拿你的这条命去避么?!”赧渊打断她,伸手抓住她瘦弱的肩膀,陡然拔高音量:“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路汐垂着眼,水波晃得视线跟着晃,“可江微死了。”
赧渊的神情彻底隐在夜色里,灯塔的光仿佛永远都照不到他孤寂的高挑身影,忽然间,身体深处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苦,使得他整个人僵硬住,喘息着狠狠闭上双目。
路汐那声极轻的话,仿佛一直重复在耳畔:“江微死了——”
“那什么啊。”
突然另一道犹犹豫豫的声音打断了两人安静窒息的气氛。
路汐倏然转过头,当看到夏郁翡穿着一身吊带黑裙站在礁石高处时,也不知怎么来到这,都听到了多少,心头惊了瞬,唇色发白地低下了头。
赧渊也不动声色转了个方向,眼睛泛着不正常的红,短时间内情绪处于剧烈波动之下,让陷在海边对峙往事的两人都没想好怎么去应付突然出现的第三者。
就在要僵在这时。
夏郁翡却惊叹道:“导演,你跟路汐好敬业啊,都凌晨了还在海边对戏。”
“……”
“……”
路汐一时分不清夏郁翡是不是演的,可显然对方认定了她是演的。
还澄清道:“我不是故意打扰到你们的。”
夏郁翡指了指雪白胳臂上浮起的一抹红点儿,淡妆却难掩美艳的脸蛋露出无奈表情,可怜兮兮地说:“我爬的太高下不来,都快被蚊子咬得失血而亡了。”
赧渊先动了,却不是去搀扶夏郁翡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离开了这片海。
单从背影来看,他完全不顾裤腿已经被海水浸透,还走得快步,伸手像是想从口袋掏烟盒,却半途发现已经抽完了。
夏郁翡心下疑惑,歪过头小声问:“导演怎么啦?”
怎么瞧着比女一号还入戏呢。
空气安静了会儿,路汐轻声问:“你来这做什么?”
夏郁翡表情很真诚:“啊,我看你每晚都跑海边来散心,就想过来陪陪你来着。”
路汐微垂的睫毛颤了下,又问:“你听到我和赧渊说了什么?”
夏郁翡回忆道:“什么找钥匙,江微死了……”
她知道剧组演员的剧本都是严格保密的,始终以为是对戏,就没认真伸出耳朵去听,路汐问起,自然也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不过也好奇:“你饰演的角色最后真死啦?”
夏郁翡潜台词是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