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是为了吃火锅来的,一坐下就找服务员要了发圈,头发挽起来一盘,袖子撸起来看菜单,一点也不客气地点来点去,中间抬起头来问了吴研凌一句:“我先点我要吃的,然后你再加,行吗?”
吴研凌赶紧说:“你尽量点,别客气。”
来之前他妈也是一番嘱咐,跟他说相亲最忌讳小气,人家女孩要怎么吃就怎么吃,火锅店能贵到哪去?要大方。
吴研凌牢记教诲,一直忍着,忍到电子菜单递到自己手上了还是忍不住问:“你……你能吃这么多啊?”
陈茉不以为然道:“能啊。”
“我以为你点的两个人的。”
“哦,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我之前来这吃饭,大概吃了两百多吧,两个人,一共。”吴研凌强调说,“现在你一个人就点了两百多了。”
陈茉轻微地挑动了下眉毛:“我们可以 AA 制,我点的我会付的。”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之前也是和女生来的,我有点……我有点惊讶而已,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陈茉面无表情地说,“之前那个女孩怎么没继续接触了?”
“怎么说,她对我还算满意,但是我考虑了一下,感觉不是太合适。”
呵呵,陈茉心想,那不就是你没看上。
“你觉得合适的是什么样的?”
“这个……也没个统一的标准。”吴研凌挪了挪椅子向前,挺诚恳地说,“你别把我当成网上的那种奇葩男,我不是那种普信的,对女孩挑来挑去,我觉得条件都是次要的,还得是两个人相处合得来。”
伸手不打笑脸人,陈茉的戒备放下了很多,好心附和道:“嗯,你说得对。”
吴研凌笑了:“我感觉我们还挺聊得来的哈。”
“哈哈。”
陈茉也咧开嘴,然后收住,起身:“我去调味碟。”
陈茉是个说到做到的人,说能吃完就真的能吃完,可能人心情不好的时候食欲就会格外旺盛,其实放在平时她是吃不完的,但最近一堆破事,工作上和生活上的精力体力消耗都很大,她把最后一片土豆都彻彻底底地塞进了嘴里。
吃完就觉得好撑,撑到开始困了,不管吴研凌说了什么,陈茉都提不起精神去交流,一律用“哈哈”和“嗯”来表达,为了尽快结束,陈茉掏出手机说:“对半吧,我转给你。”
“不用!”吴研凌义正词严地说,“你不能付钱。”
“啊?”陈茉想了想说,“就是我妈和你妈不是一个单位的嘛,说交个朋友,不用你请客。”
“要不这样,这次算我请你,你下次再请我,请回来。”
望着吴研凌期待的眼神,陈茉在撑死和好困的临界状态当中,无可奈何地感到头痛。
什么东西啊?
还有下次?
她不敢拒绝,实在不想回家和杨兰又吵一架,只好说。
“嗯。”
第48章 人说话的自我主体性
没过两天,陈茉收到杨兰喜气洋洋的反馈,说“小吴对你特别满意”,更是觉得头疼了。
她仔细回想自己那顿饭,觉得已经是摆中之摆,烂中之烂,热情是一点没有,态度也很不积极,全程除了吃没怎么说话,怎么就“特别满意”了?
陈茉不懂不理解不明白。
大哥你喜欢我哪儿啊?我改还不行吗?
陈茉直截了当,没有任何遮掩,大喇喇地给吴研凌发消息:“我妈说你特别满意?为什么!”
吴研凌也是个坦诚的爽快人,马上发了好几条长语音,每条都起码有四五十秒,刷刷刷占了满屏,陈茉不耐烦地全部转了文字。
粗看一遍,她总结出来了。
误会啊哥们,都是误会!
吴研凌首先说他对陈茉的第一印象就很好,穿着朴素,不施粉黛,但是十分清丽——他的原话是用了“清水出芙蓉”这种词汇,还说,我觉得天然的就是最美的。
然后他又补充说,我的意思不是不让你化妆,化不化妆都可以的,你化妆之后肯定蛮漂亮,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好,你知道吧?我想夸你。
其次他表达了歉意,并且为自己解释说他一开始看陈茉点了那么多,是担心吃不完而不是小气。
绝对不是小气,他以前也和一些女孩吃过饭,她们点了很多但是又吃不完,十分浪费,哦不是,不是浪费钱,他是觉得浪费食物,他不小气。
他说了好几遍这件事,重复地强调着,然后说陈茉居然全都吃完了,所以他对她一开始的态度是个误会,只要能吃完,那么你点多少钱都可以。
下一段的表述和上一段其实差不多,陈茉觉得差不多,但是吴研凌大概觉得是不同的,他另起话头,赞扬陈茉几次提出要付钱和 AA 的行为,他说,你是一个讲公平的女孩,我觉得这是特别难得的。
最后吴研凌说,我觉得你很善于倾听,我们也有很多共同话题,以后可以经常聊聊天,你放心,我们可以慢慢来,先做朋友。
陈茉看完所有语音转过来的文字,马上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忍不了这个人,大家连朋友都不可能做。
拒绝原本是个很简单的事情,但是难点是怎么说服父母。
陈庆和杨兰不会摁头让陈茉和谁谈恋爱或者结婚——他们确实不是那一种家长,而是自诩为“非常讲道理”,不包办婚姻,只提出“建议和帮助”。
他们逻辑自洽,认为自己很开明,比如“不断地建议”陈茉和周遇分手却没有强硬干涉,又比如“帮助物色”合适的婚恋对象却不会强行催促进度,诸如此类。
所以,同样的,他们理直气壮的认为——女儿也应该“讲道理”,而不是任性和胡搅蛮缠,不能没有任何理由的拒绝。
否则……用陈庆的话来说——这是个态度问题。
可是,如果陈茉不能给出在父母看来能一锤定音的冲击性理由,那么父母是不能忍受她彻底拒绝和吴研凌“接触接触”的。
尤其是在对方明确表示对她“特别满意”的情况下。
陈茉对人说话的自我主体性有一种敏锐的感知和抗拒,而吴研凌现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陈茉敢肯定就算她把全部的语音放给杨兰听,再解释个三天三夜,她妈也不会理解。
杨兰女士,她的母亲,只会说,我觉得这个男孩挺好的,挺尊重人的。
对!是这样,陈茉可以承认,主观动机上来说,吴研凌并不居高临下,甚至可以说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尊重她,看起来他经历过起码好几次相亲,或许在过往的失败当中总结出了一些教训,并且虚心进行了调整。
吴研凌不像某些网络投稿里面写的相亲男那样奇葩而离谱,反而似乎很正常。
可是这种正常对陈茉来说是不正常的,是难以忍受的。
因为他的叙述和视角全部都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的。
“我觉得”你化不化妆都可以,“我觉得”你这样很好,“我”是想夸你的,“我觉得”你很善于倾听。
吴研凌对陈茉的评价,都是从“我的视角”去出发,这是一种浑然不觉的傲慢。
男人通常觉得自己的世界就是围绕着自己而建构的,他们有权利对出现在自己世界内的任何人物和事件进行评价。
为什么不行呢?
杨兰会这样说,两个人见面,互相评价一下对方,很正常啊!
可是“你没有化妆”是一种对客观事实的观察,“你没有化妆但是很好看”是一种主观感受,而“你没有化妆也很好看,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是一种价值体系评价。
把某个客观事实和某个主观感受都放在自己世界的价值体系里面,得出结论——我觉得很好。
陈茉很抗拒这个,她讨厌不经允许就被对方纳入评价体系的感觉,即使对方得出的评价是正面的,她也讨厌,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
这是一种隐形的、强烈的边界感,也许是因为独生子女的缘故,又或者是现代人的个人空间确实变大了,很难被上一代理解。
上一代普遍出生在物资匮乏的年代,多数拥有兄弟姐妹,没有条件建立起完整的领地意识,基本无法共情。
所以陈茉就算讲清楚这一点,陈庆大概也只会讽刺她很矫情,是睡在十层棉被上敏感的豌豆公主。
但是吴研凌是她的同辈人,有没有可能和吴研凌本人讲清楚,然后结束掉这个麻烦呢?
不太可能……陈茉否决掉自己的想法。
陈茉长到二十六岁,工作四年,有起码的社会性和礼貌,她不可能在人家长篇大论的表扬她之后咄咄逼人的发去一串反驳,跟人家讨论什么视角、什么男本位,什么边界感。
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冷处理,她本来打了两个字“谢谢”,随即又删掉,改成一个笑脸符号。
这就是线上沟通的优越性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吴研凌的回复很快过来,他问陈茉下一次见面和吃饭是什么时候,陈茉脑筋稍稍一转,选了一个工作日,而且是裴少飞要和她一起再去江北的那一天。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有些男人的问题就在于说得太多了,暴露出来的自我太多,很容易让人找到破绽和弱点,从而思考出对策。
既然第一次见面陈茉无心之失,用脚答题却考了个高分,那么第二次多加注意,避开所有正确答案不就行了么!
吴研凌已经发了参考答案过来,陈茉有大信心在下一次考个零蛋。
不过,陈茉像很多考试过后才暗自懊悔没有好好学习的学生一样,责备自己大意轻敌。
要是见面之前,她能花上想要了解周遇十分之一的好奇心去了解一下,再使出当初勾引周遇十分之一的做作,估计马上就能让吴研凌吓得掉头就跑。
不至于获得一个高分开局,现在还得费尽心思的掉分。
想到这里,陈茉突然想起周遇。
就像问吴研凌“你为什么对我特别满意”一样,她也问过周遇一个类似的问题。
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茉这么爱问为什么,当然缠着周遇问过为什么,这是很关键的问题,但是周遇说不知道。
陈茉又问:“既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你怎么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
周遇说:“因为我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
“我说不出来。”周遇笑了笑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但是能感受的到。”
陈茉感受不到,她只能感受到沉默、规律、有力的心跳,还有热腾腾的胸膛,她没有感受到任何词句和思维的痕迹。
但是周遇安静地看着她,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东西,这种东西还偏偏就是周遇所说的那种……
说不出来。
陈茉自己也说不出来。
所以她只好作罢。
而且这段问答不是个例,其实在过去的很多时候,陈茉都对付不了周遇,这个男的看起来安全无攻击性但是非常善于化劲,是一只毛茸茸但是非常狡猾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