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兰并不意外,不紧不慢地笑道:“那你就顺着她?”
“当然要等她考虑好。”
“小周,那你可能是还不够了解我们家茉茉,我和她爸爸是最了解她的,那就是在拖,你还顺着她,白白就耽误人,你跟你爸妈怎么说的?就这么拖着?也没个准儿?到时候她一甩脸说句不想结了,一辈子不结了,你怎么办哦!”
“没关系的,也有这种可能,我和我爸妈说过的。”
杨兰笑意敛起,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看着聪明,原来也是个傻的,也对,要不然陈茉喜欢你,陈茉就喜欢别人顺着她,为她好不听,顺着她的就听。”
周遇道:“不是这样的。”
这话也在杨兰的意料之中,过于意料之中了,她甚至有点得意,因此胸有成竹地端起杯子喝茶。
的确,的确,当然,当然,如果女儿本人在这里,一定也是这么说,而且会马上跳起来,义愤填膺语气极快地说个没完,她很了解,她能预测,因此她沉下心等着,可是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却不说了。
周遇并不阐述杨兰所预测和期待的理由,只是略弯着身体给她倒茶,杨兰觉得很疑惑,更没想到周遇下一句会说:“您和叔叔的考虑都是对的,我和你们的想法一样,我和陈茉是不合适的。”
虽然仍有疑惑,但是杨兰感到满意:“对,我们其实从来也不是针对你,你明白吗?我和她爸爸我们反对,只是因为不合适,你这孩子真挺好的,挺优秀的,我看得出来你比陈茉成熟和懂事多了,陈茉还是没怎么吃过苦吃过亏,太任性了。”
“我明白。”周遇点点头,然后说,“但是陈茉不是这样的。”
“小周。”杨兰笑了一下,“我自己的女儿我不清楚?”
周遇摇摇头,坚定地说:“不是。”
杨兰又抿了一口茶,等着,可是周遇还是没有解释。
杨兰紧皱眉头。
这就是女儿喜欢的男孩吗?和她想象中大相径庭,她难以理解,因此紧皱眉头。
陈茉在家像个叽叽喳喳的斗鸡一样,每天看什么都不顺眼,一戳就跳起来喋喋不休,想不理她还不行,追着人讲,所以……为什么?
为什么会受得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
杨兰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心仪过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男孩子。
虽然那个人是修车的,但是只要收了工来见她,一定收拾得清爽干净,可是当杨兰第一次把人带回家相看的时候,陈茉的外婆就不同意,劝她说不行。
说找男人啊,不能光看皮相性格,还是得找一个扛得住事的。
杨兰那时候懵懵懂懂的,除了这个修车的男孩从来没处过对象,对男人没什么概念,但是父亲死的早,自己是长姐,和母亲一起扛着弟弟妹妹的生活,拉扯了这么多年,很能懂得“得有人扛得住事”是什么意思,只是心里摇摇摆摆,总还是有点舍不得。
后来单位的大姐牵线,杨兰认识了陈庆,是正式编制的职工,而且是大学文凭,弟弟生病的时候陈庆耳后夹着一根烟,一张嘴能说会道,跑上跑下,很快搞定了医院的床位,陈茉的外婆让她嫁,她点点头也就嫁了。
这就是能扛得住事的男人吧,陈茉的外婆一直对杨兰的亲事很得意,说女婿脑子活,能赚钱,大闺女跟着过上了好日子,杨兰一直都同意,陈庆是不会疼人,但是那些疼人的男的,光会疼人有什么用,好多没他们家过得好呀!
老一辈经验多,听话听劝吃不了亏,谁家的妈不是为了自己女儿好,可是为什么她能领情,能听陈茉外婆的话,陈茉就是非不肯领这个情呢?
找男人,得找能扛得住事的啊,杨兰再次打量周遇,渐渐更是不满,这年轻男孩能行吗?
“阿姨。”被她打量着的年轻人开口叫道,“如果只是我的问题,如果解决了我的问题她能过得更好更幸福,我愿意分手,但是……”
周遇没有说完,他放轻了声音,斟酌了一会儿,还是说:“陈茉在看医生。”
杨兰一下子怔住。
攥着杯子的手紧紧握着,良久,才开口道:“陈茉高三的时候,也看过一次医生。”
“她和我说过。”周遇沉静地抬眼,“阿姨,那个时候,陈茉还不认识我。”
那两个人聊得太久,隔着玻璃连口型都看不见,完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陈茉就算急得百爪挠心也没有耐心盯着看,索性搓开屏幕玩小游戏转移注意力,猛然听见车门一甩,有人上了车。
陈茉赶紧扭头问:“我妈都跟你说了些……”
“……什么啊。”
她顿住了。
坐上车的是杨兰,劈头盖脸地就说:“帅有什么用啊,帅能当饭吃?”
陈茉气得马上不理人,扭头看着窗外。
“你爸年轻的时候周正着呢!一过三十五胖了一圈,我告诉你所有男人都这样!中年发福,逃不了!你看你爸,现在那肚子肥的,满脸横肉,帅吗?”
陈茉一听更气了,气到忍不住扭头过来反驳:“我爸天天出去喝酒应酬,一天一包烟,那能不胖吗?能不变丑吗?他活该!”
陈茉说完习惯性地捏紧指节,做好战斗准备,但是杨兰破天荒地不说了,而是盯着女儿的脸,看着陈茉的黑眼圈和锐利的下颚线,瘦了一圈,窄平窄平的肩,锁骨突出来两块嶙峋的骨头,突然问:“茉茉,你又在看医生吗?”
这个又字激起了陈茉很深的阴影,她紧绷绷地说:“嗯。”
“怎么回事啊?”
这个质问和责怪的语气陈茉也很熟悉,马上不耐烦,噼里啪啦地提高声调:“能怎么回事?我有毛病总是想不开呗!我不乐观不开朗,我阴暗,我想跳楼是因为我总琢磨没用的,我什么事都不往好处想,是吧?行了吧?还能是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
杨兰却哭了,眼圈红了,眼泪滴在手背上,伸手去摸女儿的脸:“茉茉,怎么样都行,你别想着死,不至于的,啊,你别吓我们。”
陈茉往后缩了缩,想躲,喉管模糊,低声喊道:“妈……”
杨兰收回手,一下子哭开了,抹着眼泪说:“茉茉,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办了,我是不是特别差的妈妈?别人都是这么养孩子的,我也是这么养孩子的,别人怎么做我就怎么做,林凤君的妈妈就做得特别好吗?我不觉得啊!可是为什么别人的孩子都好好的,我的孩子说活不下去了,为什么啊!”
陈茉说:“我怎么知道呢?不为什么吧。”
“还是妈妈太失败了,我们对你的教育太失败了。”
“人和人就是不同的,妈……你得试着接受这一点。”陈茉本来克制着不想哭,但是嗓音还是渐渐哑下去,沙沙的。
“你不是特别差的妈妈,你挺好的,是你的孩子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就是更敏感,太特别,就是和这个社会想得不一样,不是你的错。”
陈茉吸了一口气,控制住自己的语调,换了一种神态:“但也不是我的错,妈,我没有错,我正直、友善、有公德心,不愿意伤害别人,真诚待人,认真念书工作,自食其力地养活自己,我怎么了?你们的教育哪里失败了?明明就非常成功,所以你也不用自责,没什么好自责的!”
“我不是需要被修剪的盆栽,我不是一个错误,我一直在努力的、好好地生活,妈,如果你实在难以为我感到骄傲,起码不要觉得我是一个错误。”
柔软不是一种错误,真诚不是一个缺点,不该被指责,不该被修正,善良的人可以挺起胸膛做人,做一个好人可能没有什么用处,但是……
还是想要做一个好人。
这不是傻,这是超乎寻常的坚持和勇气。
杨兰抹了抹眼泪,哽咽道:“茉茉,妈妈一直为你感到骄傲,你爸爸也是,只是我们从来不说,大家都是这么教孩子的,哪能天天捧着自己家孩子呢,是不是?那不就飘了?”
陈茉苦笑一声:“我不是飘了,我都快低到泥地里了。”
杨兰又哭起来了。
“好了好了妈。”陈茉吸了吸鼻子,拿着纸巾伸出手替杨兰擦着,轻柔地哄道,“别哭啦。”
第85章 爬出水渠走出房间
有人说,也许每个孩子都等着父母的一句道歉,每对父母都等着孩子的一声谢谢,陈茉曾经深以为然。
但是,她现在有了一点不同的想法。
她想不用等着任何人的道歉,也不必等到道歉才说谢谢,她厌倦了永远用一个孩子的心态去期待父母,然后失望,她决定自己站起来。
那个始终躲在心里的六岁小女孩终于可以站起来爬出水渠,走出房间,恍然间,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陈茉轻声安慰着母亲,直到杨兰平静下来。
也许等她再长大成熟一些,她能够更好的帮助自己的父母,让他们不要再囿于成见与痛苦之中,带领他们走出代际之间的循环的泥潭,只是她现在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不要急,慢慢来。
陈茉说:“妈,你们自己的人生你们已经选择过一次了,你当时选择听了外婆的,那是你的选择,现在我的人生我要自己选了,每个人都只活一次,就一次机会!就算你们是我的爸爸妈妈,你们也不能抢我的,你不是爱打麻将吗?如果不是在自己手里胡的,是别人捏着你的手打出去胡的,就算赢钱了也好没意思!”
“能赢为什么没意思,赢钱不好吗?”
“你觉得好就好,可我觉得不好,我就是这样的人!人生输赢,打好打烂,这都是我自己的牌!”
“随你吧。”杨兰撇撇嘴,“我们反正是……再不管你了。”
“是啊是啊。”陈茉反而笑了,“断绝关系,我爸说了几遍了,我知道了,知道了,要不要登报宣告一下?”
杨兰噎得气结,竟然切了一声,无话可说,从包里翻出镜子。
几乎是二十几年来的第一刻,生平的第一刻,陈茉不再马上陷入极端的防御和反击姿态当中,不对“再也不管你”这种百试百灵的咒语产生应激反应,不再害怕被抛弃。
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小孩子。
她有了完全意义上自己的领地,自己的意志,她长成了完整的大人。
这一刻,就是当下的这一刻,陈茉觉得偏开脸举着镜子补妆的妈妈,更像一个赌气的小孩子,而她看着妈妈,心里很平静。
“妈。”陈茉又笑了一下,“谢谢你和爸爸辛苦养我长大,特别是……”
“我真的是一个很不好养的小孩。”
“也没有吧。”杨兰像是被烫了一下,把镜子和口红都乱塞回去,急匆匆地开门要下车,最后嘟囔了一句,“有事联系,愿意回家就回,不回就拉倒吧。”
“好,知道了。”
车门被关上,陈茉远远地看见周遇还在店里,隔着玻璃窗,和她招了招手。
她冲他笑了一下。
半长的风衣衬着细条纹衬衫,搭配着陈茉挑选的黑色裤子和同色鞋子,周遇帮她带了一杯燕麦拿铁,推门出来的时候身姿挺拔,显出几分都市精英感来。
于是陈茉莫名其妙的心想,说不定周遇以后真的能赚大钱呢。
不过不能赚也就算了,陈茉又想,细腰长腿,看着这张脸值回点票价也行。
就把帅当饭吃好了,那还能怎么办嘛。
钱这个东西,又不是做做梦就能有的。
而且想要变得有钱这个愿望,好像很具象,其实很抽象,陈茉以前也会这样,每天都转发一夜暴富的表情包,想要财务自由,但是却说不出来自己达成财务自由到底需要多少钱。
陈茉曾经被陈庆无休无止地打压和恐吓而对物质条件生出无边无际的恐惧,所以才会觉得绝望,潜在意识里认为——自己一旦脱离家庭,就会坠入深渊。
如今想来,其实并没有那么的可怕,陈茉花了点时间厘清了自己能接受的生活条件的底线和大致的欲望上限,然后确定了一个数字和计划,并决定为之努力。
想要过上想要的那种生活当然需要钱,但是如果不能提出一个具体的数字,那么想要的生活也永远不会变得具体。
与其说财务自由是一种状态,不如说是一种心态,欲望是没有边界的,但是资产有边界,所以,要给到自己一个明确的边界,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为了赚钱,为了自己每个月的薪水,陈茉积极推动郝总提拔王宇,终于获得成功,王宇不愧是资深老油条,消息灵通,精准来约陈茉,要请她吃饭。
陈茉对王宇的来意心知肚明,推拒几轮,最后把一对一的单人局拉扯成了策划部和市场部的小型团建。
这就是在表明立场了——陈茉的意思是,她谋这个,不是为了自己捞到什么,而是为了工作,这份人情和好处不必回馈到她本人身上。
王宇欣然接受,豪气地表示:“你全部门带来都行,哥请客,带着市场的兄弟们把人陪好,你就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