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总对福兴食堂很满意,笑着道:“看来福兴去年没少赚啊?”
“肯定不如沈总。”林颂说,“去年省内的渔船补助政策下来后,沈总的制冷设备订单排到今年了吧。”
沈总摆摆手:“也就是五六十艘渔船来找我们配套安装。”
“那要是有渔船要维修,沈总可一定要推荐到我们福兴。”
“口气这么小啊?”沈总挺着大肚腩,开玩笑,“不能让你白白挨我一顿骂,这样吧,接不接省内渔船订单,少的话一两艘,多的话一年给你干到一百艘。”
林颂犹豫了一秒,面上不显,先应下再说。
她只是在考虑,就算要造游艇,那传统的船舶制造线要不要重新恢复?如果胡乱接单,又导致资金链断裂呢?
但这一秒里,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厂里重金投资的龙门吊等造船设备,从她决定修船开始,这些设备都闲置了,还有眼下重点发展海洋经济的大背景,一系列利好渔民船舶的政策和专项基金,只要中标省外价值千万元以上的项目,就可以获得省内补贴……
林颂送沈总出门,门卫伊伯也记得当年的事,说:“沈老板,当初我就跟你说了吧,别怪我们颂颂,欠债不还又不是她做的事,找她也没用,当初那个菠萝滴海太糟糕了,还好我们熬过了。”
沈老板听到这话,回道:“伊伯啊,菠萝滴海指数现在还糟糕着呢,咱们做生意的人啊,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林总就聪明了,先修船,修船回笼资金快,又不闲置船坞,我们这些设备商也不用害怕被拖欠货款了。”
这艘23年的老船更换污水处理装置不难,只是繁琐,难的是要把新旧两个增压器改装,厂内的机电师傅年纪大,有经验和技术,但不敢确保他改下去,就一定能成功。
林颂跑了趟上海,带着图纸去找教授和同学帮忙,他们调侃她:“螺蛳壳里做出道场,很会强化资源整合嘛。”
“来,学姐教你,这个增压器有什么难的,顺便再教你一个加装脱硫系统的技巧,老师说,接下来会大力推进限硫、压载水这些新规,你肯定会接到这方面的订单的。”
学长问:“你在研究院干了什么?”
林颂乖乖的:“没干过修船呀,就画了图纸,接了工厂后,就被赶鸭子上架,人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学长闻言,跟教授告状:“老师,你看,林颂还这样,以前她就爱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做,老师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然后就拿了专利奖。”
“那是挂名的,沾老师的光。”
程教授哈哈大笑。
林颂原本很不好意思来麻烦他们,因为比起她在做的小船厂,他们做的是对船舶工业发展更有意义的事。
相比起福兴这类船厂在夹缝中生存,国家的造船工业渐渐登顶第一。
学姐近期在帮程教授整理文集:“一个是船型汇编,需要收集图册、文件和资料,一个是现代船舶经营手册需要更新了,另一个是搞一个现代船舶专家文集,还得去做一些采访。”
她说完,就看着林颂,林颂把头靠了过去:“梨子姐姐。”
“可颂妹妹。”
“我们福兴有270多年的历史,有好多船型,图册资料都在,从鸭姆舭双桨小舟,到围曾船、苗览船、机帆船、轮船,榕城解放后,我们福兴还充当了前线流动修造船厂,解放岛屿,英雄之厂,现在那个牌子还在,还是榕城民营造船厂的代表。”
“梨子姐,我家有瀛洲林氏两百多年来的全部船模型,你要是还需要,我还有榕城造船业同业公会的资料,我们榕城一部船政史,半部中国近代史,中国第一所船舶学校,第一台千吨轮船,第一艘自制钢铁舰,古观落叶以为舟,海上古丝绸之路的起点……”
闻黎昀觉得她要是再不喊停,林颂还能继续讲。
更何况,闻黎昀原本就想以福兴船舶为民用船的省代表,而林颂非常需要这一类的宣传汇编机会。
闻黎昀跟林颂约好了上门绘测时间,笑:“颂颂去哪都能胡扯两句。”
学长看着图纸,扶了扶眼镜,好奇道:“我之前看别人说,很多传统船厂工人都是寻学师制入行,不需要正式的培训架构,也不需要图纸。”
林颂说:“以前是这样的,但是金融危机后,这种船厂基本活不下去了。”
程教授虽然遗憾林颂没能继续留在研究所或研究院,但依然鼓励她:“我入行的时候,他们就在说,造船工业是夕阳产业,还不是一样走了四十多年,当年,全国造船年产量才多少?”
“十八万吨。”林颂接话。
闻黎昀:“颂颂的脑子就专门记老师讲的话。”
程教授嘴都笑得合不拢:“所以坚持下去,造船大有可为,就像你想造游艇,有的人向海洋出发,研究浮岛、航岛、海上跑马场、工厂、旅游镇,海上大小工程多得很。”
林颂研究游艇的时候也考虑过类似的方向。
“但只是旅游,省内旅游资源待开发,好几个城市都需要游艇和弘扬当地文化的豪华旅游船。”
她想要占据这个市场。
闻黎昀送林颂去机场,她不经意地提起梁真:“小真还在你厂里吗?”
“嗯。”
“那她还待了挺长时间,我还以为她会待不下去。”
林颂笑眯眯的:“没关系呀,她想留,想走都可以。”
闻黎昀还是多嘴道:“颂颂,你要知道,有一些人是只能共苦,不能同甘,不是说梁真是个坏人,不过还好,你也很邪恶,可爱的外表下,是邪恶的笑容。”
林颂承认这一点,梁真是她的朋友,她需要梁真带来的客户,也欣赏梁真的野心和利益至上,可她始终有所防备。
她几次差点搞砸的修船订单,都是她为自己的打算,这些船东只跟她有交情,又在她这解决问题,不容易被人挖走,越难的开局,也越容易打开局面。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她也被搞得焦头烂额,就算重来,她还是会选择同样的冒险。
林颂想起,伊爸说他们父女俩是一样的。
飞机落地榕城,她等车时,从玻璃门上扫了眼自己,觉得有点陌生,她借助伊爸、周其均、梁真的帮助来接手福兴,但最终的目的是为了独立。
因为她接受帮助的前提一直都是,确保她占据主导位置。
梁真带来的客户是帮福兴度过难关的,却不会在福兴的长期船东发展名单里,她始终担心那些船东跟梁真捆绑太深,她不想梁真一旦离开,福兴又会变成从前那样,就算梁真怪她接这种单子,她一样会尝试。
林颂深呼吸,对着模糊的玻璃门一会摆个超人姿势,一会又握拳打气。
她明明还是一样可爱。
周其均就坐在对面的车子里,静静地看着林颂,他也是同样的想法。
林颂接到周其均电话,抬头走到对面的B区停车场,她坐进去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呀,我今天适合坐你车。”
周其均沉默了,他已经听怕了“适合”这两个字,尤其是大哥,这几天在家里动不动就提起。
“均均,你真适合当我弟弟。”
“均均,大哥也适合当董事长。”
“伊妈,我也适合当你仔,这天气真适合散步……”
最后是周品权听烦了:“有病是不是?”
周其廷:“伊爸,你今天真适合骂我。”
周品权无语,觉得他无药可救了,拿起耳塞堵住耳朵。
要不是怕真的逼疯伊爸,周其廷还能再来一句——伊爸,你真适合戴耳塞。
周其均知道林颂没时间跟他去吃饭,所以就只把她送到福兴厂,下车前,林颂又要道:“我现在适合跟你说再……”
他一句话不说,自然而然地搂过她,扳过她的脸,吻了下去,不让她再继续用“适合”造句子。
她未说出口的话,吞没在他的唇齿里。
那天之后,两人都没再提起复合的事,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又好像有了变化。
对于他们来说,事业都是在感情之上的,并不是说感情不重要。
林颂想振兴祖业,而周其均是在工作赚钱中寻找安全感、人生和职业意义。
第61章 奔赴
只是,周其均的确控制不了他的方向盘,下了班,自动就会往福兴开去,留宿在林总的宿舍里。
林颂夜晚有时候画图,有时候做计划书,有时候半夜跑去突击巡船巡厂,周其均自己网购了一套新的办公桌椅,放置在房间的另一边,各自安静地工作。
需要打电话会议的时候,他就走到阳台上,偶尔抬起头,隔着玻璃窗看着林颂的背影,她半小时就会休息一次,稍稍推开亮着微光的屏幕,弯腰去撸小白的毛。
小白毛发蓬松,吐着舌头,一脸享受,有时它控制不住想龇牙低吼,林颂就又威胁它:“傻狗,再叫我就把你留在福兴大门口当看门狗,每天风吹日晒,看不好大门还要挨打,还没有肉条吃,只能吃门卫伊伯的剩饭和骨头。”
“汪汪汪!”恶霸狗抗议。
“正好不用改名了,小白、小黄,一听就是土狗,很适合打工呢,而且,你的爸爸说,你现在跟我姓了。”
她早已变成她曾经讨厌的模样,总学着林清耀的“我是你爹”,说道:“我是你妈。”
恶霸小狗漏了气,灰溜溜地转头想走,又不甘心地回头“汪”了声,一副被伤了心的模样,可眼角余光就盯着林颂,耳听八方,只要有狗狗零食塑料袋微动的声音,它立马就会起身,无法自控地迈开腿,仰头蹲在林颂面前流哈喇子。
从“我再也不会做你这个女人的狗”变成“没关系,妈妈我好想舔你”。
有一回,林颂要周其均帮她拍照,她盘腿坐在小椅子上,俯身一只手搂着小白的脖子,脸颊贴着它的脑袋,另一只手拿着那个乐高积木船模,她朝着小白的方向噘嘴,小白傲娇地昂起头,仿佛在说,看吧,她就是这么爱我。
林颂把这一张照片设为了新头像,微信签名也改成了“鸭姆师来也”。
周其均站在她身后看她,她吹干头发后,习惯盘起头发,随意地插了几根筷子,就像榕城女性在抗倭时期头上常戴的“三把刀”发饰。
也就是认识了林颂后,他才时不时会想起一些俗语,比如榕城女不好惹。
初中学校发的《闽都文化读本》里介绍过榕城女性和三把刀的故事,讲的是抗倭时期榕城女性拿刀保卫自己的家园,身上或头发上大都暗藏短小的刀剑,既能防身也能杀敌。
他弯起唇角笑,又想起伊妈相亲看了林颂的照片,还说林颂“也许她就想当猫猫狗狗呢”。
但她只会想当猫猫狗狗的主人。
等到林颂的下一轮休息期,周其均才走过去,从她背后抱住了她,这一回再喊“鸭姆师”,却有一种冷然的温柔。
“你是真的爱读书,学校发的课外读物你都看完了。”林颂佩服。
“不读书,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周其均回答。
“交朋友,出去玩,恋爱啊。”林颂说。
“早恋?我不早恋。”周其均像一个严肃的老古板,不仅不早恋,这还是他第一次恋爱,虽然林颂给他打了不及格,但他想给自己打满分,剩下的四十多分是勇气分。
林颂托着腮:“我难以想象你以后要怎么跟你的小孩相处,代沟太大了,你只会喊,xxx,不许早恋,不许出去,不许玩游戏,或者干脆不知道怎么教育,无视了她,小孩肯定会叛逆反抗的。”
周其均笑了笑,没接话。
等林颂继续工作,他又拿起手机,借着又有电话会议走到了阳台,事实上,他只是心脏跳动得太快又太热,要在室外微凉的夜风中冷静。
船工宿舍楼的阳台上晾晒着一排排的衣服,狭窄拥堵,分明飘扬,却依然让人觉得发闷。
如同他此时的心情。
他的小孩。
如果真的存在这个小孩,那也会是林颂的小孩,他从前没想过恋爱结婚生子,也没接触过小孩,但也知道养小孩是件多么麻烦的事,他最害怕的还是,他有能力当个好爸爸吗?
毕竟他的生父糟糕得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