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明星稀,连银河都隐约可见。
了了叼着大羊腿,边吃边看,既看满头的星河,也看这人间的热闹。可看着看着,她的视线就忍不住往月光下的浮屠王塔上飘。
今晚的王塔和那一晚一样。
那是了致生失联回来的第一晚,她趴在窗前,看着风吹散了沙尘,月光清晰地落在塔尖。塔尖上的那颗顶珠明亮得像是观音法界里的优昙。
一朝花开,佛光普照。
小师父现在在干什么呢?
他有些懒,可能半倚着书桌,在看书。
了了刚想到这,又立刻推翻:这个时间看书,还是太勤快些,不像他。
那应该是在假装打坐!
小师父一直有一项本事,看得了了是既羡慕又脖子酸的……他经常盘膝坐着,低着头就睡着了。这种入睡的本事,在她认识的人里完全找不出第二个。
她想着想着,难过起来。
她想跟他告个别。
这个心愿太强烈,她没犹豫多久,啃完了手里的大棒骨后,一抹嘴,就去找了致生知会了一声。
了致生已经喝得半醉,理智上担心她的安危,可嘴却没管住:“行,你去吧,要是不让你去,今晚估计能把我的头发都揪光。”
了了心虚地嘀咕了一句“哪有”,转身便雀跃地蹦跳着离开。
了致生还有一句话没讲完,只能扬声追着她的背影,一个劲地叮嘱:“注意安全,回来让他送你。”
浮屠王塔下,裴河宴已经站了许久。
他掌心里来回掂着三枚硬币,目光沉沉地望着远处灯光亮起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他掌心一拢,凝神看去远处,一道还不及他胸口高的人影,蹦蹦跳跳地正向他走来。
他勾了勾唇,无声轻笑。
第二十六章
了了一路哼着《好汉歌》壮胆,一句“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跟跳帧似的,来回咕哝。
快到塔下时,她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先是被人影吓了一跳,等发现这道影子长得跟小师父有些像时,才觉虚惊一场。
她关了手电,几步小跑,兴高采烈的:“小师父,好巧啊!”
裴河宴不置可否,转身开了门,和她一起走进王塔:“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他从刚才就看见了了了手里一直捧着个什么东西。
被他提醒,了了才想起手里揣了一路的糕点,立刻献宝似的递给他:“竹叶糕啊!我特意带给你吃的。”
裴河宴刚取下璧龛里的烛台用来照明,闻言,转身看去。
她举着竹叶糕,正眼巴巴地等着他夸奖。
了了一直是个很有礼貌的小孩,与他熟悉后,来王塔时隔三差五地就会给他带些礼物。有时候是一两瓶水,虽然裴河宴怀疑她是因为来王塔后总是蹭他的茶水,所以才会将其作为交换留给他。有时候是她在路边捡的漂亮石头,虽然她总拐弯抹角地问他这些石头是不是稀有品种,等得到答案后又难掩满脸的失望,对他说:“那你先留着,我下回再给你捡个贵的!”
后来,挑不到漂亮的石头,也找不着新鲜的沙棘,她就偶尔给他带些零食,在确认他真的不吃后,大快朵颐。
一想到这些,裴河宴就忍不住发笑。
他看了眼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竹叶糕,再次确认:“真是给我的?”
了了被他问得有些臊,显然也是想起了之前的种种不堪回首。她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真的是特意给你拿的。”她强调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今天吃了羊腿、大棒骨,吃得可饱了。”
裴河宴这下才真的信了这是了了特意带给他的,他接过来,和她道谢。
他的声音总是很好听,晚上时尤其。像树懒抱着树枝,有很慵懒的沙感和低沉。
了了莫名觉得耳朵有些烫,不敢再和他说话,怕一开口,就将自己的底牌泄露得一干二净。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表示不用客气。
可等小师父一转过身,她连忙摸了一下滚烫的耳朵。
啧!也太不争气了!
她觉得,她就不太适合当好人。每次遇到别人感谢或者露出感激之情时,总会无端羞臊,就跟干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一般。反而犯错时,那叫一个理直气壮,宁折不屈的。
她打住思绪,跟在裴河宴身后上楼。
王塔里除了最底层的大堂壁龛里留有烛火外,再没有多余的照明。此时,唯一的光源便是掌在他手中的烛台。
幽暗的环境里,了了有一种独自走了很久的恍惚感。明明刚才她还在了致生的饯行宴上,参与着一场热闹得仿佛挤满人烟的春日市集。下一秒,她就走在了充满历史感的王塔里,这里安静得连虫鸣都没有,只有风偶然路过高塔时留下的风声,像
呼吸一般,此起彼伏。
她想说些什么,打破这里的寂静。
因为她知道,她和小师父能见面的时间,已经到了说一句少一句的时候。
岂料,她刚开口,两人的声音交叠,竟是不约而同地同时挑起了话题。
“饯行还没有散吗?”
“你一个人还要待多久啊?”
了了先笑出了声,她抬头看了眼走在前面的裴河宴,回答:“老了的酒量好,估计还能再挺一会。”
她没留意脚下不平整的木板,趔趄着扶了下栏杆。
裴河宴没回头,只是将手中的烛台往了了那一侧移了移。
烛光笼罩着两人的身影,缓缓上移。这画面,若从塔底看去,就像深海中漂浮的两团萤火,正沿着海水,蜿蜒而上。那光芒,幽幽弱弱,一路登高,渐渐消失在海面上。
进了屋,了了熟门熟路,先去书桌旁的蒲团上坐下。
裴河宴将烛台放入壁龛内,点了香,插入香插后,拿到了书桌上。
了了一闻就分辨出这是那夜她和老了一起来找小师父借经书时点的香,还没等她惊叹两声,他先将桌上的一个木匣子推了过来,放在了了面前:“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令尊。”
他的手指还未收起,落在匣子上,等她应首。
明明是一个外观平平无奇的木匣子,他如此郑重其事,反令了了生出了不少期待。
她看着匣子,双眼放光:“那我能先打开看看嘛?”
她这反应倒是在裴河宴的意料之中,他从善如流地收回手,颔首示意她:“你随意。”
了了搓了搓手,三分忐忑七分激动地打开了木匣子,等看到里头的“宝贝”后,她上扬的嘴角一耷,十分怨念地看向他:“这东西,真的有必要拿回去给我爸吗?我觉得他可能会就地埋了,眼不见为净。”
匣子里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努力了大半个月的成果稍微有点进步但不多的手抄卷。
她兴致阑珊地合上了木匣子,推回去:“不必了不必了,我怕我爸看见这些气到晚上睡着了都得爬起来抓我练字。”她凑到线香旁,努力多嗅了两口沉香,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
裴河宴故作不解:“为何?”
了了看了他一眼,懒得接话。
他这明知故问的,太流于表面,连装都没怎么装,摆明了就是故意逗她玩的。
她无语地伸出手去撩线香燃烧时袅袅飘开的烟雾,手拂动时,香味被拂散,弥漫着,张扬又浓烈。
知道这香名贵,她一口都没浪费,一口一个深呼吸,跟空气净化器似的,一个劲地往肺里揣。
她这模样,有些像闻着了肉味的小狗,叼着骨头,却没舍得吃,一个劲地衔在嘴里。
她不自知,裴河宴也没打算提醒。
他收回原木匣子,将锁扣扣好放回桌屉里,理所当然地把她退回不要的东西收入囊中。他重新取了个紫檀匣,推
给她:“那给你换一个?”
了了被他逗弄了一次,兴致大减。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瞄了眼,便收回视线,继续闻她的“肉骨头”。
同样的当,她才不上第二次!
裴河宴倒不怕她不打开,了了好奇心旺盛,眼下不过故作姿态罢了。
他不催促,了了立刻便按耐不住了。一分钟八十个假动作,就等着他再开口给她递个梯子。
就在了了把桌上的摆件都给拾掇了一遍后,正盘算着假装不小心把盒子开了的可能性时,
裴河宴亲自解开了弹扣,把盒子打开了。
了了立刻投去一眼,这一眼,惊得她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匣子,又去看裴河宴:“你拿错了吧?”
紫檀匣子内,是一管一管分装好的线香。了了粗劣一扫,便知这数量有十来管之多。她随意拿起几管,拔掉木塞,嗅了嗅香味。
如出一辙的棋楠沉香的味道。
她啪地一下把盒子重新盖上,推了回去:“我要是转交这个,我爸能追杀我两里地。”
这说辞太新鲜,裴河宴还是头一回听。但了了似乎就是这样,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令人啼笑皆非的能力。
裴河宴笑了笑,没解释太多,只对她说:“你尽管带回去吧,他知道的。”
了了将信将疑:“你不是骗我的吧?”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这一戒律,在小师父身上她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裴河宴懒得搭理这句话,他看了眼沙漏,时间不早了,离天亮也只剩下了最后的七个小时。
他刚想问,她和了致生什么时候离开。桌对面的小孩在注意到他看时间时,已经沮丧地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了。
他到嘴边的话,瞬间就问不出口了。
其实,了了今晚很不自在。无论是在这个她熟悉的位置上,还是在这个熟悉的人面前,她都在强装镇定,粉饰太平。
人在不想露怯的时候,总会掩饰很多。
可她不舒服,很不舒服。
她从看见小师父在塔外等她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他们分别在即。也是从那一刻起,她为了掩饰难过,表演着和他的自然相处,也表演着她的生动活泼,试图维系着“一如既往”。
可两人交谈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回应,都让她觉得和踩在刀尖上似的,很别扭,别扭极了。她怕摔下去,更怕摔下去时并没有人来接住她。
她支在下巴上的手,默默地将整张脸都挡了起来。她捂住眼睛,语气慢慢变得低落:“我明天早上就得走了。”
裴河宴嗯了一声,表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