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了了一顿盒饭吃完,他也只是安静地欣赏着初初成型的壁画底稿,没说一句。
临走前,他才背着手,对了了说:“我看你画这幅壁画,跟回到了年轻时一样。我那时候也是站在脚手架下,一看就一整日。”
他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边盘玩着珠子边说:“他看我实在想玩,还专门调了颜色,给我指划了一片区域,让我上色。”
了了还没来得及羡慕,觉悟就已经接上了后半句话:“结果刚涂了一小块,就被我师父发现我躲在这偷懒,拧着耳朵揪去佛堂了。”
说笑间,两人上了车,往码头驶去。
觉悟来时确实是抱着想和了了聊一聊的想法,可聊什么,又要达成什么目的,连他自己也没想清楚。
见到了了后,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在壁画上很认真也很刻苦,如果是聊壁画,他已经亲眼看见了,没什么好问的。如果是聊裴河宴,无论他是什么立场又说了什么话,都像是在给她施压。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何故要承受这些呢?更何况,本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若是掺合一脚,平白添了口业,还吃力不讨好。
觉悟原本早就该走了,可他放心不下,硬是多留了几天。结果这几天,连两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自那日他在佛堂看着了了红着眼眶离开后,这两人就一直保持着避而不见的距离。了了是泡在法界里,不到天黑不休息。裴河宴去了云来峰,连着两天都没见着人。
反倒是他,跟街溜子似的,一趟趟进出,无所事事。
于是,直到了了下了车,回到民宿,觉悟也没提一个不该提的字。
她恍惚着回到房间,又恍惚着洗完澡,等她吹干头发趴到床上,她都有些想不明白……怎么就没聊呢?为什么不聊呢?难道这是什么以退为进的心理战?
让她以为要被声讨,从开始就削弱了她的心理防线。结果,就在她作好反击的时候,他们鸣金收兵退她一个措手不及,让她松一口气的同时感念他的手下留情,从而达到令她幡然醒悟的目的?
没用的!她才不会反思呢!
她做任何事,出发点都是为了她自己或者裴河宴。
她见过老了为她放弃热爱,重拾烟火的模样。也见过连吟枝放弃她,成就自己的样子,无论出于什么,喜欢和爱都不该成为折断别人人生的理由。
这不是牺牲,也不是成全。
任何以此为理由要求你妥协退让的,全是卑劣。
她不会这么做,裴河宴也不会。
如果觉悟担心的是这个,那完全是多此一举了。
她压根用不着任何人来提醒她做到这一点。
觉悟落地机场时, 已是后半夜。
他原本是要在机场附近的酒店过度一晚, 第二天一早再回寺里。
可他刚下飞机,就接到了了尽的电话。了尽已经和司机等在了停车场,说是过云法师知道他今日回来,吩咐务必要将觉悟接回寺里见他。
觉悟一听,脸色都凝重了起来。他片刻不敢耽误,与了尽碰面后,才追问道:“师伯现在还在等我?”
了尽点了点头:“是,老祖让师父无论多晚都去他那一趟,他有事要问。”
那必然是为了裴河宴的事了。
过云卸任住持后,便不再插手寺里的事务。这几年下来,也就提了壁画修复的事,这还是觉悟去请示,让他拿的主意。
觉悟这趟离开,怕给裴河宴生事,谁也没说。别人或许猜不到他走这么多天干什么去了,但过云,应该是什么都知道了。否则也不会这么大阵仗,直接让了尽来机场接他回去。
他心中忐忑,不知会被责问什么,也拿捏不准自己该如何回话。心乱之际,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给裴河宴发了个条微信,说明了一番他眼下的情况。
意外的是,这个时间点了,裴河宴居然还未睡下,很快回复了他:“照实说。”
觉悟噼里啪啦回:“还不睡?修仙呐!”
裴河宴是被雨声吵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躺椅上。
木门敞开着,雨水混着雨声溅入地板,将他的睡袍沾湿了不少。风一吹,湿了的睡袍贴着他的皮肤,冷得彻骨。
他没第一时间起来,而是就着灯光看着溅落在地面上的雨珠出神。
他欣赏着雨水溅落的姿态,直到大雨浇湿了小院的地面,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水坑。了拙刚种下不久的一株花树,还没缓过挪窝再重新扎根的劲,先被雨水打落了满树的花瓣。
他瞧着觉得可惜,刚想去杂物间看看有没有遮雨的油布,就收到了觉悟的信息。
其实,刚看到这段话时,他有些想笑。他和了了在这件事里兵荒马乱的也就算了,但觉悟乱什么呢?
觉悟像是能读心一般,下一句便解了他的困惑:“怕你一回来就得去跪佛堂。”
方丈院里的佛堂除了打扫的小僧,平时并不让人随意进出。裴河宴这一跪,他又得每天来回送饭,总不能差使哪个方丈跑腿打饭吧?除非他是活腻了。
但实际上,过云并不喜欢罚弟子跪香。他喜欢罚抄经,他总觉得小错跪了也白跪,还扰了佛祖清静。抄经不仅能静心,还能攒点功德。
可后来,他发现裴河宴投机取巧,平日里总会先抄一些备在手里后,气得吹胡子瞪眼,三天没和他说话。
觉悟等了一会,见他没再回复,长叹了一口气一把年纪了还要给师弟兜篓子,累死他算了。
他独自进了方丈楼。
过云没休息,也没在自己的房间,而是在方丈楼的竹楼上,逗着一只猫。
他一来,那猫儿受了惊吓,一溜烟蹿了个不见踪影。
觉悟入内,颔首称礼:“师伯。”
过云指了座,倒没觉悟来之前想得那么严肃可怕,他笑眯眯的先打量了觉悟两眼:“累不累?我年纪大了觉少,倒是累的你们小辈没得睡了。”
“岂会。”觉悟干笑了两声:“本来也该早些回来,准备菩萨寿诞的。是弟子最近懈怠寺务了。”
过云挥挥手,示意他不必这么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先说正事。你这趟过去,可是为了河宴的事?”
觉悟点点头,正襟危坐着如实交代了一遍。连了了是什么态度,他都没漏下一句。
说完,他便等着过云开口,看看老祖对这个事又是怎么看待的。
过云闭目沉思半晌,忽然睁眼说道:“你挺喜欢那小丫头的?”
觉悟刚有些放松,被老祖这么一看,又提了十二分精神,谨慎措辞:“她年纪轻轻,就能把事拎清,离不开她的成长遭遇。她确实性子也好,人也长得乖乖的,很讨喜。”
过云捻着佛珠没接话。
觉悟吃不准他是什么意思,试探道:“要不,法界的壁画画完,寺里的壁画就不考虑她了吧?”
过云斜乜了他一眼:“你用不着试探我,你要是就这点格局,你也不适合当住持了。”
他这话说得太重,觉悟立刻就识趣的闭了嘴。
两人又聊了聊近在眼前的菩萨寿诞,没多久,过云便挥手放他回去休息。
觉悟一脚都迈出了门,想了想,又缩了回来老祖不让他试探,那解惑总可以吧?
他放低姿态,虚心求问道:“弟子是真的担心师弟,并非单纯好奇。”他看了看过云,见他掀了掀眼帘,一副默许的态度,这才问道:“他是必须舍了了了,才算渡吗?”
“这谁能说的准呢?”过云懒洋洋开口道:“拂宴法师舍了公主,就成佛了吗?”
显然没有啊……
觉悟听完越发困惑:“那……到底是渡什么呢?”
过云这次没再回答,他合上眼,盘腿入定。
这明显赶人的姿态,令觉悟自觉地退出竹楼,掩上门离开。
回房间的路上,觉悟越猜度越迷茫……老祖前一句明显是否认了裴河宴必须要舍弃了了才算“渡”,可他师弟要渡什么,老祖却不说了。
嘶,觉悟头疼地摸了摸脑瓜。
这事……看来是有转机啊!
第七十四章
半个月后,四方塔的壁画提前交工。
普宁寺的住持在壁画验收后的当天就让监院把尾款打了过来。
了了临走前,在四方塔流连了一下午,这还是她第一次完成这么大篇幅的壁画。对她而言,酬金还是其次,壁画本身存在的意义才是最大的。
为了四方塔壁画的收尾,她上周连请了几天假,一心扑在了普宁寺。眼下壁画完工,她收拾收拾,就该去重回岛了。
民宿的租期也随着壁画工期的结束而提前解约,房东给了了留了两天时间搬腾行李。但有了无这么一个大体格和一天能拎八桶水的了拙在,她当天退房,当天房间就直接清空,恢复成了她入住前的模样。
了了的行李不多,之前就搬了一半去禅居小院,这次退租也就收拾出一个大尺寸的行李箱以及装满了零零散散物件的旅行包。
行李搬到禅居小院时,天色还早。了了约好了无了拙晚上一起吃素火锅庆祝后,立刻去了一趟附近的超市购买食材。
禅居小院靠近岛上居民的生活区,附近不仅有重回岛上最大的农贸市场、连锁超市还有一个非常怡情雅兴的花鸟市场。
了了买完菜,顺路去了一趟。
她出门前看见落地窗的角落里放了好几个空花瓶,最近又正好是芍药花期,可以买些花带回去插在花瓶里。
本以为这个时间点,下班的下班,做饭的做饭,接小孩的接小孩,花鸟市场里的人会少一点。可了了低估了重回岛岛民对生活的热爱,岛上家家户户靠收租和开民宿实现了躺平自由,多得是时间可以挥霍。
所以,即便临近饭点,花鸟市场里仍是摩肩接踵,纷纷拥拥。
了了边走边看,各种草花,月季一大桶一大桶地放在路边随意搭起的简易凉篷下。百花齐放,个个美得别有风姿。
眼花缭乱之际,她终于在一家花铺门口看见了成把成把的芍药。
芍药的品种繁多,了了只认得其中几种。她蹲在花铺前,边看一旁展示用的成花,边挑颜色。等看得差不多了,她起身,去花铺里找花店老板。
刚进入花房,视线由明转暗,她看着站在玻璃房前正轻俯身修剪花枝的男人背影,开口道:“老板,外面的芍药怎么卖?”
了了的声音对裴河宴而言,很好辨认。她的音色不同于同龄女孩的乖乖软软,而是明媚上扬的,轻跃活泼。
他握着花艺剪,转身看去。
四目相对之际,了了明显一愣,发出了一声很轻且带着疑惑的气音。似乎是在说,你怎么在这?
“你要买芍药?”裴河宴问。
“嗯,对。”了了半转过身,指了指门口的芍药:“我看家里有好多空着的花瓶,就想着买几束花装点一下。”
裴河宴闻言,放下剪刀,随她出去:“你喜欢哪些?”
他一往外走,了了只能跟上。
她进来之前,把购物袋靠在了花铺门口。怕自己买完花忘了拎走, 还特意放在了比较显眼的地方。裴河宴路过时, 低下头多看了两眼:“你今晚下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