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化里不曾窥见的圣光,此刻化作黄昏, 不偏不倚地普照在她的肩头。
一碗普通的阳春面就那样静置在他的眼下。
几片绿叶在汤面上漂浮,金黄的荷包蛋过一分则焦了, 欠缺一分则不熟。
“够了吗?”
女人将筷子放在面碗上,“不够的话,我让我妈再煮一筷子。”
常人会因为彼此的具象化的付出而感到餍足,可只有周寅初他自己内心最为清楚,他内在的匮乏似乎从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就永远不够了。
往后,他就愈发不能忍受没有她的生活。
“不用麻烦了。”
温宁:“你且将就一下吧。”
她依然固执地将周寅初认为不满于家常小炒的男人,可她也必须得照顾在场的他人的感受,她想,他们已经很不自在了。
当然,日后的事,来不及思量,她的眼光没有放得那样长远。要是知道这一大家子胡吃海喝的本事不亚于常人,那温宁恨不得从这一刻开始日夜不分地提醒。
此刻,身为母亲,能让温宁最惶惑、不安、整日萦绕在心头的事情自然与她的孩子息息相关。
家中的变故接连不断的发生,她不得不深思熟虑——
她另嫁他人的事是否会对澈澈的心理形成负面的影响。
见周寅初愈发在这个家的姿态就像自己家,她就对他急躁冒进的决定更憎恶一层。
他甚至不需要听一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客气。
俨然一副毫无拘束的做派。
彼时,澈澈拿出了又一道应用题,周寅初几乎立刻心算,就得出了答案,在孩子无知的崇拜声中,他随后写下两则公式。
铅笔在草稿纸上发出熟悉的沙沙声。
温宁却始终静不下心来,令她更着急的还在后头,万一男人就在今夜要带走她,她又以怎么的借口离开这个小家。
难不成日后就抛下母亲和澈澈,为了让自己过上流的生活,弃他们于不顾?
依照温宁的个性,她断然做不出这种自私自利的选择。
可难不成真如周寅初所言,让他留下,可这个家总共就这点大小,一有动静,便闹得全家人都知道,楼上楼下也未必全无耳闻。
那张一米五的床压根儿经不起他的折腾,要是到时候连带着定做的木板断裂,她简直无法抬头做人了。
温宁迫不及待要谈晚上的安排,男人却有意拖延,拉扯着讲练温宁记得大学才讲过的洛必达法则。
几个数字公式,名词性的解释,按照平常而言,温宁估计是想夸两句周寅初表现出的非比寻常的耐心。
可周寅初是故意的,他故意不理会自己的焦急,却和她的孩子讲解着深奥的微积分。
以往,他这种人也和“诲人不倦”完全不沾边。
学生时代,对于与他不相干的人提问,也总是拿出自己的解题思路,唯一“好为人师”针对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教着教着……教导的内容就和书本传授的背道而驰了。
时间总是一晃而过,华灯初上,黑幕降临。
澈澈解完了这一册习题集中难解的数学题,豁然开朗,不再如书呆子继续啃着他的书本,也不继续向着男人虚心求教,而是问些周寅初一些和习题不搭边的。
温宁便支开他,喊他自己回房间捎上睡衣和浴巾,去浴室洗澡。
小洋见状,依依不舍地拎起了她的帆布包;而温母,早早地收拾了碗筷,说社区的麻将馆“三缺一”,也没打搅他们的意思,其实她原本打算将澈澈一并带走,要不是澈澈今天出了汗,着急洗澡,估摸着也不会在这屋内留下。
“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找我?”
李澈进了浴室,小洋和温母一前一后相继离开,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以及弥散在空气中的淡淡的芝麻油的清香。
“不夸我?”周寅初看这架势显然在邀功,“为你的小孩辅导功课……”
他迈开长腿,将客厅的木头椅推进餐桌底下,有意为他们腾出更大的空间来。
温宁明显感到他们之间气氛的微妙变化,自从办理结婚登记以后,他们便还没来得及单独相处过,事不宜迟,她不得不与他商讨:“周寅初,我再和你商量你今晚的去处。”
板着张小脸毫无意趣的女人,却越是令人着迷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那些在酒店的大床中央听见的娇柔的喘息才更令人心驰神往。
周寅初很快听出了温宁的言外之意:“你这是要赶我走?”
“新婚第一晚就被自己的太太赶走,”周寅初肉眼可见地眸色暗沉了下去,“你认为我的情绪会很好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家太小了,的确不合适……”
温宁百口莫辩。
“那你也完全可以跟我走,”他这简直存心逗弄她,“你应该之前和我在一起的夜晚,都不在家吧。”
“周寅初!”他这种人怎么好意思提过去的啊?
难道他们之间重逢的种种是可以歌颂的伟大爱情吗?
正常人都会跳过少儿不宜的部分,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只描述相对来说正面的那些么?
“还不是你害的我?”
“温宁,其实有的时候,你也不能怪我一个人,”他说这句话是无疑是以性感低沉的嗓音,诘问着她同等的罪责,“人的自制力总是有限的。”
他怪罪于她的美貌。
可她却真的在自省,就连去结婚这件事,她并非是受到操控的傀儡,他是给出了两个令人同样望而却步的选项。
可是她本人在这两者之间做出的决断。
温宁的睫毛微颤了一下:“或许,我也和你一样……”
承认罪责的女人似真在赎罪。
周寅初:“还是怪我吧。”
“无所谓,不过是对于恶人而言增添一些新的罪责,”他无法不直视她的难受,“温宁,把问题推给我,不要有什么没必要的愧疚。”
“走了。”
她内耗、纠结的模样令他食不甘味,周寅初宁愿自己充当十恶不赦的坏人,却也不曾以世俗的论断施加于她身。
“这把钥匙通往一座经开区别墅,那里很清幽、雅致,应该会是你喜欢的地方,”周寅初掏出了一把准备已久的钥匙。“里面还没来得及装修,你可以完全依照你的喜好去装。”
随即,又递出了一张黑色的银行卡:“这是装修的钱,我不知道按照你的预算够不够,不够的话,和我知会一声就好。”
“等你装修好了,晾半年左右,你和澈澈再搬进去吧。”
仁慈的男人留下了半年之余的可供适应的时长,可女人的注意点却全落在了这张黑卡上。
温宁没有再矫情于是否接过这张储蓄卡,而是盘问起具体的数额:
“里面有多少钱?”
“还以为我们宁宁这辈子都不会过问有关钱的事情了。”他这话分明是在讽刺自己。
她蹙着眉,自认为没多大见识的女人对装修费用总归有些概念:“可我听说别墅的装修特别贵,我总不至于自己贴钱给你装修吧。”
依旧是“精于算计”的女人。
“四百个。”
温宁平静地收了那张卡:“那行,我等过两天先去看看具体的户型。”
既然都接了这个婚,未来总不能真居无定所,又或者直接让周寅初来她这里,这和引狼入室又有什么区别?
“我让司机过来接你。”
“好。”
她明知故问:“那这半年多的时间里……”
“温宁,我等得起。”
周寅初说这话时不见得多大的深情。
毕竟,他都已经等了十五年,等待俨然成了他骨子里恪守的习惯,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可这话刚说完,周寅初就下意识感到后悔了。
“不过,你大可在这装修期间也来找我。”
不安好心、露骨的笑,总是词不达意。
温宁适时松了一口气,好似周寅初不这么说,不直接而又猛烈的进攻、侵占,她反倒不那么习惯了。
“那你回去吧。”
她赶人的时候是生硬的,生怕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欲拒还羞”,澈澈在洗澡,马上就要出浴了。
可不想要让澈澈直观地看见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走吧。”事不宜迟。
甚至为了安抚男人,又凑上去吻一次,因而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一回还不会直接触碰冷硬的眉骨,而是准确地凑到他的唇边,而一旦亲上,她就知道自己占有不了主导权了。
这是一个旖旎的、蒙上水蒸气的吻。
如果不是澈澈结束推开移门的动作,他们或许也根本不懂得暂定。
“走了。”
男人说。
这一次,似乎真有在保全她作为母亲的颜面,而没有多余的引人误会和遐想的举动。
……
“澈澈。”
“妈妈。”
“今天的游园会怎么样?”温宁坐在孩子的床头,屋内的卡通人物小灯在她头上发出暖黄色的光,“抱歉,妈妈没来得及参加完整场,没来得及炫耀澈澈妈妈的厨艺。”
“妈妈,这没有什么可抱歉的。”
李澈真真切切地望向她的眼睛:“你是妈妈,但你首先是你自己。”
或许,真的是浴室出来的水蒸气氤氲了温宁的眼眸,才会在孩子面前如此不争气流出眼泪来。
“妈妈,我不需要解释,我是一个大孩子,你不在的任何情况下,我都可以照顾好自己,”他老实本分地坐在那张儿童床的正中央,背板挺直,对着未来无限憧憬道,“以后,我也希望我有能力去照顾你、照料外婆、陪伴小洋姐姐。”
温宁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