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邬玛抱着手臂,微蹙眉头,“你觉得我昨晚让你去当花瓶?”
“不是吗?”
邬玛看着她,“昨晚大家在饮酒聊天时,你有留意他们的谈话内容吗?”
何澄努力回想。
“不用想了,你在如坐针毡地埋头吃饭,应该没留意到他们在谈香港应该去工业化,或做工业升级。”她翻开桌上本子,“昨晚一顿饭下来,我有了几个选题方向,也得到了不少线索。你呢?以为我在逼你卖笑?”
何澄不语。
“是,香港是个男权社会。非常可惜,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跟他们坐在一起,肯定会被轻视,被视作花瓶。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增加自己筹码,令自己变得不能被轻视。”邬玛凝视她双眼,“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想想双程记撤稿的问题。第一,广州开了双程记,谁最不希望看到它办得好?第二,谁有能力让程记集团撤稿?”
何澄脑中,闪过程季康的名字。这时,邬玛桌上电话又响起,她一手拿起话筒,又看着何澄,“你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就出去吧。”
午餐时间,何澄吃个盒饭,用公司电话打程一清座机。这号码是前段时间她给的,说是公司电话。电话很快接通,是个陌生女孩接的,听说找程一清后,脆生生地问:“是谁找小程总啊?”
小程总?何澄愣一下,“告诉她,何澄找她。”
女孩儿又确认了一下何澄名字,然后放下电话。何澄在那头,远远听着那把脆生生的声音像在一个很空阔的地方喊小程总,接着又远远听到程一清说,都说了别这样喊我这总那总的。女孩儿咯咯笑起来,说你在跟杨婷姐谈事吧,我告诉那个人,让她晚点打来?程一清问,是谁啊。女孩儿说:叫何什么,女的。
香港那头,何澄右手扒拉着米饭粒,脖子里夹着话筒直至酸痛。她听着对方说“何什么”,将话筒换到另一边耳朵,就听着有人啪嗒啪嗒跑过来,接着程一清的声音在耳边传来:“喂?”
“一清?我是何澄。”
“阿澄啊,什么事?”
何澄刚才那股因为双程记被撤稿而涌起的愧疚,不知怎地慢慢消融。她跟程一清说了这事,程一清笑笑说:“没事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了。”
“我同事还在等我开会,我晚点找你?”
“嗯。”
程一清匆匆说了再见,挂掉电话,将何澄独自丢在杂志社的踢踏走路声、辟啪打字声、叮铃铃电话声当中。何澄埋头吃着盒饭,想起为了那篇采访奔波的日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 —— ——
程一清对何澄的想法一无所知。她跌倒过太多次。现在,是她这辈子离成功最接近的,她将所有心力都灌注在上面。她只看得到前路,看不到何澄。
办公室里,陈夕裴跟牛仔布女孩都在。后者叫潘盈盈,穿着白色羽绒服,戴一顶灰色线帽。她这次带来了爷爷留下的糕模。几个人在这儿讨论,双程记博物馆要做个糕模展,对潘盈盈来说,是“见证了爷爷一辈子”,对程一清来讲,则是“为被人泼过脏水的广州程记做一次正名”。
门店下周开业,但公司规章制度已建立,该请的人也请了。在这期间,程季泽跟程一清因为产品的事发生过争执。他认为程一清尝试用植物油代替猪油,口感不好,最后只会影响销量。程一清则认为,以前中国人吃不饱,天天面朝黄土,所以传统糕点都会重油高糖,为他们增加能量。但减糖减油,提升食材本质,肯定是未来趋势。“口感不好这个问题,我会努力解决。比如说,我会购入最好的进口植物油。”程季泽说:“只要对外宣称提升食材本质即可,你从哪里进货,用了什么材料,谁又能吃得出来?精力预算有限,我只会花在消费者看得到的地方,比如外包装上。”程一清痛恨他这资本家嘴脸,摔门而出。
陈夕裴听说两人吵架,惊讶至极。她对程季泽印象极好,为人友善有礼,“他人很好哪,上次经过时,见我一个女孩子跟着师傅在搬画框,还跳下车来帮忙。”
程一清笑笑,不语。
所有人对程季泽的印象都很好。他俊秀清妍,富裕知礼,待人接物无可挑剔。但越是这样,程一清越觉得这人躲在筑起的高墙里,墙内池渊深不可测。
三个女生在办公室里吃完盒饭,齐齐下楼,准备看新店跟博物馆,却在楼下看到一个男生跟保安说话。保安粗声粗气,让男生打电话叫人下来接他。男生说:“对方一直没接电话。”他当场打给保安看。
程一清手机突然响动。她接听——
“是程一清小姐吗?”
声音来源极近。来自被保安拦下的男生。程一清抬头,跟他对视一眼。
男孩来自马来西亚,姓胡。潘盈盈觉得他长得像自己想像中的令狐冲,便这样开玩笑喊他。令狐冲来自一个雨量充沛、庙宇遍布、伊斯兰神明跟中国释道神明共存的城市,他粤语说得很好,有些用词还保留着古早味。
令狐冲为了潘盈盈爷爷的事而来。
他从中国朋友那儿听说此事后,去问外婆,外婆给他看自己的老照片。那是她在故土一家叫做程记的饼店,跟其他员工的合影。外婆扎着粗辫子,身旁是个同样年轻,着衬衫,清秀腼腆的男子。正是潘盈盈她爷爷。
潘盈盈在茶餐厅里,听令狐冲说到这里,急急地问:“他们俩是恋人吗?”
令狐冲摇头。“外婆说,他们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陈夕裴插话说,如果是恋人,就是一段令人怅然的故事了。程一清用吸管戳着柠檬茶里的柠檬片:“真的又如何呢?都过去了,两人又都有家庭。”潘盈盈爷爷也已不在人世。令狐冲外婆选择将往事埋藏在心底,也很合理。”
这天下班后,办公室里只剩程季泽跟程一清二人。他过去找她时,她正用开水泡方便面,CD机里传出成功学大师声嘶力竭的叫声。程季泽站在门边听了一阵,程一清抬起头时,正好看到他似笑非笑。
她不好意思了,伸手按掉。
程季泽递给她一份材料,“你不需要听这些。”他心里想,真正能让你成功的事,都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
程一清将身子陷入靠背椅。一天漫长的工作下来,她看上去有些疲累,“我跟你不一样。你可以从你父母那里学习,但我跟谁学?我爸,我二叔?他们也是失败者。辉哥?陈生?他们不把女人当回事,不抽我水
抽水,即揩油
就不错了。”
她用手轻轻翻过材料的一页,那上面是开业当天细节,大到人员分工,细到每段开场音乐用什么,卡点时机,程季泽都关注到了。程一清突然庆幸,自己跟这样一个人合作。即使他不把自己当回事,但只要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就是好事。
她忍不住说:“你真细致。”
程季泽惯了说客套话,张嘴就来:“你也不差。”
程一清笑了笑,知道他不走心。程季泽补充,“你找的那个设计师,我本来不认同。但看了她做的临时博物馆,我不得不说,你的眼光很好。”
“那里面也有很多我的想法。”
“看出来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程一清想起上午令狐冲外婆那些事,便当闲话般跟程季泽讲了。程季泽默默地听,不发一言,程一清当时想,男人么,果然对这种事不感兴趣。她当时怎想到,会有后面的风波。
第28章 【2-12】造新闻(上)
两天后,双程记门店正式开业。店外摆放了数个大花篮,程一清看到有四个花篮落款“香港程记”,有三个落款“广州程记”,她心想,老爸怎可能送花篮呢。
德叔前两天还在家骂骂叨叨,说程季泽这个小人,把配方骗去了,又把自己女儿骗去了。德婶怪他说话难听,跟他吵了起来,“配方又没给他,还在阿清手上啊。”“阿清现在都没空来程记帮忙!”“我们这个小店有什么前途,天天帮你制饼还是卖饼啊!她现在当合伙人,双程记又从我们这里进点货,一举两得不好吗?!”程一清在饭桌上闷头吃饭,充耳不闻。她现在忙公司的事,太累了,一点儿没空跟老爸吵。
开业这天,来往路人见这新开店铺门口有女子醒狮队在表演,身姿灵动有力,硕大的开业花篮摆放在外,店外排起长队。店内飘出勾人的食物香气。明档厨房里亮着灯,现做现卖。其中一个女孩子穿着亮眼,像春日里的小鹿般可爱。厨师服蓝白二色,从领口到腰身,剪裁妥帖合身。人年轻,但胸牌上印着“总点心师”头衔。她制作糕点手法娴熟,只有内行人才看得出来,她跟其他年轻点心师一样,都是花架子。制作出花哨甜点,捧出来给小孩吃。
她在店内忙了一小会儿,程季泽以手指背敲玻璃窗,让她出来。“这是《城市画报》记者,想采访我们。”程季泽微微笑。说话时,他细心给程一清递上热毛巾擦手。记者注意到,忍不住问两人关系。程一清跟程季泽,一个开口说是远房亲戚,另一个微笑不语,说你可以猜猜。
德叔也来了,没告诉任何人。压低帽子,戴只口罩,两只手背在身后,身后跟着德婶,边看边挑剔,说那些点心师傅没一个手势专业,说他们把糕点做得太小太精致,卖得太贵。德婶拍他手背,连声“嘘嘘别说了”。
倒是程季泽,跟媒体打完招呼,在人群中一眼注意到德叔德婶。他趋前,大方跟德叔德婶打招呼,回头看另一边,“程一清正在接受记者采访”,递过来一个礼盒,“德叔德婶,你们试一下?礼盒装的糕点不是广州程记出品,比不上你们的,但也希望听听专家意见。”
他礼貌得让人不忍拒绝,即使德叔黑着张脸,也不得不接过礼盒,眼神闪躲,“我回去试一下。”
“提些意见。我们回头改进,齐齐将程记产品发扬光大。”在德叔跟前,他有意识地用程记这商号,拉近关系。
正好电视台记者拍摄完毕,离开前跟程季泽打招呼,程季泽当即向他们介绍德叔,“是我们这行的老行尊、老前辈,我们这里有些糕点就是出自他手。”程季泽猛夸,在他口中,德叔仿佛不再是守旧小店店主,而是关系岭南饼业未来发展的一员大将。程一清刚好经过,眼见得老爸脸色越来越舒坦,暗暗好笑。
这天来的人的确多。程一清混过社会,自然知道程季泽有安排托儿,但随着后面来的人数激增,她已弄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整天下来,她觉得比在程记制饼间搓面粉还要累。
下午时分,何澄从香港赶到门店,身上还带着今早拍突发事件时的泥土,手上捧着刚买的花,笑嘻嘻出现在现场。她事先并没通知程一清,给足惊喜。程一清原本正跟记者聊天,一眼见到何澄站在那儿,眼神忍不住飘过去。程季泽注意到,刻意挡在两人之间。程一清急匆匆做完采访,急奔向挚友,两人紧紧拥抱。
何澄说:“我没准备花篮。”
“别浪费钱!”
“嘻嘻,我也这样想。”
两人笑作一团。
程季泽突然走过来,附在程一清说了句什么,她说“哦哦我马上来”,便让何澄等一会儿。
这天程一清真的忙。两人说话断断续续,不时被打断。何澄看着程一清忙碌的身影,抬头看看这崭新的店铺跟亮丽招牌,心底涌上些羡慕。 一个念头不易被察觉地冒出来:明明二人之间,念过大学、有份体面工作的,是自己呀?这念头还没来得及被她发现,就被捏着优惠券涌进来购饼的人群踏平了。
程季泽给媒体送了礼盒红包,加上两位老板又年轻好看,甚至看起来有些暧昧,这些都是好故事的元素。再加上,当时内地人对香港看高一眼,双程记带有香港程记血统,自然也得人青睐。一时间,双程记开业新闻通过媒体发酵得铺天盖地,成为城中热事。
就连不看好他们的德叔,私底下也跟德婶叹气说:“我不服老也不行了。他们不知道哪里找的代工厂,东西又贵又甜,做法也不正宗,居然生意比程记要好。”德婶笑,“都二零零零年了,你就放手给年轻人做啦。”就连笑姐也自豪起来,跟熟客闲聊时,特意提到近日城中热门的双程记,“就是我们老板亲生女开的啦。”
这并非皆大欢喜的故事。令狐冲跟潘盈盈就高兴不起来。
两人到办公室去找程一清,她不在,倒是刚好撞上程季泽。他正往外走。
潘盈盈喊住他:“程总——”
程季泽认出潘盈盈,向她微点一点头,“你好。”
潘盈盈递过去一份《广州日报》,在他跟前抖落,说这个记者写什么“双程记背后的虐恋故事”,说潘盈盈跟令狐冲爷爷奶奶是一对恋人,因时局动荡分开后,现在后人带着他们的东西,又聚到一块了云云。
令狐冲有些激动,“万一被我家里人看到怎么办?我外婆可是亲口否认过的。”
程季泽认真地看一眼报纸,抬起头,“估计是记者理解错了,我会好好向他们了解一下。”
“务必让他们发个道歉声明!”
程季泽将报纸折叠,搁到一旁,“没人会看过期日报,过了就过了。让他们发道歉声明也不太可能。”
“不止报纸呢。”潘盈盈从包里翻出杂志,翻到《在粤港双城 带你去找百年前的味道》那一面,“这杂志在年轻人中的影响力很大,因为审美很好,很多年轻人都会收藏。”这篇提到双程记的报道里,程季泽跟程一清的照片就占了很大版面。两人站在阳光下,程季泽含蓄地微笑,程一清则在仰头大笑的瞬间,被抓拍下来。因博物馆主意新,糕模传统美,文章虽没公开替双程记卖广告,但字里行间不乏赞美。
其中有这么一段——
“
双程记的故事,也是双城记的故事。这座城跟那座城,可以是广州跟香港,或是槟城、吉隆坡、清迈、镰仓,任何将我们联结起来的两个点。就像小A的爷爷跟C君的外婆,当年从广州程记各自出发,在香港程记暗生情愫,但又被时代的手拨开到不同城市
……”
令狐冲指着这段话,愤愤不平:“我外婆跟潘盈盈爷爷,根本就没有什么暗生情愫!”
程季泽面容冷静,“是记者误会了吧?”
“这种事情,哪能误会!”潘盈盈插话,“一定是故意的!”
这时,行政人员杨婷想上前替他们俩倒杯水,程季泽抬眼,以眼神制止住。他的目光一转,又落到眼前二人身上,“这样,我跟媒体那边沟通一下。但是已经出街的报纸杂志,也没有办法收回来。但为了减少你们的损失,我会尽量将它们都买回来,内部销毁。你们觉得怎样?”
潘盈盈跟令狐冲对视一眼,觉得也只能如此。
程季泽说:“我马上还有个会要开。我们这次先这样?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他将两人送到电梯口,为他们按电梯,含笑挥手再见。
电梯门一关闭,程季泽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关闭。他往办公室里走时,经过秘书位置,停了下来:“通知楼下保安,不要放陌生人进来。”说罢他继续往前走,又停半步,“招的前台什么时候到?”
实习生这时怯生生插话:“其实、其实,是之前小程总要求的。她说只要能够报出双程记员工的名字,就可以放行。”
“那是开业前。现在双程记有了名气,有些工作还是要做好。”程季泽说这话时,温声细语,充满耐心。他转身关门,进了办公室后,那种演戏式的温情便从脸上消失。所有情绪都太耗费精力,而他的精力需要节省着花。
刚开业事情多,大家都忙,眼目相对一下,就接着干活了。
然而一小时后,众人眼瞅着程一清来了。她罕见地面无表情,话也不说,招呼也不打,迳直奔向程季泽办公室。秘书赶紧喊住她:“小程总——”
程一清扭过脸,眼神摄人:“程季泽在吗?”
秘书本想阻拦她进去,但被她这么一望,气势顿矮,声音也弱下去,“他在。”
“给我守门。”说罢,推门就进,将门在身后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