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人说得眼眶都红了。世界不理解她,自己女儿还不理解自己么!说得言辞哀切,在婆婆那儿受的气,光忍下去还不够,她是要还回去的。怎么还?她要两个女儿风风光光的,自己脸上贴了金,这金光便能刺向瞧不起她的每一个人。
何澄扭头看一眼妹妹何湜,见她不做声,只溜眼珠子,何妈一抬头,人又立即埋头奋笔。何澄失了盟友,只得敷衍何妈,说尽力一试。
何妈竭力掩饰欣喜,不忘提点她,最好跟程季康合影一番,“就算办不成,我也留个照片给人展示一下。”何澄想,那我可更不能拍了。
她嘴上答应了何妈,但并不打算真帮这个忙。到时满一个星期,她在姑妈前演一番,说自己被程季康秘书拒绝了,电话打不过去,这事就算结束。何妈会恼羞成怒,会在人走后骂她,但没所谓。
日子按部就班过着。新界士多店老板娘主动联系她,说想起一些线索,她便赶紧进了村去采访。现在她多了个心眼,不再喊上前辈,得了线索,自己闷头写完稿,发一份给邬玛,再抄送给主编跟副主编。
杂志下厂印刷那天,她被安排到澳门采访当地回归后的旅游业情况。跟当地旅游局事务代表吃过晚饭,她从五星级酒店餐厅出来,路过宴会厅,见那里正在搞一场晚宴。她朝里面看一眼,见到都是穿晚礼服的人。她对这种场合不适应,匆匆走开,却迎面见到程季康从里面出来。
他也注意到她,远远看着。旅游局代表跟何澄说:“是程记的人。不好意思,我过去打个招呼,顺便介绍你们认识。”
何澄察觉自己一阵紧张,但她习惯了饰演活泼人格,因此站在代表旁边,熟练地假笑。
代表介绍说,这是香港程记总经理,程季康。
何澄:“程生,你好。”
代表说,这是《得周刊》记者,何澄。
程季康:“何小姐,你好。”
澳门旅游局希望港澳两地企业合作,联手多搞活动吸引内地及海外旅客。代表跟程季康相谈甚欢。何澄跟他说,不打扰了,我还要赶船回去。代表说,是我们不够周到,不好意思。何澄说,没事,我们记者都是自己来来去去的,做完一个采访就赶下一个。代表说,这次交流很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何澄说,会的会的,拜拜。
程季康一直在旁,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转身离开。
回到香港,她看到杂志原文刊发了她的稿子,只是她从唯一作者,变成了第二作者,排第一的是不在场的前辈。这种事情,在内地实习时她见过,但在香港时只听说过一次,那次还是采访主任提前打过招呼,要求加上提前拿了线索、但临时有事的同事。
像这样,赤裸裸抢功,剥夺他人成绩,是第一次。
她非常震惊,跑去邬玛办公室,却见前辈从那里出来。她也不怵,手里卷着杂志,大声质问:“为什么?”
前辈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一下被她唬住,但又立即回过神,“这个案子一开始,是我带你去村里找线索的啊。”
“你只去了一次!而且你根本没下车,躲在车上看马经!”
“不要含血喷人啊!我去了!也采访过那些村民了!你看不到而已!”
“好——”何澄抖开手中杂志,翻到那一面,指着上面的字,“上面提到见到脸上带痣陌生人出入的女村民,是谁?”
前辈答不上来。
“还有——”何澄又翻过一页,“这里总结了近年来,有心人士利用新界围村地形复杂,管理不善,租借场地行凶或藏匿。这些资料在哪里查的?”
“公司资料室就有啊——”
“公司资料室的数据不全!我额外联系了香港警察公共关系科!”何澄又指着另一个段落,“这里分析村内纠纷,林林总总,请问你又在哪里取得的资料呢?”
两人声响极盛,邬玛从办公室走出来,附近主编、副主编也都纷纷站到走廊上,问发生何事。邬玛端着马克杯,静静看着一切。
前辈恼羞成怒,“你一句一句问我,是什么意思啊?不要以为你有香港程记这个靠山,在《得周刊》就可以骑在我头上!这里是正经传媒公司,不是你用来给自己镀金、结交有钱佬的地方!”
这话极度羞辱。何澄怒极,撕下平日里装乖巧诈活泼的面具,众目睽睽下,将新出炉杂志往地上狠劲一掼,转身就走。
后面,她休了两天假没回来。这期间,邬玛协调,将稿子所有稿费全都拨给何澄。但这又有何用。同事再见到何澄时,发觉她已没了林间小鹿般的朝气,说话时双手插袋,眼神略厌世。被质疑,被卡稿,被敲打,也不再抗争,只随波逐流着,偶尔说些愤世嫉俗的话。她很少笑,除了对杂志社里打扫卫生的琴姐。
唯一的热忱,是每天的午饭时间,可趁机从忙碌跟麻木中逃脱。某日午餐时,同事们在公司楼下餐厅,围一张金属面小圆桌,各自吃着腊味饭叉烧饭,何澄听到传呼机响,店内电话正被占用,便去马路对面的公共电话亭。众人看着她背影,小声猜测:你说她是不是要跳槽了。
——估计是吧。毕竟闹这么大。她居然不知道,人家是主编以前师傅,即使主编心底再瞧不上他,但人前也要给他面子。她以后在杂志社,可不好混了。
——她不是有背景么,说是程季康在追她。
——怎么可能啊,程季康会让她女人当记者这么辛苦?
——程记现在也大不如前了。
——哎,即使中产也不会让家人当记者啦,又辛苦,钱又少。你以为个个都像邬玛那么热爱新闻事业啊。
口舌八卦一番,最后竟又落到自己头上,众人都慨叹起身世来。
何澄出去打个电话,没想过会在背后被议论。外面日光正盛,她进了红色公共电话亭,拨回电话,那头传来程季康秘书声音,说小程生从国外回来,知道何小姐找过他,问有什么事。
她信口瞎编:“有篇关于程记集团的稿,想请他过目。”
“小程生说,这些直接联系公关部万经理就可以。需要我把电话转给他吗?”
“……不用。”
“好的。那请问我还有什么帮到你?”
帮不到。你帮不到我。没人能帮到我。日光非常刺眼,刺到心里面,让何澄想起被前辈骂的每句话,想起同一天被何妈逼问的每个字。在家中,何妈甚至搬出小凳子,红着眼,看何澄在自己眼皮底下拨出电话给程季康才罢休。她庆幸接电话的是秘书,庆幸程季康出国了,却没想到,这事过去数天,还留了个这样屈辱的小尾巴。
她伸出尾指,往电话线上缠了三圈,“没事了。”
“那好的。祝你生活愉快,拜拜!”
何澄挂掉电话,将尾指从电话线上用力摘出来。小指头发红,微微有痛感。她无知无觉,转身推开电话亭门,迎接向她扑面而来的生活。
第32章 【2-16】再造淑女
生活也向程一清劈头扑来。
刚开业时,因为媒体广泛宣传,人流量跟营业额都相当可观,程一清觉得,这次创业总算开了个好头。但热闹劲一过,到店的人眼见着变少。程一清想跟程季泽商量这事,偏偏这位总经理不知道去哪儿了,就剩她这个副总干着急。给他打电话说这事,他在电话那头声音低沉,说声“知道了”,听起来很疲倦。
程一清无事可做,只天天往店里跑。有时候去巡店,有时候继续在橱窗里当她的“总点心师”。
这天,店里出了事。
明档厨房里,程一清往馅料盆里倒料,外面突然起了喧嚣。一个烫头发的女人,手拎袋子,往门边上一靠,一条腿往前展开,拦住进出。她声音响亮,大声说:“我家孩子吃了你们点心,拉了一天肚子。”
店长赶紧拉程一清出来。她着一身隔菌服,跨出厨房,跟对方说:“姐,你具体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越详细越好。”
烫发女原本一进店就拉着店员说,店员怕遇上事,没听完就喊店长。她跟店长又讲一遍,现在店长再次喊来另一个人,她的脾气已濒临爆发。她没听程一清讲完,就吼,“还说?我一共说了三遍!你们到底有没有能够解决问题的人!”她火爆归火爆,说这句话时,眼眶却红了,“你都不知道,我宝宝小屁屁都擦红了。”
就凭这句话,程一清知道,这人并非存心来闹事。她是真的要个说法。
这里是商圈旺地,虽然是工作日,但人流量依然惊人。周围的人被她这声音吸引,都渐渐围拢。程一清怕事情闹大,赶紧拉她到一边,仔细问她买了哪些,给小孩吃了什么,甚至包括宝宝拉稀的情况。
她在程记长大,对食品了解虽比不上程一明,但多少有些基础。听完后,她问:“你家孩子是不是乳糖不耐受?”
这概念在当时还不流行,烫发女怔了怔,程一清解释完后,她说,“但我没给他吃那个含有牛乳的面包啊。”
“你买的这两款面包,外表看起来很像,含有牛乳那款更松软,口感更好,小孩子更喜欢吃。也许搞错了。”
程一清看对方已经冷静下来,能够听进去话了,才用自己的语言,又把饼店符合卫生条件的话再说一遍,“我们店里的点心师,要上个洗手间,都要换上隔菌服,戴上隔菌帽。我们的卫生流程也特别严格,所以不可能有什么问题。我们双程记虽然初创,但前身是粤港两地的百年老店,我们不会把自己牌子搞砸的。”
她让人拿来些优惠券,态度诚恳。一将人送出店,她转身拉过店长,避开消费者耳目,低声叫他把涉事产品下架。店长没明白:“不是什么乳糖不耐受吗?”
“先下架再说。”
程一清喜欢自己上手干活。她跟店长一块儿,飞快将货架上的那款面包扫到篮子里,全都换成酥皮面包,标签跟价目牌一并换了。所有事情做完,不过十分钟内的事。店里人少,都以为只是寻常换货。她将身上点心服换下,就驾着摩托车直奔检测机构。
结果出来了:产品安全卫生指标超标。
程季泽人在香港,程一清也不习惯事事先跟他汇报,直接跑去远在黄埔的代工厂。对方车间主任姓肖,态度很诚恳,带她参观厂房。程一清跟他们签约前已参观过,当时没发现问题,现在也没发现。
她问:“面包就在这个厂房生产吗?”
“基本都在这里,但前阵子另一个厂房也有。”
“我去看一下。”
“在白云区,比较远,也小,没什么可看的。两边的安全规则、值班人员、人员操作流程、检测机制,都一模一样。”
程一清是不解决问题就不罢休的人。她的想法很简单:这里没问题,那问题就在那里。她穿过大半个广州,车子颠簸着,一路到了那边小厂房。原来那里是这家工厂的老厂房,发家地,后来厂子发展成现代化工厂,就搬到了新园区。老厂房设备老旧,原本只做仓库用途,但白云机场要搬到花都的消息传来,大家都觉得白云区会发展,又将老厂区修整一番,一半出租,一半生产。厂房里更新了设备,专门接小单。
她一看就懂:自己就是那些“小单”。现代化厂房,是供参观时用的。肖主任些许惴惴,她却坦然自如,因为地方虽偏虽小,但各方面都符合合同签订条件。肖主任夸她:“很少有领导整天下工厂来看的。”
程一清没吭声,她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厂房角落里,有一排地下钢槽。
她问:“这是什么?”也不等对方回应,自己跑过去看。
一看,就看出了问题。
这排地下钢槽没清理过。程一清说:“这会生霉菌吧”。肖主任用手帕擦着胖胖的脸颊:“不会。不会。”
话这么说着,肖主任已打眼色,使手势,让工人们停工,又去将工具,齐齐将槽撬开。撬起来后,往里一看,都是脏东西。怎么清?程一清让人找来棍子跟抹布,直接上手,拧成工具,从外往里掏脏东西。“还好发现得早,不然得酿成食品安全事故了。”
肖主任假笑,下意识接话:怎么会——
程一清一扭头,他脸色一正,瞬间改口:——不是呢。
脏东西掏净,再用清洁剂清洗干净,前前后后花了不到两小时。程一清走出厂房时,肖主任千恩万谢,阴声细气,希望这事保密。程一清本来也不会到处讲,但听他这么一提,就装为难了。
这肖主任仗着跟厂长老婆是亲戚,加上擅长送礼,很快做到车间主任。他业务能力不精通,但搞关系是不错,也有一点权利。程一清提出签个补充协议,增加些有利于双程记的条款,这肖主任听下来,也都是他能够做主的事。在食品加工厂,安全卫生是头等大事。只要程一清不把安全卫生一事捅给厂长,甚至卫生部门,一切都好办。最后两边口头商定,做了承诺,欢欢喜喜地告别。
次日回到公司,程一清一出电梯便见程季泽站在走廊上接电话。她冲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正要擦肩而过,他忽然向她摆了摆手。只听他对电话那头说,“好的,那晚点见。”他挂掉电话,说有事要跟她讲。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你讲。”
程季泽让她先说,她便一口气将昨天的事跟程季泽讲了一下。她有点孩子气,虽说没有存着要让对方表扬的意思,但程季泽这完全不放心上的模样,多少让她有些不快。他听她说完,只说了句:“我知道了。”便告诉她,让她过两天跟自己去某五星级酒店谈事。
“谈什么?”
“这家五星级酒店是外资,刚进入内地市场,现在还在筹办中。我希望未来酒店的糕点,都由双程记提供。”
程一清对程季泽的观感,就跟接触不良的电灯泡一样,暗一下,亮一下。刚暗下去的心情,听完他这番话,又亮起来。
程季泽打量她一下,“今天早点下班,我带你去买衣服。”
她低头看一眼身上衣物:七龙珠卡通衬衫,牛仔裤,帆布鞋。她抬起头:“我那天会穿正式些。我有衬衣的。”
程季泽稍回忆一阵:“上次去茶餐厅穿的那件?”
“对。那件比较正式。”
程季泽蹙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时电梯开了,陆续有人从里面走出来,笑着跟他们打招呼。程季泽不再多说,抛下一句“早点下班”,便微笑着跟其他人打招呼,并肩步入办公室。
他让程一清早点下班,自己却待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到程一清办公室那儿,抬手敲了敲门,问她能走了没。程一清桌上放着几盒糕点,正在边试吃边写评价。她抽了纸巾擦嘴角的碎屑,边起身边问他吃饭没。程季泽说:“不用了,谢谢。”
程一清追上前:“我没见过你吃我们的糕饼?”
“……热量太高。”
“啊,连你都这么想,可见少油少糖是未来大趋势。”程一清跟他并肩往外走。这办公楼走廊上的灯不太亮,有点阴森森的感觉。但程一清嗓门大,话多,像给这里装了个小太阳。下了电梯,她问程季泽要去哪里。
“我对广州了解不多。只有天河城有较多品牌吧。”
程一清姑姑以前做服装生意,加上广州沙河、白马、十三行等地有多个批发市场,从八十年代末起,这些市场档主就从香港拉货打板仿制,卖的都是最新潮的货。程一清提议去这些地方买,被程季泽否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