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聪明,”程季康专心看车前道路,“怎会不懂一个男人对女人好,是什么意思。”
他这话听起来像表白,但语气稀疏平常,像在讨论昨天的天气,今晚的海,明日的早餐。周围路况不太畅通,他车子开得很慢,像车厢内流动的时间般慢。他瞥一眼何澄,她正扭头看置地广场方向的灯光。他说:“怎么不说话?被我吓到了?”
“是。”
“你怎会害怕一个帮过你的人?”
“因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另外一个人,一定是想从对方身上要什么东西。”何澄的脸孔看起来非常镇静,但声音微微颤抖,“我很清楚,我什么都没有。你如果要的话——”她脑中骤然想起那句笑贫不笑娼,再说不下去。
前面是红灯,车子停下来。程季康见她头发汗津津,拈到潮红脸颊上,伸手替她去拨,何澄却受了惊吓,身子往旁一缩。
“我只是想帮你拨开头发。”
“谢、谢——”
“你真的很怕我。”
“也不完全是。否则,我不会上你车。那次你亲我,但后面又像没事发生一样。我觉得你身边那样多美女,不会真的对我有意思,但是你偏偏又帮过我很多次。我真的不懂。不过,无论怎样都好,你不可能真的会做出什么……”
程季康突然倾过身子,脑袋抵着她的前额,试探般看着她。见她没推开,便低头吻下去。他的吻比上次更温柔,但也更热烈,何澄脑袋空白,双腿发软,一只手攥住他身上衬衣,男人外套上好闻的古龙水味漾来。她走了神: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呢?是被妈妈塞了满柜子的樟脑丸味吧。
她明明说过要靠自己,明明觉得可凭借自己才干,在香港地打出一片天的……霎时间,前辈对她的谩骂、杂志社的风言风语、邬玛那番男权社会花瓶论、何妈嘴里的笑贫不笑娼,还有表姐夫跟姑妈的笑脸,织就一张大网。她看见二十一岁的自己,在这张大网里像条垂死的鱼,被程季康拈在手上。
他边亲吻,边用手抚过她脖子,她有种鱼鳞被刮下来的痛。
外面响起了喇叭声。
程季康松开她:“转灯了。”
何澄坐在副驾位置上,像网破后掉出来的鱼,在干涸地面上翻转,挣扎。是什么在挣扎?她的内心。
程季康问:“去我那里?”
何澄咬唇角:这么快吗?是的,程季康不是王子,他是商人,付出一定要有回报。他怎肯随随便便帮表姐夫。
她说:“我还要回家,家里人在等我回去。我不回去,他们会担心。”
“还是乖乖女。”程季康轻声笑,“你家里有什么人?”
“阿爸,阿妈,阿嬷,阿妹。”
“五个人一起住,地方够吗?”
“勉勉强强。”
“妹妹多大了?”
“读中五。”
“打算留港读书,还是出国读?”
“她当然希望像其他同学那样,出国读。阿妹的成绩很好。不过家里条件一般,爸妈应该供不起她,看她能不能考到奖学金了。”
“有需要的话,随时跟我开口。”
何澄不出声。
程季康看她一眼,“我没有要用钱收买你的意思。我读的学校不错,有我推荐,她入读机会会高很多。教育跟婚姻一样,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如果你妹妹知道有这样一个机会,而你拒绝了,你觉得她会怎么想?”
“谢谢你。我们自己会想办法。”
程季康微笑,说,好。他又问:“你今晚要几点回去?”
何澄看了看表,已是晚上十点多。“我要回去了。”
“记者这一行,早出晚归,食无定时,有时候很晚回去吧?”
何澄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素来快言快语的她,这时撒不出谎来,只得一个“嗯。”
程季康说,“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何澄对他充满警惕,但她无法拒绝一个刚帮过自己家庭的人,尤其当他再三保证,去的地方在闹市,绝对安全时。
程季康将她带到一家大排档。
他脱了外套扔车上,熟门熟路,落座后直接跟老板要了姜葱炒蟹、嗜嗜鸡煲、椒盐濑尿虾跟干炒牛河。“这间很好吃。”
“你也会来这种地方?”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只会工作,只会找明星女友,只会去高级餐厅?有美味的食物,我也会想吃。喜欢的女人在眼前,我也会想为她做些事。就是这样简单。”
何澄说:“如果当初那次采访,在这种环境下进行,我会把你这个人写得更立体,更全面。”
“没有必要。”程季康说,“我对外界,有自己想释放的信号,想树立的形象。但在你面前,我才放松,才真实。”他告诉她,他小时候会跟奶奶和父亲到这里吃大排档,当年师傅做的姜葱炒蟹更好,可惜已经金盆洗手。现在师傅出品不稳定,没学到精髓,所以生意其实大不如前。“只是我有感情,所以还时不时回这里。”
何澄有所启发:“所以要做出像程记那样的百年老店,真不容易。十年间,大排档换了个人,已经对客流有所影响。但程记做了这么多年,越做越好,可见传承得好,品质控制了不起。”
程季康认真地看着她。
何澄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我需要人帮我。你不如来程记?”
何澄吃了一惊,指着自己鼻子,“我?”难以置信。她刚大学毕业,来港生活也就四五年时间,一切都尚在摸索。邬玛似乎曾对她寄予厚望,但又对她失望,不再重用。她不是没试过找其他工作,但待遇跟《得周刊》差不多,离家又远,她只得作罢。就是这样一个她,程季康要她过来帮忙?
她苦笑一下,“程生,不要开玩笑。你一时贪新鲜想追我,是一回事。但把我放在你公司,是不同的。我没准备好回应你的心意,即使我们在一起,你对我厌倦后,我又以什么身份留在你公司?难道说,程记里有一大堆你的前女友们?”
“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我的确需要一个人来帮我,一个有媒体经验的人。”公关部里,万仁能够做事,但媒体经验不足,心思太重。他想将他扶上位,把不听话的王小姐顶走,但也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盯着他。何澄敬业,有工作热情,且不难控制,正是合适人选。他说:“程记不是什么大企业,也没法给予你做记者的人脉,我也不会优待你。不过,如果你在《得周刊》做得不开心,我保证你会在程记得到尊重和锻炼。”
何澄有些许心动,但她不动声色,“我在《得周刊》没有做得不开心。”
“那就好。”程季康夹一筷子蟹腿,“你不如我第一次见你时活泼,但我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
连程一清也没戳破的真相,被他轻轻揭开。夜晚揭开了一切,包括她的不快乐。她觉得自己在他眼中,仿佛赤着身。但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只跟她聊姜葱炒蟹如何做最正宗,港岛哪里有最好吃的墨西哥料理,新界哪处风景最有意思。何澄察觉自己很久没这样快乐了。
吃饱喝足,上了车,程季康送何澄回家。一路上,他却一改方才的活跃,沉默非常,何澄没明白他的情绪变化,也陪他安静了一路。因着深宵里人少车少,路况通畅,很快到了她家楼下。
何澄说:“多谢你。晚安。”说这句话时,她是真心的。
程季康看着她:“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何澄心想,你问都没问就亲了我,现在问能不能拥抱,不会奇怪吗。但她仍点一点头。程季康伸出两臂,将她拥到怀里。
两人在车上,车在路边,旁边是路灯,路灯上方有天空,月亮在天空中,映着车上二人。
程季康久久抱着她,越拥越紧,她紧张,在他怀里挣了一下。他低声说:“别动。”她贴着他的体温,安静下来。风从马路这边吹过来,像无形的被子,覆在二人身上。良久,她听到他闷声问:“你怕我吗?”
“有……一点点。”
“你在游艇上时,可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但何澄心里说,她怕程季康,不是一个人怕另一个人,而是一个女人怕一个男人,因为太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那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
“那,如果我要吻你呢?”
男人可真是狡猾啊,尤其像程季康这样的男人。
他见她不语,便仿佛得到了准许,又吻了下来,这次却是温柔的,试探的,轻浅的。
一个吻结束。何澄问:“这是你帮我表姐夫的回报,还是你请我吃宵夜的回报?”
“都不是。这是程季康送给何澄的,希望她能够更快乐。”
何澄喉头一紧。
她良久不语,而后,缓缓伸出两条手臂,软蛇似绕过程季康脖子后面,将他往自己身上拉下来,吻上去。
上楼后,一屋子人都睡着了。房子太小,她怕吵醒家里人,连洗漱都关着门,也不敢出声,但家里没有人被吵醒,何爸跟奶奶的鼻鼾声,此起彼伏。她轻手轻脚爬到床上,躺进被窝里,掏出一部诺基亚手机。
这是刚才绵长不息的深吻后,程季康问怎样联系她方便。何澄说,“万仁跟你的秘书都有我的传呼机号码。”
“那是杂志社配的吧?这样不方便。”他在车上拿出一部崭新的手机,递给她。何澄迟疑。程季康说,“我希望我挂念你时,能够很方便地联系到你。”何澄这才接下。下车前,程季康又吻了吻她脸颊。
此时此刻,诺基亚手机震了一下,何澄吓一跳,赶紧把它塞进被窝里。手机屏幕显示“1 new message”。她点开,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一句,“Good night.”何澄久久看着屏幕上这两个字,半晌才想起回复他一句晚安。她将这个电话号码存下来,关掉手机,抱着入睡。
第41章 【2-25】对她好,只因有价值
程一清忙归忙,并没将好友抛在脑后。上次见面,她注意到何澄有些憔悴,人也变得话少,但既然她不愿意说,程一清也不好追问。回来后,她勤快地给好友写起邮件来。话语絮絮叨叨绵绵密密,都是自己的近况,也都是双程记的进展——
“阿澄,我在香港参观程记集团,大受启发。原来传统糕点,经过现代企业管理和现代工艺包装后,可以做到这个程度。虽然现在的香港程记不及金融风暴前的盛况,但依然是一代港人的精神回忆。什么时候,双程记也能成为所有中国人,甚至所有华人的集体回忆呢?”
“阿澄,我今天在外面吃饭,见到有些有钱老板居然不点帝皇蟹,不吃东星斑,不好龙虾,只要青菜豆腐,再加碗雪耳糖水,说要‘润一润’。你知道我的,为人八卦,就上前搭讪,问老板怎么吃这么素。结果那个老板说,他圈子里的朋友都这样,这叫养生。我想了一下,传统糕点多油盐,如果在八九十年代,当然没人觉得有问题啦。但踏入二千年,现代都市人的口味跟生活习惯都变了,可能真的需要改良一下了。”
程一清给何澄发了不少邮件,何澄却只是偶尔回一两封,句子也不长。她说最近重新思考职业,也许记者未必适合自己。“我觉得过去荒废了很多时间,原来人生有这样多可能性。上次见到阿清,你追求梦想的状态,光芒耀眼,希望我也早点追赶上你。”
程一清觉得何澄这话说得怪怪的。好朋友之间,哪里有什么你追我赶呢?而且记者不是她一直想要做的职业吗?也许是香港这座城市给她带来的新鲜变化吧。
程一清并没多想,她真心为好友的新变化而高兴。眼下,双程记也需要一些新变化了。
这天出门有雨,程一清没骑车,又忘了带伞。下班后她想去去店里看看,又打不到车,正好遇上程季泽。他也要去店里看看,便两人一块儿去。程一清之前巡店毫无章法,去了香港后,发觉香港程记有巡店流程,她有样学样,知道要看销售数据、人员状态、卫生条件、货品陈列、库房以及点数交接班表等。一圈看下来没什么问题,而晚饭时间到了,程季泽提议到隔壁吃饭。
这家店吃韩国料理。当时广州的日韩料理店刚起步,做得好的店颇受欢迎,在外面排着队。叫到号了,二人进到里面吃饭。铁锅滋滋冒着热气,程季泽夹着肉,在上面烤着,慢慢翻面。
程季泽头也没抬:“你一直盯着我看,在想什么?”
“想跟你说工厂的事。”程一清说,上次工厂“叛变”一事,一直令她心有余悸,夜里睡觉也梦见双程记做大后,再次被眼红,再次被迫停产。现在他们找的这家代工厂,是一家糕点企业旗下工厂,她请员工吃宵夜,打好关系,打听到消息说,目前双程记一直扩大产生,这家企业已经有点担心再给自己培养竞争对手了。
程季泽知道这事,他也在暗中考察其他工厂了。他夹给程一清一片五花肉:“我正在找——”
“我已经找到了。”程一清说着,掏出一张名片递给程季泽。程季泽接过来看。那片肉安静地搁在程一清盘子上。
程季泽抬起眼:“我知道这家厂,但他们不过关。”
“我知道,我知道。”程一清说,这家厂比较没落,生产线也陈旧,质检方面不符合双程记要求,“但只要有新设备,就没问题。”
“他们愿意买新机器?”
“不愿意。除非我们出钱。”
程季泽不语。双程记现在发展势头虽好,但因为一路在烧钱卖广告跟扩店,资金仍然紧张。内地经济高歌猛进,大家都在扩张,从没想过会有不好的一天。但香港刚经历过金融风暴,他对此心有余悸,因此并不打算走六七十年代香港程记老路,自建工厂。毕竟,六七十年代香港大堆人涌入,土地跟人工都便宜,但如今内地的人工物价比起改革开放初,可要贵多了。
程一清见他不吭声,连连追问:“怎么样?你觉得可以吗?”
“我回去再算一下。”他敷衍她,也算是婉拒。
“我算过了。我们可以将购买设备的费用从代工费里扣,这样对双方都好。”
“再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