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但相信我,他不会为香港程记卖命的。”
“他在香港程记,也说不上话。我听说他们派他来大陆,只是为了开拓市场,双程记铺好的渠道、打下的资源,日后还不是要被香港程记用掉?”
程一清嚼着云吞,若有所思。
郑浩然看着她耳朵,洁白莹润,又饱满如一枚饺子。他忽然就换了个话题,“你知道程季泽正打算为双程记引入风投吗?”程一清愕然,这事她从别人嘴里听说过,现在又从郑浩然口中得知,唯独程季泽没有告诉过她。但她不动声色,只低头“嗯”了一下。
多年没见,郑浩然依然能一眼看出程一清的想法。他直接问:“你不怕他稀释掉你的股份?你有没有为自己考虑?比如说,把股份卖给乐食?”
程一清筷子夹着的半边云吞,突然掉到碗里,抬眼对郑浩然说:“我不会——”
郑浩然打断她的话,举起柠檬水,笑着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程一清夹起云吞,放到嘴里,又听郑浩然低声道,“但如果你做得不开心,记得告诉我。”
—— —— ——
程一清的确做得不开心,但她并未选择对郑浩然说。是的,她现在大个女了,即使满腔心事,也知道能够对什么人讲,不能够对什么人讲。
不是信不过郑浩然。但既然他也在业内,便不能对他讲太多。
但对何澄,她可以言无不尽。她跟何澄说起程季泽这人,如同形容恶魔。说他对饮食运营毫不上心,只顾资本运作。
何澄双手圈着膝盖,认真看程一清这封邮件。程季康从后面伸出手,捞月般将她捞到自己怀中,在脸颊上轻吻,“看什么这样认真?”
何澄不愿让他见到自己跟双程记的人通邮件,还提及他弟弟,边去摸鼠标退出边说,“没有啊,随便看看朋友邮件,她在跟我抱怨身边人。”
程季康抬眼一瞥,已见到其中内容。他直起身子,从桌上摸过一盒香烟,抖落一支,捏在手里,“我听万仁提过,你朋友就是程季泽的合伙人?”
“……是。”
程季康坐在床沿上,点燃香烟,手指间一抹橘色光亮起,“程季泽也没说错。公司早期在新界设了厂,厂地的资产值,比公司盈利还要高。”何澄想起程季康在金融风暴中的亏损,便没接这话,转移话题道,“我朋友做得不开心。”
“为什么?”
“跟你弟弟合不来吧。”
程季康手指间橘色光明明灭灭,“他这人,永远以最好姿态示人,几乎没有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时候。如果令你朋友觉得不舒服,那是因为他在你朋友跟前,并未藏起自己。”
何澄安静片刻。
程季康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抬起小鹿般的眼睛,“你是打算坚守香港市场,还是依然存着进军内地的心?”
“你是替你的读者发问,还是自己想知道?”
“有区别吗?”
“你替读者发问,我会告诉你,香港是我家,一心发展好程记,服务香港市民云云。但如果是你问我,我会告诉你,内地现在是一片待挖掘的金矿,没有人不想。”他说话时,脸颊肌肉牵动。
“既然想,为什么不做?”
“爹地不希望两个儿子同时搅动内地市场,程季泽主动请缨去开拓市场,他认为由我坐镇后方,才更安全。进可攻,退可守。”
何澄不语,默默地关掉邮件。她着他的男式衬衣,宽宽松松,露出一小片肩膀。程季康从后面抱住她,嘴唇在她肩膀上轻触游移,“在想什么?”
何澄一只手往后伸,勾住程季康脑袋,一张脸贴上去,“你爹地为他自己考虑,你为什么不替自己考虑呢?”
程季康贴住她的脸, “我以为热血青年如你,理想主义如你,不会说这种话。”
何澄苦笑。她曾经那样天真,以为个人利益跟公司利益一致,直到主编为了顾全师傅面子,宁愿毁掉她这个“最佳新人”,又任由她一路被前辈打压。“人性利己。新闻跑多了,有感而发。”
程季康扳过她身子,将她抱到枕头上。她一双长腿在男式衬衫下,像两截白玉。他躺在她大腿上,睁眼看天花板,“公司里很多人盯着我。我爸的人,自以为是我爸的人,还有我的人……”
“商业上的事,我不懂。但我不认为你的种种决策有误。搞房地产没错,进军内地也没错,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金融风暴。但我认识的那个程季康,是不会被一场风暴打到缩回头的。程季泽能做到的,你会比他做得更好。”
何澄的手掌落在他脸颊边,温暖细腻,正慢慢拢着他的头发。他觉得舒服,又依稀想起年幼时,他便是这样躺在母亲大腿上,她为他顺着头发……
不,他突然睁眼。
母亲从来不会为他们兄弟这样做。她不会躺在床上,安详地看着自己,什么都不做。她总是很忙,忙着运动护肤,忙着社交应酬,忙着上各式课程。他也好,程季泽也好,并未感受过太多母爱温暖。
他前额汗涔涔,握紧何澄的手。
她问:“怎么了?”
程季康轻吻着何澄手背,低声说,“你说得对。我是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
何澄不懂商业,但懂媒体,懂大众舆论与大众心理。她建议程季康代表香港程记到大陆做公益活动,造成声势。只要有名气,办事自然容易得多。
她开玩笑,“当然,如果跟内地影坛新人传出绯闻,自然更有利名声。”程季康亲她脸颊,“你不吃醋?”何澄不语,半晌,又笑一笑,“哈,吃什么醋?我跟你又不是男女朋友。你只是玩一玩,我也一样。”
程季康一言不发,将她拉到怀里,拉开男式衬衣一角,像解开她身体上的一把锁。锁解开了,她露出完整一块白玉,人往枕头上后撤一点,又被拉过来,后撤一点,又被拉过来。她在解锁人怀里,细微地沉没,极致地颤抖。他搂着一身薄汗的她,发出满足的叹息。
几个月后,内地影坛新人到香港参加慈善活动时,赞助商代表程季康全程陪同。狗仔队在路边拍到他们相拥的照片。影坛新人在北影毕业,念编导,参演的处女作选送奥斯卡,身份比香港小姐、嫩模等要金贵许多。社会大众明知她也不过程季康身边过客,但这次再没人小觑他是纨绔子弟,只觉得他还挺有能耐。
藉着这绯闻之势,香港程记正式宣布,收购一家珠三角小有名气的西饼品牌。这品牌近日开始推中式烘焙,跟双程记形成正面竞争。双程记刚在广州打响名堂,瞬间就被香港程记的风头盖过。程季康行程排得满,一个月飞了几趟北京上海。
第48章 【3-6】特许经营权
程季康在上海时,何澄正忙于追踪一桩骇人听闻的新闻,近日闹市区常有人高空掷物,且是腐蚀性液体。警方追踪发现,嫌疑人可能是一名单亲妈妈。因为何澄近日跑了两桩慈善机构关爱单亲妈妈的新闻,邬玛也有意让她摆脱现状,让她去跟这事。
何澄接到任务不久,杂志社收到线报,说嫌疑人正在天台抱着小孩跳楼。她跟摄影师赶到时,警方谈判专家正在跟女子交涉,女子大喊:“他爸爸不要我们,我们也不过了!”何澄跟同行们站在楼下警戒线外,只觉得这声音好生熟悉。
谈判专家对女子好言相劝,说有任何问题,社工都会跟进,女子凄然道:“没有用的。他要娶地产大佬女儿,不要我跟儿子了。”
何澄赶紧打给杂志社,追问近期有哪个地产界人士要嫁女。马姓同事很快查得信息,近期现安地产谢家有喜事,女婿叫王翦。
何澄愣一愣:这人,跟她大学室友男友同名啊。她对这名字印象深刻,因为当初还笑话过,说同学找了个秦国名将。
这时,天台上突然一阵扰攘,女子大喊一声“我不能让他欢欢喜喜去结婚!”,抱着孩子,纵身往下一跳。
尖叫声四起。
何澄站在人群中,眼看女人如重物般往下坠落,隐约中见到了她的脸。
何澄震惊地张了嘴,在惊慌中,见到室友的最后一面。女人跟孩子的鲜血,混入地上的泥泞污垢,又一路流过去,流到何澄的记忆中去。记忆里,室友跟她说,自己去实习时认识了高管男友。她说,他什么都好,只是家里应该不允许他们结婚。“但是我不介意,都什么年代了,我们俩相爱就好。”说这话时,她神态甜蜜。
这血继续流,又将记忆推进了一些。何澄记得,大学没毕业时,室友已退了学。去她家看她,对方爸妈生气地说,没有这个女儿。最后还是另一个同学找到了她的新地址。
两人到她家去看,她住在公寓楼里,菲佣开了门,她摸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坐在沙发上,含笑问她们想吃点什么。何澄当时天真地问,你结婚了吗。室友淡淡道,没呢,但是他说过,会养我们一辈子。
一辈子,就这样结束了。
何澄在震惊中回到杂志社,又在震惊中长久沉默。姓马的同事过来问她情况,又将查到的信息告诉她:原是这女生知道王翦要跟富家女结婚,不甘心只当情妇,想要闹事。王翦自然不会让她轻易破坏他的好事,扬言要把他们母子俩送出国,否则一概不负责生活费。
“其实女生收钱就好,一辈子就能衣食无忧,但估计是真的喜欢那男人吧,思想偏激了,先是从高处掷硫酸给那些看起来像富家女的人,然后又上天台闹自杀,非得鱼死网破。哎,现在自己命没了,小孩也在ICU。”马记者说,现在谢家正在四处公关,希望这件事不要扯到他们头上。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何澄脸上,她看起来脸色苍白。邬玛走过来,让她将这件事写成报道。最后交上去的稿子,邬玛觉得尚可,主编却不满意——读者要的是劲爆八卦,你给我升华到女性自尊自爱上?最后扔回去,让她重写。
邬玛见何澄状态不太好,便替她改好,仍署她名字。下班后,邬玛约她到兰桂坊喝酒,“做人紧张,总要放松一下。”见何澄不语,她又道,“反正程季康也不在香港,你应该不用约会。”
何澄很是吃惊,才知道邬玛已知道二人的事。两人爬坡穿过短短一段兰桂坊,跟在路旁喝酒抽水烟吹水的人插肩而过,进了巷里一间小酒吧。邬玛告诉何澄,那天何澄坐程季康车回杂志社时,她刚好见到。
何澄说:“但我每次都远远就下车——”
“香港地这样小,总会被人看到的。不是这次,就是那次。”邬玛说,你不用太介意别人说什么,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怎样想。
何澄沉默。
为了维系程季康的单身人设,两人并未公开,何澄也不认为他们会公开。大程生跟前程太,都分别安排过他跟些世家千金一起打高尔夫球,听音乐会。即使程季康有意无意告诉何澄,他是不婚主义者,不会跟那些千金一起。但何澄心里清楚得很:无论他结不结婚,跟他走到最后的人,一定不是自己。
邬玛问:“我查了一下天台硫酸案当事人的资料,发现她跟你是大学同学。你认识她?”
“是。”
“感同身受?”
何澄说:“也谈不上。但我无法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
这时,邬玛手机响起,她说抱歉我听个电话。拿起手机,她忽然换了一种腔调,稍微带点童稚语气,跟对方说:“Mammy is busy outside. But I won’t be too late today.You get your homework done and go to bed early, ok?(妈妈在外面忙,但不会太晚回来。你自己做完作业上床睡觉。)”
何澄这才知道邬玛有孩子,脸上现出一种窥探上司私生活的不安。邬玛挂掉电话后,才慢声道,“我明白。”
“你明白?”何澄常觉得这话可笑。你不在这个境况中,怎会明白别人的境况呢。就连挚友程一清,她都没法跟她谈这个话题。并非信不过她,而是对方不会明白。
邬玛笑笑:“我儿子的父亲……我不能说出他名字。”
何澄看着她。
邬玛说:“我不是第三者,当时他也没结婚。但我跟他的差距……比你跟程季康的差距还要大。”她慢慢晃动杯中琥珀色液体,“你说我为何这样拚命工作?因为我想做出成绩,证明他们错了。”
何澄问:“你觉得,我应不应该跟他分开?”
“问题不在你身上,在程季康身上。”邬玛说,“他爸爸还不是只娶了个小记者?还是个名声不好,跟许多富豪约会过的。如果他靠自己,根本不需要迎合父母心意。如果他躲在程记当个太子爷,那我的现在,是你最好的结果。”她说话向来直接,而何澄也明白她意思。
邬玛出身中产,结果不会太差。但像何澄这样的出身,在香港没有根基,没有背景,家住公屋,没有一个能帮得上忙的亲戚。稍有不慎,也许就会走上室友的道路。也不是没好处:单亲妈妈申请公屋,评分会高些,兴许等个五六年就到了。若是程季康大发慈悲,而她又安分听话,也许母子母女能住上他安排的房子,过上他安排的生活,孩子读他安排的国外名校,讨他欢心过下半辈子。
何澄喝了酒,到家后很快就睡着了,梦里却都是室友的血。次日醒来,传来消息,室友小孩证实不治。王翦始终没发声,倒是谢家给媒体发了律师函,说关于硫酸案当事人跟谢家人的传闻,俱是不实传言,他们保留追究权利。私底下,现安地产公关部四处约各大媒体幕后金主吃饭,将传闻压了下去。
室友跟她小孩的血,就这样褪了色,终至于无。
程季康回港时,也在飞机上看过这一新闻,但他对这种港闻不感兴趣,只一瞥,便转到财经版。下机后,他开了个会,散会后打给何澄,她没接电话。他又去巡店,入夜后,何澄仍没回电话。但他事忙,也不再打。
跟她联系上,是次日了。何澄的声音在电话里传来,听上去有点像感冒。程季康说:“你不舒服?我去看看你。”何澄说:“你不用来看我了。”顿了顿,慢慢道,“我有男朋友了,他没你有钱,没你英俊,没你人脉广,但他可以跟我结婚。你以后都不用找我了。”
—— —— ——
何澄在邮件里告诉程一清,杂志社最近让她同时跑街坊新闻跟娱乐名流新闻,她初时不喜欢,既疲累,又不像政经或港闻版块容易出成绩,但渐渐地也觉察出些滋味。“底层人早出晚归,用劳动跟时间换钱,手停口停。终身积蓄用来买房,对上司对工作不满,也不敢轻易换工作。另一边厢,资本家早已实现原始积累,用钱生钱。出现在报刊电视上,是用名气反哺人脉跟资源,钱生钱来得更快。”
程一清不懂,过去那个肤浅快乐的何澄,现在怎么变得这样深沉了。但无论如何,字里行间的她,状态比上次香港见面时好许多。
程一清回复:“只要你快乐,我一定支持你。”她在邮件里说,双程记开始按照她的建议,除大规模生产外,也推出传统手工艺糕饼。手工制糕饼由老程记提供,全部由德叔跟新招学徒亲手制作。因为人手制,所以仅作限量推出,每天下午三点在店内推出。产品一限量,就有人排队。
德叔洋洋自得,在饭桌上跟老婆女儿说:“机器做的杏仁饼没那么松化,还是人手做的好吃。我同你们讲,杏仁饼要好吃,还有个秘诀:要根据一年四季不同气候调整绿豆粉份量,不可能一个份量做足四季。这个量很难把握,要靠经验。”
但在程季泽看来,好不好吃都是其次,是限量二字,调动起人性怕吃亏的部分。程一清觉得两者都有道理,她趁热打铁,提出在中秋节推出双程记精装月饼,限量五万盒,还算了笔账,把报告发给程季泽。
程季泽这次没再反对。香港程记将资源倾斜向他们的竞争品牌,双方恶性价格竞争,双程记损失严重。月饼利润高,正正也是他的下一个目标,倒是跟程一清一拍即合。程一清跟何澄提起他时,便口下留情,再没提他是恶魔。
何澄在电话里说,“也正常。香港程记月饼系列产品,终端零售价是出厂价的差不多4倍,毛利率高,卖一个月月饼,赚了全年三成多的钱。这条数,程季泽不会不懂算。”
程一清惊讶:何澄是文字天才,数字白痴,现在竟然对香港程记月饼营收这样清楚。何澄自知说漏嘴,敷衍过去,“我毕竟跑过他们的新闻,没少看他们的账。”
何澄说的这笔月饼帐,程一清也算过。月饼制作门槛不高,制作工艺、销售渠道都没有护城河。月饼皮跟馅料的主要原料,无非是面粉、鸡蛋、油、糖、豆沙、莲蓉等,进货价不高。即使制作高档月饼,加入鲍鱼、燕窝等高级食材,因为克数小,成本也增加不了多少。
郑浩然现在常到程一清家,因是多年街坊邻里,德婶也常留他吃饭喝汤。郑浩然并不推搪。他离开后,程一清跟德婶洗碗,两人挤在小小厨房里,德婶有意无意地问:“浩然有没有女朋友啊?”
程一清一听就懂,就是不回答,藉故说起晚饭美味但汤水略咸。德婶说,饭菜做差不紧要,明天煮好就得。但拣选男友就不同了。程一清叹一声,“我现在真的没心思想感情事。”德婶幽幽道,你不想,不代表别人不想。你如果对人没有意思,就及早跟人说明啦。
程一清觉得老妈说话在理,但郑浩然不曾告白,她便没有了说明的时机。她想着,等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