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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程记_分节阅读_第54节
小说作者:叶小辛   小说类别:言情小说   内容大小:371 KB   上传时间:2024-08-19 11:24:10

  程一清想知道程季泽怎么说,却听不到程季泽声音。倒是叶罗安妮又道:“作为母亲,我不希望你们兄弟不和。”

  “不会的。”程季泽显然没打算跟生母交心,“你跟叶UNCLE还好吗?”

  “挺好的。”叶罗安妮也不打算跟亲生仔交心。

  程一清对这种亲子关系感到陌生。她坐在床边,正准备看饮食杂志,就听门上有人敲三下,程季泽接着探头进来,“我送妈咪下楼。”

  她意外,站起身,“这么快走?”

  叶罗安妮微笑:“是,我明早还要赶去上海。”

  程季泽意有所指,“妈咪是大忙人。”

  程一清披上外套,说我也一起送。程季泽正想阻拦,叶罗安妮笑说,那就谢谢了。她挽着程一清的手臂进电梯,看起来甚是亲昵,问她在哪里长大,喜欢吃什么,去哪里玩。程一清察觉她唯独没问她在哪里念大学,顿时明白,这不过是场面话。自己的背景,对方早摸过一遍。她明白,自己这身世怎可能得这位保养得体的豪门婆婆青睐,也只是维持僵硬的假笑,回答着对方实则并不真感兴趣的这些问题。

  下了楼,早有车子在路边等着。叶罗安妮往车子走了两步,又微笑回头,唤程一清过来。程季泽跟上前,叶罗安妮笑:“怕我伤了你老婆不成?我是有份小礼物送给她,就当做祝贺你们新婚。”

  程季泽说:“我们没有搞仪式,没有繁文缛节。”

  叶罗安妮轻笑:“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一套,我们作为长辈也有自己的心意。”程季泽便不说话了。叶罗安妮让程一清上车,程季泽在马路边站着。

  叶罗安妮从车上取出一条珍珠项链,让程一清转过身,替她戴在脖颈上。她的手指有些冰凉,跟她给程一清的感觉恰好有些相似。叶罗安妮边细心地替她扣上,边低声说,“这项链不值钱,一点心意。”

  这位婆婆,在程一清的心目中,只是个影子。现在她终于成了肉身,有了些份量,一双手虽冰凉,但也在她颈后,替她扣扣子。程一清低声说:“谢谢。”

  叶罗安妮说:“不用谢我。我要讨好的不是你,是程季泽。”

  程一清对此心知肚明,但从没想过,叶罗安妮会这般赤裸裸地说出口,她再牙尖嘴利也一时不懂怎样回应。

  叶罗安妮抬头看一眼,程季泽正在车窗外打电话,目光不时掠过她们。她对窗外微笑一下,又低声对着程一清脖子道:“我听说你接手广州程记后,曾经出过一些食品安全危机。”

  “已经过去了。只是一场误会。”程一清不懂她为何突然转换话题。

  “是季泽。”

  “什么?”程一清下意识扭头。

  叶罗安妮轻轻将她脑袋扳过去,脸上仍贴着一层笑。现在她已替她戴好项链,垂下双手,搁在膝盖上,轻声说:“那件事,是季泽找人调查曝光的。”

  “哦,那两件事,我早知道了。”

  “两件?”

  “是。我们消防卫生也被人举报过。也是程季泽搞的。他后来都跟我交代了,道歉了。”

  程一清转回身,直视叶罗安妮的脸。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希望让对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可不是攀附在程季泽身上的槲寄生,随随便便被人用手扒拉下来,用脚踩在地上。

  叶罗安妮面不改色,那层微笑仍浮在脸上,两边手腕轻抬,边替儿媳调整着珍珠项链,边低声说:“你认为我想拆散你们?我不否认有这种想法,不过季泽向来不是听话的孩子。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嫁的是怎样一个人,嫁入的是怎样一个家庭。”

  “我跟程季泽,只是两个互相钟情的人走在一起。我的家庭不会影响他,他的家庭也不会影响我。”

  叶罗安妮笑了一声。“我跟你赌一下?现在你们夫妻俩共同持股,但一旦你们有了孩子,他很快就会提议你以家庭为重,退出公司经营,甚至退股。”

  这时程季泽往这边走来,俯下身,一张脸出现在车窗外:“妈咪,跟阿清聊什么这么开心?”

  叶罗安妮轻瞥程一清,含笑道,“我们在讲女人之间的话呢。”又转头,对程一清微微一笑,说拿腔拿调的英语,“Next time you’re in Hong Kong,we should hit up an art show.”(下次你来香港,我们一起去看画展。)程一清当即接话,“Thank you, but I’m not into art.”(谢谢,但我对艺术不感兴趣。)

  她下了车,站在程季泽身旁,跟叶罗安妮客客套套,说谢谢她的礼物。叶罗安妮也客套微笑,说回港后一定要约下午茶。

  回家后,程季泽问她跟妈咪聊了些什么。程一清心里有转瞬即逝的犹豫,而后说,“就是些场面话。反正她也不是为了我,只是在你面前做做样子而已。”她也没跟丈夫交心。

  “这个自然。”程季泽没再追问。他从后面搂住程一清,拨开她头发,低头亲吻她脖上的珍珠项链。“很美。”

  “不适合我。”她抬起手到脑后,准备摘下来,手臂却被程季泽扣住,将她往沙发上拉。他往她身上压去,“人会变。以前不适合的东西,以后也会适合。”

  他褪她衣衫时,她转过脸,“我很累。”

  “你不用动。”

  “我现在没心情——”

  “我会让你有。”

  他将她从层层衣衫里剥出来。她衣衫内的皮肤像制饼用的粉面,莹白细腻,又像刚从蒸炉端出来的糕饼,糕体滑,质地软,入口温,而他是唯一食客。要进入时,她问:“戴了吗?”

  他笑:“我们结婚了。”

  “但我没准备——”

  他不等她抗拒,很快降落在干燥炎热的身体上。手指捻动拨弄,沙漠很快出现绿洲,然后湿润如亚热带密林。又像牛乳注入浓茶,容不下隔膜。奶油乳脂浮在液面上,需摇晃才至水乳交融,口感浓稠,鲜美得令人舔舌。再度起飞时,天气和人都已转连绵密雨。

  雨停了。

  他亲吻她细汗涔涔的脖子,她突然一阵寒颤。不知道是因为这吻,还是因为想起了刚才叶罗安妮的话。

  尽管衣衫褪掉,但脖颈间还戴着一圈珍珠。她烦躁,抬手去摘,“像狗圈。”

  他笑,觉得她可爱。

  程一清起身去洗澡,留下他。房间里只有空调声,轰轰地低鸣着。他躺了一会儿,听到程一清轻手轻脚进来,掀开被子,在他身侧躺下,一只手搭在他腰上,特别暖热。她将脸贴在他脖子上,心事重重。

  他转过身来,睁着眼看她。

  程一清赶紧找话:“我听说,程季康私底下在找我们的股东深圳联动 ——”

  程季泽抬手抚她头发,“本来想等定了再告诉你。”

  “嗯?”

  他还带着些微酒气跟刚才的情热,身体过分地暖。他伸出一只手,搂过她肩头。“我名下有家企业,早就占有深圳联动过半数股份。我这次到深圳,正是处理点流程上的问题,顺便见些人。”

  她一下清醒,这才意识到,枕边人早就通过婚姻与变相持股,暗中成为双程记最大股东。她察觉自己婚前并未细看他的资产清单,而他也有意无意地并无交代,即使此事与双程记有关。

  她想,我不提,你是否就不打算跟我说?但嘴上只问:“程季康知道吗?”

  “他现在知道,但已经太迟。不过我早防着他。再加上香港程家风风雨雨,他应顾不暇,资金也不足。”

  “你妈咪过来为他求情?”

  “怎可能。”程季泽轻轻抚她头发,“她当下在各方之间周旋。到时候无论是哪方胜出,她都有得着。”

  程一清难以想像这样的家庭关系。是,她跟二叔之间也颇多争端,但明枪多,暗箭少。但如香港程家这般复杂,她是从没想过。她能够想像,程季康该有多恼火。一家人之间,竟也弄到这样地步。他定会后悔吧?早知如此,还不如让弟弟留在香港程记,留在自己眼皮底下。

  她躺在程季泽手臂间,心里想,不知道程季泽以后是否也会这样对自己。那天晚上,她梦到自己枕着一条巨蟒同眠。后来她偶尔跟德婶提起,德婶惊喜地问她是否怀孕了,说这是孕梦。程一清冷静地否认了,心里清楚,梦里那条蛇实则是程季泽。他狡黠,冰冷,不知道哪一天就会咬她一口。她这才发觉,原来即使跟程季泽结了婚,她也没放下对他防御的心理。

  就在这时候,程季泽告诉她,程老太要办八十大寿寿宴,邀请程家所有人参加,包括她。

第84章 【5-5】寿宴(上)

  程老太这一生也堪称传奇。

  当年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传到潮州,大家就传说,日本仔迟早打到来广东。程老太爸妈半信半疑,但商量之下,还是让程老太带着弟弟,从乡下去香港投奔亲戚。他们说,那里是英国佬的地头,日本仔不敢骚扰。

  程老太后来还记得,出发前那几天,天气阴沉沉的,就像她未知的前路。妈妈将她摁在祖先牌位前,点香烛、斩鸡头、烧黄纸,让她发下毒誓,必要护她弟弟周全,“如有违誓,日后家无宁日,子孙纷争,兄弟阋墙”。鸡血滴落黄纸上时,当时才十四岁的程老太盯着那滴血,心里想,阿妈怎么这样狠心,要这样诅咒自己的子孙?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子孙,跟父母兄弟的子孙,可不一样。

  弟弟长相秀气如女孩,只是发育迟缓,十岁的人,智商仍如三岁儿童般。当年被唤作娣娣的程老太,带着这样一个弟弟到油麻地姑妈家,即使只在客厅打地铺,仍然受尽白眼。姑妈姑丈在一家饼店打工,早出晚归,一切家务都让她做,她只得更加勤快。但正是身体发育期,吃得多,姑妈姑丈见她多吃一碗饭,都忍不住大骂。她咬着嘴唇不敢哭,弟弟却在旁吓得哇哇大叫。姑丈一生气,将姐弟两睡觉的草席扔到楼下去。“再吵,你们就去睡大街!”娣娣忍着眼泪,跟姑妈姑丈赔不是,好不容易哄好弟弟,才奔到楼下去捡席子。

  下了楼,却没见到席子。她用半咸淡的粤语问一楼卖凉茶的阿珍:“有冇见过楼上跌落嚟张席丫?(有没有见过楼上掉下来那张席子呀)”阿珍手指拨拉着算盘,头也不抬,对骑楼另一头努努嘴,“在等你呢。”

  娣娣一回头,见到一个年轻男人,发梢抹了高级头油,像西洋人一样,戴手表,穿皮鞋,手里捧着一卷席子,站在那里,笑微微地看她。娣娣认得他,他是姑妈姑丈打工那家饼店的少爷仔,他还有英文名,跟那些以鬼佬名字命名的士丹利街、威灵顿街、荷里活道一样,发音古怪而拗口。有时娣娣去饼店给姑妈姑丈送饭,远远见到他,他会朝娣娣笑一笑。每当这时候,娣娣都希望姑妈姑丈能够看到这一幕。

  是的,她十六岁了,对人性已经有了洞察,懂得狐假虎威的道理。可惜姑妈姑丈总看不见这一出,便仍每日里呵斥她。表哥倒是对她很好,教她读书,但每每站她身后教她握笔写字,越来越贴身。她从表哥看她的眼神里,明白了他的想法,也生出了离开姑妈家的强烈念头。

  此时此刻,娣娣从少爷仔手中接过草席,抬起头来打量他。少爷仔长得不高,模样也只是周正,但那身衣装跟家世为他加了分。她鼓足勇气,对少爷仔说:“你们那里请人吗?”

  少爷仔非常惊讶,但很快又笑微微说:“我回去问问我爸。”

  一句话,七个字,娣娣获知了两条信息:第一,少爷仔不是话事人,还要听他爸的。第二,他愿意替她问,证明他愿意帮忙。

  三天后,娣娣进了程记饼店帮忙,当了包吃住的工人。她做人勤快,爱学习,除了制饼外,晚上还学认字跟做账。回到宿舍时,听到其他人闲聊,说起日本仔南下,已经威胁到广东了。娣娣想起好久没收到父母来信跟银钱,次日上班时见到姑丈,便问起来,结果姑丈破口大骂:“你爸妈哪里有钱给我们啊?不都是靠我们出钱养你跟你弟?”娣娣不声不响,抬头时,从玻璃窗上见到少爷仔正往这边走来,她突然往地上一倒,捂着半边脸,哭了起来。

  少爷仔上前扶起她。姑丈目瞪口呆,要跟少爷仔解释,对方怒视,让他不用说下去了。少爷仔将娣娣带到自己休息的地方,找来女工替她检查伤口,为她上药。那天晚上,宿舍的人发现,娣娣没有回来。

  这种心机,瞒得过少爷仔,瞒不过他父母。少爷仔安慰娣娣,说他会想办法。但办法没想出来,日本仔全面占领广东的消息传来。

  这一年,英国佬开始在香港挖防空洞,霍英东在帮母亲经营杂货店,张爱玲在港大念书,也许还跟同校的何鸿燊擦肩而过。所有人都感受到战争来临的紧张,所有人都如临大敌,只有娣娣除外。她到文武庙问卜打卦,算命佬说,有得必有失。娣娣读得书少,一切都靠自学,追问:“咩意思?(什么意思)”算命佬摇头晃脑,神神叨叨,说这世上一切都是能量守恒,你要得到一样东西,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娣娣觉得算命佬说话不知所谓,只觉得更加前路茫茫。从文武庙出来,她去学校接了弟弟,路上突然遇空袭。周围哗啦啦都是逃难的人,木屐声皮鞋啪啪声。进了防空洞,洞里挤满了人,汗味、咸鱼腊肉味、凉茶味,弟弟突然大哭,说他那个木偶掉了。

  那是弟弟从潮州带回来的,自己用刀雕刻的,娣娣看不出那是个什么,总觉得那张笑脸诡异非常。她说,掉了就掉了。但弟弟不依不饶,仍在大哭。十几岁的少年,长得又高又壮,却像孩童般哭闹,洞里的人都厌烦,骂起他来,娣娣只得给众人道歉,又抱着弟弟的头,低声哄他,说木偶在外面等着,他们待会就出去。弟弟说:“他等不了,我现在就去。”说着转身就往外跑。娣娣对着他喊,但弟弟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防空洞外。

  空袭持续了三个小时。那是娣娣最后一次见到弟弟。

  那次空袭,程记饼家被炸掉一半铺面,少爷仔的母亲遇难。程家人在悲恸中,将她厚葬。而一个多月后,娣娣发觉自己怀孕,程老爷的妻妾只给他生了一个独子,他生怕哪天一个炸弹下来,程家断了后,立即让少爷仔将娣娣迎进门。

  娣娣生了一个儿子,当上了程太。兵荒马乱的时代,倒成就了这个程老太的前半生。抱着儿子时,她突然想起算命佬那句话。算命佬的话应验了,那鸡血滴在黄纸上发下的毒誓呢?

  战争结束后,香港人口涌入,地价起飞。程老太对丈夫耳提面命:中国人一多,就要买地起屋。丈夫不愿放弃程记老本行,对房地产也不感兴趣,但到底是听她意愿,购入多块地皮用于开店及建厂。后来,程老太从报纸杂志上,看到比她还晚来港的李嘉诚、李兆基,都已赚到盆满钵满,便总慨叹:一个人,食几多着几多,都是注定的。她渐渐知天命,便总想起失去了的那个弟弟。

  这些年来,她一直通过私家侦探寻人,但总无消息。第二个孙子出生后,她总觉得他跟失踪了的弟弟长得像,暗暗疑心他是弟弟投胎来讨债的,心下不喜。加上程季泽出生前后,程记一直在跟广州那边打官司,她更觉得他是不祥人,更喜欢长孙。

  但谁想到,不喜欢的人离开了家族庇佑,反倒闯出来了呢。此时此刻,程老太坐在高级海鲜酒楼大厅里,看着程季泽的脸,家族的影子在他眉梢跟嘴角里冒出来。一股寒意,沿着背脊攀溜上程老太双肩,仿佛弟弟的孤魂栖在其上。她打了个寒颤。

  高欣察觉,当即贴心地问她是否觉冷,又扬声叫人调高冷气温度。程老太摆手:“不用。”何澄坐在程老太身旁,默不作声,替她添上茶水。大程生注视她,又注视她身旁的程季康,目光如河流上的涟漪,一路往远处延伸到程一清身上。程一清正浑身不得劲,闷头喝茶,高欣微笑,问她平时爱喝什么,吃什么。

  何澄觉得当真有趣。之前两边隔空对骂,媒体大战。大程生派人到养老院欲接走程老太,发觉已被儿子截胡,后又派人围堵酒店出入口。全港市民追看连续剧般,看程家热闹。

  但程老太又怎甘心当工具人。程季康一心让她尽早低价转让股权,她只说不急不急,转头示意让他替自己操办八十大寿寿宴。程季康烦躁,何澄安慰他: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程老太的八十大寿寿宴,便从高欣之手,转交由何澄操办。媒体更觉得后者才是宠儿,纷纷来问,何澄却打起了太极,说她只是从旁协助高欣。这烟雾弹,倒是让外界糊涂起来了:大程生不是跟长子不和么?怎么两边的女人还能合作了?

  谁说不能合作呢。只要在外人眼皮子底下,怎样都能演出一家人和和美美来。

  何澄抬起头,环视眼前这个大厅,这红彤彤摆着“寿”字的舞台,台上立着的高大花牌,在旁卡擦卡嚓拍照的几个记者,便觉得程老太实在厉害。居然能够将自己寿宴做成一场家族戏,供大家观赏。

  正这么想着,一抬头,跟旧友对上了眼神。

  程一清着针织衫,里面一条红黑双色裙,膝盖上一只小巧精致的卡其色手包,安静地坐在程季泽身旁。她不言不动,一只手握着高脚酒杯,看着何澄的方向。一遇上何澄目光,她便滞一滞,下意识转开,心里像在想什么。顿一下,又望过来。

  周围众人早被高欣跟何澄的新闻喂饱,但程季泽鲜少露面,这次带上新婚妻子,更让媒体极度好奇,长枪短炮对着她拍个不停。

  程一清坐立不安,不时假装拨头发,实则偷偷抬手挡住半张脸。最后实在坐不住,起身去上洗手间。

  一推门,便见到何澄在洗手。她关掉水龙头,从镜前抬起头来,注视这张曾跟她亲密熟悉的脸。这张脸吃了胭脂粉底,就像吃了一张要讨人喜欢的面具,跟过去何澄熟悉的人总有些不同。但何澄见程一清脸上有些尴尬,左右张望,不知道要不要跟她打招呼好。这种莽撞可爱,又是过去那个程一清了。

  何澄主动开口:“这种场合,安安静静不说话就好。以后就会习惯。”

  “恐怕我不会习惯,也不想习惯。”她只想赶紧脱下这条裙子,换上短裤球鞋,早点回广州。

  “能够不去习惯,不去迎合,也要有足够的底气才行。”何澄承认,自己没有这种底气。

  读书时,她就知道,如果自己成绩不好,家人是不会这样爱她的。踏入社会后,她明白,如果她不能上嫁,家人也不会对她高看一眼。只要能借的势,她都要借。管他是男是女,是把自己当成忠犬的叶允山,还是讲潮州话的程老太。因为她知道家人的势利。

  她不是程一清。不是跌倒无数次,背后仍有德叔德婶双手的程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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