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季康抬起酒杯,向程季泽敬了杯,昂头饮尽,放回桌面。“时间不早,我回去还有事。下次再约。”
“下次再约。”程季泽也抬起酒杯,一饮而尽,“内地市场很大,我们江湖再见。”
—— —— ——
茅厂跟鲁工从小在厂区大院长大,眼看曾经辉煌的工业大厂在遭受外界冲击后,也会如过了花期的鲜花般,迅速枯萎。两人跟团队商量,要抓住机遇转型,在算过一笔账后,茅厂答覆程一清,说可以合作组装自动化生产线。
这事说起来简单,但实施起来才发现,像鲁工这样的小厂工程师难以搞定。鲁工站在厂办公室的桌前,给程一清在纸上演示:“首先是技术兼容性。我们要买的这些单机必须能够相互兼容,并且集成到一起工作,包括——”他用笔虚晃一下,“电气接口、控制协议、物料传输系统……”
程一清不是搞技术的人,她问鲁工:“你有多少把握?”
鲁工摘下眼镜,用衣袖边边慢慢擦了擦,边擦边沉吟,“我很想告诉你,我有十足把握,可惜我没有。”他慢慢戴上眼镜,“我建议外聘人才,这个人要具备相当的机械、电气及自动化控制系统方面的专业知识。”
除了人力成本外,还有其他隐形成本,比如每台机子因保修服务协议不同,维护成本也不同,运输安装跟调试、定制接口过程中也有可能因操作不当导致损坏。鲁工说:“如果你真心想做的话,我可以想想办法,问问人——”
“我是真心的。”程一清可没有半分犹豫,“钱,我会想办法。人和机器,希望你替我想想。”
话是这么说的,但根据协议方案,厂子自己也要出点钱。钱从哪儿来呢?升级改造前,厂子产能有限,只能处处降本增效。
工厂在广州佛山交界处。一九七八年时,珠三角的城镇经济格局仍以广州为单核心,改革开放后,珠江东部走廊崛起,城市快速扩张,在香港主导下,形成深港地区与广佛地区比翼齐飞,双向辐射的格局。珠三角原本只有几个城市,这二十多年来,靠着港商为主的外资直接投资跟政府主导基础设施投资,冒起了深圳、珠海、东莞等发达城市,并形成了多中心巨型城市区域。
参考《改革开放30年珠江三角洲城镇化的回顾与展望》,《经济地理》第29卷第1期,中山大学,许学强,李郇
程一清还记得,小时候跟着爸妈哥哥离开广州,感觉附近都是农田跟小山。现在触目所及,都已城镇化。
下班时间一到,铁闸门一开,穿着蓝黑色制服的工人像深色河水涌到街头。满目城中村景象,握手楼一间挨着一间,河水流入这家小店那家餐饮,工人也挨着工人,消息碰撞着消息,谣言就这么传出来了。
“听说了吗?是那个姓程的女人带头,说要搞什么大机器。”
“什么大机器呀?”
“具体我也不清楚。但反正这大机器一搞出来,我们不就要下岗了吗?”
“下就下呗。珠三角这么多工厂,哪里找不到工作?”
“现在可不比以前,我好几个同乡的厂子也搞什么数字化智能化,都在减人手。而且这厂福利不错,换个地方从头来,谁知道怎么样。”
“都是那个女人不好!”
闲言碎语像乌鸦飞来飞去,掉下来一根羽毛,再掉下来一根,都是黑色的。程一清的形象也在这话传话之间,越来越黑。
当事人是一点儿不知道。现在她搬出程季泽家里,一半时间在公司,一半时间在厂里。这天她本打算开摩托去厂里,但电台说暴雨将至,便改成打车。在厂办公室里跟鲁工商量了半天,到下班点了,茅厂明示暗示:“程总,要不留在饭堂吃个饭?”她才懂了这逐客令,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约好次日再来,匆匆离开。
出了厂门,天色终是暗下来,乌云层层叠叠盖住这郊区上空。附近城中村稀稀拉拉开着五金店、士多店、小饭馆、廉价奶茶铺,也都拉下了卷帘门,只在离地面处透个橘色光。程一清站在路边要打车,迟迟打不到。这里本就偏僻,加上天气差,车少。路过的每辆车上,都已坐了人。
雨点大滴大滴落下来,风力加猛,撼动着周边细细的初长树木。工厂就在眼前,遥遥看着数个着制服的工人往这边来。程一清没在意,心里想着,要不返回厂区,找个地方歇脚吧。这么一想,雨就变大了。
扭头一看,四下店铺都关了门,隔壁有个灰砖祠堂。程一清赶紧退到祠堂屋檐下,等雨变小。她在这儿站了一会儿,眼看着马路那头工人们也都往这边走来,乌压压一片。她心下奇怪,多看了几眼,发觉工人们似乎正朝这边过来。
这附近没有别的人,只有她一个。程一清虽然不明白这些工人在干什么,但潜在的危机感撅住她,她装得面不改色,转过身去,迈步跨过门槛。
就在这时,身后那些工人里,突然有人喊——
“臭女人!往哪里跑!”
第89章 【5-10】我们之间没有问题
确认了,对方冲着她来。
程一清当即拨出电话,打给茅厂长,却被人一把从身后夺过手机。雨水一刻不停冲刷着地面,在她脚边形成一摊小小水潭,手机掉在水潭里,映出她小小的慌张的脸。这张脸抬起来,面对着围上来的工人们,看上去有种强装的镇定。
为首那工人说:“果然是你!你为什么教唆我们厂长,让他用机器替代我们!”
“我没有——”
“大家都是这么传的!”
“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雨越下越大,将程一清的声音盖过去。工人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但也有个别当地人,不想在祠堂里起冲突,要求程一清站出来。程一清既不敢躲在祠堂里面,怕里面发生什么都没人看到,也不想完全站出去,就这么站在门槛里面,用尽力气,高声跟工人们说:“你们听我解释——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有什么误会嘛。”“非要用机器替代我们。”“所有厂子都这么搞,我们还要不要吃饭了。”“就是咯就是咯。”工人们群情汹涌,像涌上来的风,将她团团包围。人都是善良的人,也都是勤快的。背井离乡,也只为了家人过上好日子。但善良的人愤怒起来,也是有力量的,在这风里雨里,说不清听不见的,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雨水拍打到程一清脸上,她是真急了。抬起手来,擦了一把脸,又扬声道,“我绝对没有教唆你们厂长——”
“大家安静一点!”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小个子女生。人很精干,脸有点红,俏丽短发。她冲众人道,“你们听她说嘛。”又扭过头,叉着腰,盯着程一清,“好啊,你说,你没有教唆厂长。那厂里说要搞什么自动化,这是不是真的?”
“的确有这件事——”
人群轰一声,又炸了,有人大声喊,就是她啊,自己过得好,倒是要让机器替代掉我们。
程一清也是草根出身,没少跟草根打交道,也明白工人的想法,但她更清楚,现在这个时候,她是被推到了“坏人”那边。老老实实地解释,恐怕不行。她打量一眼这群人,又将目光落到眼前那女生身上,主动跟她说:“你方便吗?这里人太多,我跟你解释,你再跟他们讲一遍。可以不?”
群情汹涌之时,女生其实一直在无声打量程一清。她曾经在厂区见过她,见她作为“老板的人”,却跟电视上那些穿着高跟鞋小短裙的形象不一样,头发随便扎在脑后,从厂办公室里端着盒饭出来,有时候开着摩托车进出厂区大门。今日也是,她穿着一件宽大恤衫,一条牛仔裤,踩着帆布鞋,郑重地跟自己说着话。
她想,这位程总是尊重自己的。
女生点了点头,又回头跟众人说:“你们等一下——我听听她说什么——”程一清见众人稍安静些,知道局面控制下来,心头也安静点。脚边水渍里,她的手机一直在响,不知道谁打过来的。她微微俯身,询问女生:“我先把手机捡起来,可以吗?”
女生点头。
程一清捡起手机,翻开手机盖,见到茅厂打来的电话。她像看到救星,按下接听,将手机放在耳边:“茅厂——”
人群中,突然又有人喊出来:“她这是要跟厂长告状呢!”说着就有人要抢过她的手机。场面一度又混乱失控起来。
就在这时,一辆小车停靠在人群外,车门开了,程季泽跳下车,快步挤过人群,向程一清方向奔去。他执起她的手,神色紧绷:“你没事吧?”程季泽身后,有个男人跟在他后面下了车。男人穿一件干净的衬衣,平头整脸。
程一清摇了摇头。
衬衣男走上前,面向众人,和气地让他们立即散开。这时厂区大门打开,茅厂开着车从里面出来,对着工人们高喊:“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快走?”工人们这才做鸟兽状散。
衬衣男上前,问程一清有没有受到伤害,她摇头。茅厂也下了车,眼看程季泽沉着脸,心想大事不好,自己的工人将他老婆团团围住,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看来自己厂长位置要不保了。
程季泽却并未看向茅厂,他用手拨开被雨水粘湿在程一清脸颊上的发丝,认真打量她是否有事。程一清说:“我没事,真的。”
“吓到了?”
“一点点。”她见茅厂在场,整张脸都白了,显然是在害怕后果,赶紧笑了一下,“但没事,我只是跟工人们聊了一下。”
她见衬衣男站在一旁,刚被雨水淋湿了半边身。程季泽赶紧介绍说,这是粤港经贸合作办的刘主任,自程季泽到内地创业以来就给过很多帮助。刘主任说:“我听说两位程总正在推动自动化升级转型,难度较大,所以来了解一下情况。”
茅厂插话:“各位辛苦了——请到里面坐坐。”
程一清突然打了个喷嚏。
刘主任说:“我跟季泽约的时候不太对,程总又淋了雨,还是早点休息,我们再约个时间见面。”
茅厂在旁说:“是是是。”又主动提出开车送程一清二人回家,程季泽婉拒。这时雨小了,天色亮起来些,路面上的士多了些,程季泽叫了车,跟程一清回了家。
两人有段时间没见,上次见面时有过一次激烈争执,这一路上便都有些沉默。程季泽说,下次一个人时,要小心些。程一清说,嗯。两人各自看着窗外,一路无话。程一清突然又问,几时从香港回来的?程季泽说,刚到,约了刘主任喝东西,他临时起意提出想看看港资工厂,我们才到这边。程一清说,大风大雨的,你们还真有干劲。程季泽说,你不也是嘛。说完这句,又是一路沉默。
到了家,程一清在电梯里便连打了几个喷嚏。程季泽脱下他的外套,盖在她身上。她说:“不用,马上就到家了。”他说:“穿着吧。如果感冒了,还要人照顾你。”她说:“不告诉我妈就行。”他说:“那你老公呢?难道也丢下你不管?”程一清不说话了。
进了屋,程季泽往浴缸里放热水。踅出客厅里,见程一清将身子蜷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披着的他的外套,掉落在沙发边。他拾起外套,拍了拍她的脸,“起来,洗个热水澡。”她睁眼,看上去有些茫然。
他弯身,用手背摸她前额,还好,没有发烧。他用两只手将她架起,抱到浴室里,解开她衣服扣子。
“我自己来。”她按住他的手。
“好。动作快点,不要着凉。”他走出去,带上门。
程季泽在外面给刘主任发了消息,感谢他今天在厂区附近替他们解围,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开水,站在阳台上,看细细的雨落下来。他慢慢地喝完一杯水,将杯子搁在桌面上。
杯垫不知道放哪里去了。直接将杯子搁在桌上,会留下一圈水印的。他喜欢整洁有序,不喜欢无序与出格,更讨厌意外。
不过,程一清就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回身走向浴室,他推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程一清正躺在里面,蒸汽裹住了她,只露出个肩膀。她的肩膀红红的,脸颊红红的,耳朵也红红的。她泡澡发了汗,人清醒过来,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没察觉程季泽什么时候走了进来,踏入浴缸。
她意外,而他已坐下来,从后面圈住她的身体,下巴压在她肩膀上,脸颊贴着脸颊。热腾腾的蒸汽在他脸上,凝成水珠,滴落到她锁骨上。
“清——”他声音低沉,像缀满了水珠子。
“嗯?”
“我很想你。”他开始亲她耳朵。他的吻也沉甸甸,吸饱了水珠。
新婚之时,她会为这样的言语举动而迷醉。但此时,程一清总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偏倚。肉体上过分亲密,灵魂上客套疏离。但无论如何,刚才程季泽对她的紧张与在意,她都看在眼里,也为此感动。但她向来是个不太会在嘴上表达的人,只偏着脑袋,低声说,“今天的事,谢谢你。”
“我跟你,需要这样客气?”他轻吮她肩膀上的水珠。“今天太危险了。”
“嗯。”
“不过还好,没事了。”他的手指在她小腹打圈圈,又滑落向下。
她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她生理上喜欢他,但现在不是时候。她轻推开程季泽,“我们之间的问题还没解决。”
“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男人,多么狡猾。仿佛灵魂上的缝隙,能够以肉体上的亲密无间来弥补。他用手拾起她一小缕湿发,在上面亲吻。
“我今天危险期。”
“没所谓——”程季泽说,“上次你也参加过我奶奶寿宴,知道在我们这种家庭,小孩越多越有利。”
有利。
汉语博大精深,而他选择了极度现实的一个词。
她略扬起声音,“我有所谓。我不希望发现自己怀孕,小孩生下来,父母却感情不好,甚至……你自己是单亲家庭出来的,你明白那种感受。”
程季泽的手原本正抓着她的腰,手心手指滚烫,这时冷却下来。人的心也冷却。他一言不发,人从浴缸里站起身,水珠从他身上各处滚落,滴到她大腿上,像是一个个吻从一片肌肤滚落到另一片肌肤。他迈出浴缸,抓起浴袍,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个水汪汪的脚印。
是夜,两人头一次分床睡。
第90章 【5-11】组装成功!
茅厂在厂里开了个全员大会,还邀请程一清来参加。厂里工人们传言,他们是要揪出当日闹事的人,一时间人心惶惶,但又都存了些侥幸——一个人,只要藏在一群人里,就是安全的。
唯一忐忑不安的,是那个短发女孩儿小楚。老话说得好,枪打出头鸟,她为啥要出头呢?人躲在宿舍里,不安地啃咬着指甲,多希望自己没做过。但时间到了,全员大会照常举行,她跟在人群中,垂头丧气地去了现场。
大会在厂区操场上开。篮球场上开了亮晃晃的灯,扎人眼。小楚想起中学时候开校会,就是这么样,每个人在那儿站着,台上的校领导们坐着。后面是旗杆。风一吹,杆上的旗飘扬,底下男领导稀疏的头发也飘扬。只是此刻,校领导换成了厂领导,茅厂头发尚算浓密,而他身旁坐着的那个女人,不就是当天姓程那位么。只是她今天着黑底白色波点衣衫,红唇皓齿,不似那日衬衫牛仔裤。小楚有些着迷,觉得原来一个人还能够有这样两面呀。
茅厂开始说话,麦克风不太灵光,电流声滋啦滋啦响,他刚说到前几天在厂区附近祠堂前的事,一阵尖锐声响贯穿全场。后勤上台,手忙脚乱替茅厂检查话筒,又塞给他另一个,他迭声“喂喂喂”“大家听得到我说话吗”。
话筒没开,但下面众人稀稀拉拉说,听到了。
茅厂突然就卡壳了,提前一晚写好的简单稿子,重新再看,就是一坨垃圾。刚坐在那儿想到一些新词儿好词儿,似乎也没那么好。现在,他真不知道怎么说才行。他下意识地看一眼程一清。不,他并非在向她求救。他可是男人,即使等级在她之下,他也是男人。而制造业,向来是男人的世界。他收回目光,正要说话,只听程一清在旁清了清嗓子:“茅厂,介意我说两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