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欢一愣,又瞟了眼斜对面那辆眼生的车和车里露半个脸的男人,自然看到她是从那辆车下来的,问:“那谁啊?”
小九也回了下头:“朋友?”
王欢显然不信,音量大了些:“什么朋友?”
小九笑:“就朋友。”眼神散了散,又说:“很多年的很好的朋友。”
再回来时,孙锡已经把车窗关严了。
余九琪坐好后,想啰嗦几句王欢的事,可才开个头,就被旁边打断,也不知怎么了,突然瓮声瓮气的。
孙锡说:“地址呢?”
小九报了个客户家地址,孙锡输入车载导航,可他的导航没更新到最新版本,不能精准到东北县级市下的小村庄,小九只好用自己的导航搜路线,告诉他怎么走。
也就四十分钟的车程,他们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才看到竖着路牌的富满村。
乡下路不好走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们俩指东打西没配合好,绕了不少路。小九看错过路线,让孙锡白兜了一大圈,孙锡也拐错过方向,小九就哀怨几句跟客户约的时间要到了。最后好不容易开到了富满村,还是不对,富满村分为东西两个村,客户在西村,他们却跑东村来了。
这功夫,日头已经升到正中了,两个人都耐心耗尽,没了好脸色,本来就是掰扯路线拌拌嘴,逐渐过渡成掏心掏肺的吵架。
起先还算是在可控范围内。
小九死盯着手机路线,小小埋怨:“刚才我就说从那条小路拐,那肯定是西村。”
孙锡沉着脸看着前方:“我当时问过你的,你说你不确定。”
“是导航没这么导,其实我是确定的。”
“那你怪导航,别怪我。”
“我没说怪你。”
然后小九忽然指着前方分岔路,扬声叮嘱:“孙锡,孙锡,就是这条路,往右拐,你可别再拐错了!”
孙锡转头看她一眼,搭着眼皮,看着懒洋洋的,眸光却沉沉,一副你再多说一句话试试的混账样。
但小九不怕他,起码他这副样子威胁不了她,于是车开进村里后,她又喋喋不休地交代起来。
“等会你就在车里等我吧,我签点资料,再去趟养牛场,两个时就能结束。你要是饿了,可以去村里超市买点吃的。”
“养牛场远吗?”
小九说就在村子边上,离客户家不远,见他似乎有意跟着一起,垂眸琢磨了下,委婉拒绝。
“你脸生,你在旁边客户可能会不方便。”
“你说我是你同事不就得了。”
“他来过石城,我们组那几个人他都见过。”
“那就说是你朋友。”
“朋友也不……”
“不行吗?”孙锡突然没忍住,脱口而出,“很多年的很好的朋友也不行吗?”
小九震惊转头看他,见他绷着下颌,紧紧皱眉,似乎也在因为失控而懊恼,那张平日里就凶巴巴的脸更烦躁了些。
其实她并不意外,那会她就猜到了,他应该是听到了。莫名一阵歉疚,就解释两句。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
“你何必这么较真呢?”
“我就较真。”
“那我说的也没错吧,你就是我很多年很好的朋友。”
“哦,那你会跟很多年很好的朋友上床吗?”孙锡握着方向盘,转头看她,黑压压的,几乎咬牙切齿,“而且就昨天晚上。”
车开进村里小路,离那位曾经缠着她批贷款还差点投诉她的养牛大爷家只剩几百米距离,本可以忍下去的,余九琪却也绷不住,火气被点起来。
索性故意:“上床也不代表什么。”
他冷笑:“你现在真是出息了余九琪。”
小九见客户家马上到了,哄他:“你等我忙完,咱俩聊聊。”
可他今天却没那么好哄:“有话你现在就说。”
“算了,这些不重要。”
“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他把车停好,转头看她,看似带着情绪说气话,却句句戳心:“你工作重要,家庭重要,你父母的恩情重要,澡堂子重要,养牛场更重要……”
小九瞪他:“孙锡。”
孙锡看她,吞回去半句话,稍作修改:“我无所谓。你自己呢?”
余九琪快速卸下安全带,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她不想听,不想回复,暂时不想也没有精力面对。
可就在她下车前,那句话还是从驾驶位沉甸甸传过来,尽管他压着声音,每个字都重重锤在她头上,荡起阵阵耳鸣般翁响。
他说:“你自己重要吗?”
余九琪只看他一眼,没回答,关上车门。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那一眼的孙锡,露出丝怜悯来。
你自己重要吗。
我重要吗。
小九走进养牛大爷高万福家里时,心里坠着这句话,片刻得不到安宁,就连客户专门给她准备的农家饭也没动一口,只喝了一杯茶,直接拿出资料谈工作,她也不确定在记挂着什么,就是想速战速决。
把对应的商贷政策耐心讲了一遍,又手把手帮忙填好新的资料,重新确定抵押资质,最后说带我去养牛场拍几张照片吧,这样回去我们也能更精准评估额度。
去养牛场的路上,小九没看到孙锡的车,猜他可能在村子里逛,或者去超市买东西了,没在意。高万福的养牛场规模在村镇里不算小,但环境很差,味道重不说,地方也局促,牛活动不开自认也不够肥壮,除了儿子结婚彩礼之外,他确实也需要钱来换一处更大的基地。
余九琪小心翼翼走进养牛场,跟在一个负责饲养的年轻人身后,拍了足够多的照片,又录了些视频,检查一遍没遗漏后,看看时间,正好用了两个小时,笑着说那行今天就这样,我回去了。
可还没走到那个路口,突然有人喊住了她。
“是小余,余九琪吗?”
小九循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农村妇人打扮的女人,站在一栋破旧的砖房前,笑呵呵看着她。
那女人四十多岁,一身棉衣棉裤,身高起码一米八,身材很壮,脸上两坨干裂的红,笑起来时有点腼腆,再往上,她居然留着寸头。
小九忽然想起来了,想起来在县城高速路口王欢说的话。
那妇人也主动说:“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去年那起养老金诈骗案的家属。”又说,“多亏了你,不然我婆婆就要把家底都搭进去了。小余,我听说你来我们村,特意想见见你的,有空吗,进来喝口水吧,总得当面谢谢你啊。”
余九琪犹豫了下,她想去找孙锡,甚至已经准备给他打电话了,可这妇人言辞恳切,看着也淳朴良善,不好驳了人家一番好意,心想也就闲聊两句,用不了多久。
可一随着她走进那间只有一个屋子的砖房,小九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砖房里虽然有些锅碗瓢盆,但显然很久没人住了,冷飕飕没生火不说,家里连个热乎东西也没有,窗户紧闭着,统统封死,光线暗的很,余九琪忽然极其不安,转身正要走时,那妇人从身后把门关上,反锁,转身,依旧带着笑。
她没有任何掩饰,直接摊牌。
先是很诚恳地说:“妹妹,你别害怕啊,姐先把话说在前面,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不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这辈子连杀个大鹅都下不去手,你绝对是安全的。”
余九琪哪里肯信她一句话,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可还没划开,她就过来,大力抢过去,小九本就手抖,加上那妇人罕见的高壮,三两下就被她反手握住,紧紧绑上一根粗麻绳。
一边绑人,她一边慢悠悠坦白:“我不是老人家属,我是那诈骗案的罪犯家属,我男人和我小叔子,都让你给弄进去了。记得去年有人发信息威胁你要报复吗?别害怕,那不是我,是我儿子。我看到那信息,还把他骂了一顿。但他上个月也出事了,从楼上摔下来,现在还住在重症监护室呢。”
她给小九拿了个破凳子,在凳子铺了个旧棉衣,说这样坐着不冻屁股,拎着小九哆哆嗦嗦的胳膊,像拎着个要去砍头的小鸡仔一样,让她坐下,又弯腰把她两个脚踝绑上。
然后接着说:“我也是走投无路了,那 ICU 一天起码一万块钱,我男人还有外债,小叔子家里还剩个念初中的孩子,公公婆婆在养老院也需要钱。我没办法了,妹妹,我没啥文化,赚不到钱,就我这样的,出去卖都没人要,但这老些人每天眼巴巴等着钱,都指望着我呢,我能咋整啊?”
小九终于明白了,她是被绑架了。被那起诈骗案的罪犯家属绑架了。
那女人拿着小九手机,冷不防扫了一下她的脸,解锁,翻出小九的通讯录,直接找到余凯旋,一双冻裂了的大手慢腾腾打字,同时继续念叨。
“我知道你爸是开洗浴中心的,石城最有名的洗浴中心,那肯定有不少钱。但我也不多要,就给我 101 万就行。”
余九琪颤巍巍发抖,努力镇定:“为什么是这个数?”
那女人叹口气:“我公婆最多再活十年,小叔家的孩子供到大学毕业还有八年,我儿子吧,估计也就能活个把月了,加一起,其实 85 万就够了。我已经跟高利贷借了这笔钱了,都给他们分头存好了,拿到赎金,连本带利直接还高利贷,正好 101 万。”
小九有点意外:“那之后呢?”
她说:“完事了,我就去自首。现在这个年代,逃是逃不掉的,我不逃。”
说完她怼脸拍了两张小九的照片,随着文字,给余凯旋一起发出去。
小九愣怔着,突然明白眼前这位被生活拖累到绝望的妇人,是在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为家里人铺路,说不清为什么,她恍然就不害怕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突然问她:“那你自己呢?”
妇人看她,像是听不懂。
“你就不为自己打算吗?”
“我这不都安排好了吗。”
“可这都是为了别人啊!你公婆,你小叔子家,你儿子,都是别人啊!”
又说:“你为什么为了别人活着啊,为什么为了别人犯罪啊,为什么为了别人搭上你的人生啊……
妇人诧异盯着小九,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刚才把她绑起来都没啥事,现在憋憋屈屈的像是要哭了。
她甚至笑了:“他们怎么是别人呢?”
“那是谁?”
“他们是我的家人。”
“家人怎么了?”小九下意识反驳,“你自己不应该更重要吗!”
说完这句,余九琪宛如被雷击一般,久久没回过神来。
她坐在那个小凳子上,突然一阵噬心的痛。
那妇人看着她可怜,居然劝了起来,说你别哭了,哭也没有用,再说我都保证了不会伤害你,就算我拿不到钱我也不会害你,哎呀呀,停吧。
小九忽然想起什么,逼自己冷静下来,抽噎着,叫她:“姐,雪姐,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能帮我个忙吗?你能帮我给一个人发个信息吗?不是求救,不用求救,就是跟他说一句话,可以吗?”
雪姐皱眉,问:“你先告诉我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