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忽地,在走向走廊尽头那间排练厅时,小九想起早晨直播间里看到的那句话,那句借口,那短短几个字,宛如一记冷拳般锤了下她。
那不是妈妈平时会说的话。
瞅了眼等在走廊入口的,陷在幽暗灯光下的修长身影后,小九转回头,推门,走进闹哄哄的排练厅。
里面散乱站着几个人,大多都是跳舞的队友,几平米的空间,却布置的满满当当的浪漫,统一配色的鲜花,气球,字幅,礼物,挨着门口的桌子上还有高档品牌的戒指盒,以及两张大大的日文门票。
小九仔细看了眼,是下个月东京的演唱会门票,泰勒斯威夫特,温雯此时最喜欢的歌手,去看一场她的演唱会是温雯念叨好久的最大愿望。
而显然,从现场的混乱,诡异,每个人脸上不同程度的尴尬看来,小富总这场精心筹备诚意满满的求婚仪式,以失败告终了。
“你怎么来了?”
温雯扭过头,蓬松长发甩在脑后,见到门口的小九,眼神在她脸上定了定,意外之余露出一丝没来得及藏起来的慌乱。
她随即又看向对面的小富总,将那慌乱掩饰掉:“你把她弄来的?”又切换成那副不饶人的蛮横,“你把她弄来也没有用,她还能管得了我。”
“我不是让她管你。”
小富总特意穿了套厚呢西装,头发抓的一丝不苟,在如此难堪的情境下,语气依然温和,竟有种超越了年纪的成熟。
“那你让她来干啥?”温雯就显得幼稚直率了。
“小九。”小富总叫她。
小九回视,猜想他电话里所谓的求助,大概是让自己帮忙说好话,她过去从不掺和温雯感情上的事,分分合合也都尊重她的意思,即便对小富总的印象逐渐加分,也未必能发挥作用。可没料到,小富总认真看着她,问了个让她瞬间失措的问题。
“小九,你觉得她是一个好人吗?”
小九愣在那里,温雯炸毛了,冲对面骂了句:“你有病吧?”
小富总没理她,又问小九:“你觉得她是一个好妈妈吗?”
小九隐约意识到什么,还没回应,温雯又骂了句:“你真是有病,你问她这些有啥用!”
“有用。”小富总动了点气,看向温雯,“因为我不接受那个理由。”
然后又平静了些,搓着手,说:“你可以用别的理由拒绝我,哪怕用年纪,用家庭不支持,用性格不和说不想结婚都行,但你说你不是一个好人,我不接受。”
余九琪猛地看向妈妈,瞪大了眼睛,胸口钝重地疼了下。
温雯凝着一张小脸,用力眯着眼睛,似下了个艰难决心,对小富总说:“我是不是好人,这么长时间你看不出来吗,瞎吗?大伙都知道,石城都知道,但凡跟我沾点边的人,从过去到现在,让我坑的还少吗?哪有好人去挨个祸害别人的!”
小富总不听,看向小九:“小九,你说……”
温雯把话抢过去:“你问她就问对了,我坑她坑的最惨。”
小九看向温雯,堪堪开口:“妈……“
温雯立刻凛冽地看过来,一个眼神打断她,然后就锁着女儿的眼睛,轻轻吸了口气,狠狠心,带着一股刻意的冷酷和自嘲,继续说了一番掏心挖肺的话。
既是列给小富总的她如此糟糕的证据,也是这段日子以来,冷冰冰悬在她们母女之间的巨大隔阂的总结。
她说:“我一个当妈的,只考虑自己,想离婚就离婚,想干嘛就干嘛,从来不考虑她,我还打过她,骂过她,给她惹事。”
“我不让她跟她爸,不让她离开家,不让她在大城市,也不让她谈恋爱,尤其不能跟我厌恶的人谈恋爱。”
“我让她活的小心翼翼,表里不一,处处讨好别人来生活……”顿了顿,声音发抖,“我让她辛苦,不快乐……”
“是我这个当妈的,让她连爱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我是个好人吗?难道!”
“我是个好妈妈吗?”
“你跟我这样的人结婚,你傻逼吗?”温雯转向小富总,吼,“你清醒点吧!”
余九琪心如刀绞,每字每句都像在她心里划刀子,不等小富总说话,小九上前,想说点什么,可没等她开口,温雯转身擦着她的肩,走出去。
门没有关,高跟皮靴踏在水泥地砖上,笃笃地盘旋在走廊里,独属于她的脂粉香回荡过来,小九循着熟悉的声音和味道,追上去。
走廊的尽头,温雯一眼看到孙锡,看出他听到了一切。
“妈!”
小九从后面喊了一声。
温雯决绝地离开。
温雯那辆已经修好的凯美瑞就停在舞厅门口,可她绕过去,没有开车,径直走向前方浓浓夜色中,每隔两米的绿化树上披挂着春节彩灯,斑斓闪烁,她迎风急行,身上那件羊滩毛皮草簌簌抖动,小心张扬。
小九就随着那张扬,一路追过去,她此刻终于明白是她那番切割的狠话,深深刺伤了温雯,以至于让她如此消极和晦暗。
她感到强烈的自责和心痛,因为本意,她并不想伤害妈妈。
更没想到伤她这么重。
半条街后,看到温雯踩着高跟靴上了石城最高的那座天桥,小九忽然害怕了,她回头,小富总落在后面,便看了眼紧跟在身边的孙锡。
孙锡立刻会意,跑在前面,上天桥。小九跟着,看到温雯站在天桥正中,停下,似乎要往围栏走,便惊呼一声,妈!
没等温雯反应,孙锡上前,扯着她的胳膊把人拉过来。
温雯回头,见是孙锡,狠狠甩开他,再看过去,看到气喘吁吁站在两米外的女儿。或许因为刚才那番话已经撕开了她们的裂口,她抿唇,毫无掩饰地,流了泪。
小九心下酸楚,眼眶热辣,她用力忍住,觉得有必要跟妈妈解释点什么,慢慢向前走。
小富总也追了上来,见母女俩这番气场,停在一边,没上前。
小九边走边说:“妈,我那天晚上不是那个意思。”
温雯哽咽着,带着浓浓的悲怆:“你说你宁愿我当时没捡起你,是我听错了吗!”
旁边的孙锡一震,看向小九。
小九抖着脸,直摇头,说不出话。
温雯又问:“你到底多恨我啊,我到底做的多失败啊,让你恨不得没在这世上活一遭!”
小九摇头:“不是的妈,我不是那个意思。”
温雯冷厉看了眼孙锡,又问:“而且我不明白,余九琪,你说你要开始爱自己了,你爱自己,就是去选择一个男人吗?”
“你爱自己,就是不要我,要他吗!”
小九已经走到温雯身边,可复杂的情绪让她满腔酸胀,一句话说不出来,她想去拉妈妈的手,温雯甩开她。她想去搂妈妈的胳膊,温雯挣脱。无奈之下,她拽着妈妈的袖口,衣角,在拉扯中,跪了下来。
只有他们四人的天桥上,临近春节的夜空下,冷风里,余九琪哭着,给温雯跪了下来。
孙锡向前虚虚迈了一步,低头心痛看她,没有动。
小九费劲地抬起头,拽着衣角,就那样哭了一会,才似稳定了情绪,看着妈妈,顺着她刚才那些撕心裂肺的质问,前言不搭后语地,本能地,毫无修饰地掏出心里话。
“妈,我非常感激你当时救了我,让我活下来,我确实有活得很累的时候,可美好和幸福的时候更多,因为你们,你和爸爸,你们尽其所能的,给了我很多很多的爱,多到曾经让我惶恐,让我贪婪,害怕失去,所以我才那么努力要当一个好孩子,我想配得上你们的爱。”
“对!”小九像是忽然想通什么,“所以那么多年,我觉得你们谁都重要,就我不重要,我想让你们都满意,但我无所谓。”
“妈,我现在明白了,我从没有爱过自己,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问题。”
“是我自己给自己下的囚笼。”
“但我现在可以做到了,我可以先尊重我自己了,我要先觉得自己重要,才能看清什么对我重要,我要先爱自己,才能去爱别人。”
“妈,”小九用力拉着温雯,仰头看她,“孙锡对我很重要,你对我也很重要。”
“我没有在你们之间做选择,你们对我一样重要,我爱他,也很爱你。”
温雯低下头,含泪看着小九,眼神谨慎试探,似不相信她的话。
小九又说:“真的妈妈,我爱你,我很爱你,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救了我,养大了我,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家,和一个非常棒的爸爸,我并不是因为感激和愧疚爱你,就因为你是你。”
“因为你是我妈妈,我无条件爱你。”
温雯突然捂着脸,哭出了声。
孙锡在旁边,偏过头,迎着风。
小九急喘两口气,最后又强调。
“妈,我那句话是气话,我非常满意我的人生,所有爱,恨,辛苦和甜蜜,我都满意。”
“我热爱我的生命,我庆幸我活着。”
天桥下驶过一辆运货卡车,发出急急响亮的车鸣,划破沉寂冬夜。冷风阵阵袭来,不疾不徐刮着,把那句话,卷起来,兜一圈,散出去,散进需要的人心里。
我热爱我的生命,我庆幸我活着。
而这一切的原点,功劳,恩德,都是因为你。
能让一个曾经被遗弃的濒死的生命变得如此美好,美好到再去治愈其他人,作为功臣的你,自然是一个好人。
是一个好妈妈。
温雯伸手,把小九拉起来。
握着她那几根冰凉手指,揉了揉,攥在手心。
是在那阵冷风停下后,夜回归安静,温雯抚了抚脸颊散发,看向远方不知哪里亮着光的灯塔,忽然想起小九周岁宴上,她说的那三个期望。
然后眸光平移着,看向靠在天桥栏杆上的孙锡,她依旧看不惯他那张脸,可黑夜里,他的容貌似乎模糊了些。
温雯长长叹口气,恍然意识到,那三个期望,希望我的女儿平安,快乐,和永远被爱,她曾用尽全力去做却一败涂地。
或许,真的是稍微放手,才能实现。
“孙锡。”
所有人听到这声平静的呼叫,都一惊。
孙锡挺直身子,看向温雯,看到她凝重神情里的脆弱,仿佛认输时的骄傲。
温雯开口,却停顿,磕绊:“你如果,你以后但凡,你要是敢……”
孙锡一下子明白她要说什么,惊喜,又不忍,立刻回应:“我知道。”
温雯盯着他,问:“你知道?”
孙锡说:“我知道。”
温雯便咽下前半句,把后半句一字一字,咬着牙狠狠说:“……我会扒了你的皮,嚼碎你的骨头,喝干你的血,让你死都死的不成人样。”
孙锡说:“我知道。”
温雯松开小九,转身就走。
小九追了两步,温雯说,别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