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般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耽误时间玩手机,想必是有紧急的事情了。
温雪盈不禁问他:“你学生在哪里找到的啊?”
“跨江大桥。”手机的灯光照出他眉眼的一点轻微褶皱。
“啊?不会是——”她猜到一些不好的情况。
陈谦梵说:“她留了遗书在宿舍。”
她眼皮一跳,忙问:“现在没事了吧?”
“在导员那儿,还在疏导。”
“硕士吗?”
“嗯。”
说着,陈谦梵放下手机,把车子启动:“我先送你回去,还得过去看一眼。”
温雪盈有点懵,这事说小不小,她也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于是再一开口,便说道:“那你作为她导师的话,这个事会牵连到你吗?”
陈谦梵平静地说:“如果我的第一反应是会不会受到牵连,那她还可以信任谁?”
“……”温雪盈哑然,这种状况里,她明哲保身的思维习惯显得有多不仁义。
她怕被误会冷血,其实她也不是特别没有人情味的,于是小小声说:“我就是担心你啊……”
陈谦梵默默地弯了弯唇角,看她一眼:“我知道。”
沉默少顷,温雪盈又说:“还是直接去学校吧,免得绕路了,我又不着急回去,你处理不好我也不放心。”
陈谦梵想了一下,“嗯。”
失联的女生叫饶静宁,最后是辅导员找到的,人被领回到导员办公室。
很晚了,教学楼的灯都关掉。
只有一盏,在四楼影影绰绰地亮着。
陈谦梵叫温雪盈在车里等他一会儿,但她坐了没几分钟,不放心,还是跟上了楼。
陈谦梵也没立刻进去,他在门口站着,等里面的人谈完话。
办公室里微弱的光束落在他身上,照得男人的身影修长。
隔一个走廊,他手插裤兜里,背靠护栏,站姿松散,低头沉默地听着里面的人说话。
点了一根烟,时不时吸一下,烟头就微微一亮,然后烟圈缓缓地散开,在他的脸庞前。
硕博学生寻短见,在高校里不能说司空见惯,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尤其到每年六月。
难为辅导员这么晚了还下不了班,一个毕业就留校的年轻男人,走马上任没多久,没太多教学经验,对此还心有余悸。
管学生难,何况跟本科生还不一样,研究生里面一半的学生比他自己年纪都大,尤其是博士,压根就带不动。
人坐在里面,一道道操碎了的心的声音传出来,谆谆教诲——
“这个世界上还是很多人爱你的,你走了,你爸爸妈妈怎么办,他们得心疼死。
“从大老远的老家跑过来吗?他们含辛茹苦地把你带大,你看,你还没到回报他们的时候,怎么就忍心撒手走了呢。
“况且啊,男朋友还没交吧,美好的事情那么多,你还没感受过,是不是?”
……
温雪盈快走到门口,正准备和陈谦梵说话时,他倏然抬手取下口中的烟蒂,往前两步,没注意到她。
陈谦梵到办公室门,曲指敲门:“方老师。”
辅导员头一抬:“诶,您来了。”
陈谦梵低声应道:“我说两句。”
饶静宁坐在方老师的旁边,围着桌角,头垂得极低,听见有人进来也没看,不知道是哭没哭。
方老师起了身,过来时拍拍他的肩,轻轻一叹,像是在说他也没辙。
出门,碰到温雪盈,方老师以为她是哪个老师,没说什么,就笑笑打个招呼。
温雪盈也跟他点了点头。
等方老师走了,她站到刚才陈谦梵站的位置,没进去打扰。
陈谦梵走到那个瘦瘦的女孩子身边,直截了当地问:“是我给你压力了吗?”
饶静宁终于抬头,看到来人,急忙起了身:“不是的陈老师。”
陈谦梵抬了抬下巴示意:“坐下吧。”
“……嗯。”她又坐回去。
怕她有压力,他也在旁边凳子入座。
“介不介意现在和我交流?”陈谦梵问。
饶静宁慢慢地摇头。
桌上摆了一张纸,折叠成A6大小。
“这是你的——”陈谦梵捻着纸张,没提遗书这两个字,改口道,“信?”
饶静宁抬起的眼眶是红色的,她看一看陈谦梵手里的东西,过一会儿,点了头。
他问:“方老师看过了?”
“没有,他很尊重我。”
“那我也不看了。”
信被放回去。
陈谦梵有话要说,但见她情绪低迷,要哭不哭的样子,他话到嘴边又绕了一圈,最后只是说:“眼泪不丢人,你可以哭一会儿,我回避也行。”
饶静宁摇着头,手里攥着的纸巾擦擦眼:“不用,我好一点了,您说吧。”
陈谦梵沉吟,等她这一阵抽噎过去,他才出声道:“读书的困境基本在于眼光的局限。有两点很重要,如果还有精力,你记一记。”
他的性格相对利落直接许多,处理事情的方式干脆而不拖泥带水。
她点头,表示能适应。
减省掉那些情绪化的安抚,陈谦梵直接开了口:“第一,跳出你的圈子,认识到自己的优秀。不是作为一个硕士如何,是作为一个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科研的环境,团队就是困住你的圈子,而你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人,学习能力都是拔尖的存在,不要总是盯着他们,也要适当地往下看,世界很多样,很宽广。”
“第二,不要把沉没成本抓得太紧。不管是学习,或是生活,包括情感。
“老话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即便现在一无所有,也未必是坏事,因为什么都没了,就代表你可以重新出发。
“尽可能控制好胜心,不追求完美,也不执着于意义。”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紧接着说道:“允许自己活得庸俗一点。”
陈谦梵说得并不快,但字字掷地有声,又是语重心长。
饶静宁收了眼泪,听进去,也点着头,说:“嗯。”
陈谦梵略一思索,又说:“还有一点,摆脱家庭的眼光,无论是期待的,不屑的,好的坏的,都不重要,你要相信,现在的你很自由。”
饶静宁鼻子一酸,又抿着唇不语。
陈谦梵长指一点桌上的纸张:“这个信,虽然不知道写了什么,但我猜应该还不足以成为一个人的墓志铭。”
他把纸张放到女生的手中,浅浅一笑,说:“那就当做你的里程碑吧。保管着,有所纪念。”
陈谦梵对学生,不会成天发泄似的贬低指责,也不会盲目地夸赞鼓励。
他这个人就是相当客观,很实事求是。
做得好就是好,不好的话,那就加把劲,总能做好。
当他很客观地说出那句:“你已经很棒了,饶静宁。”
饶静宁眨眨眼,眼泪又掉下来。
“谢谢老师……”
女孩子擦干的泪眼看见他提笔写下的一串数字。
写着他手机号的纸张被推过来。
她哽咽着说:“我有您的号码。”
陈谦梵说:“这是热线。”
一样的电话,虽然不太清楚有什么区别,但她感动地点了点头。
陈谦梵又在公众号帮她约了学校心理咨询室的时间,建议她去看一看,结束之后,他看一眼时间,问:“要我送你回去吗?”
饶静宁说:“不,我室友快到了。”
他想了想,说:“那等她到了我走。”
饶静宁正对着办公室的门,视线里闪过陈谦梵看不到的身影:“但是……是不是有人在等您啊?”
他回眸,看到悄悄退步的温雪盈。
轻轻地牵起嘴角,陈谦梵的语气柔和许多,他说:“是我爱人。”
“……”
温雪盈又默默后退一步。
听见他稍稍拔高的声音:
“雪盈,你进——”
她慌慌张张,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就在这等着,你们聊!”
陈谦梵看着她拖在地上的影子,不由地笑了一笑,又看向她的学生,解释说:“她面子薄。”
饶静宁通情达理地说:“不要紧的,你们回去吧,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就是今天跟我爸吵架了,他不是很理解我,所以……一时有点想不开。”
陈谦梵思考半分钟,随后慢慢地嗯一声,起了身:“有需要找我。”
他走出去一步,又回头看她,在一双柔弱的视线里给出一句:“我也会做小桔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