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朝朝答:“是我。”
只是一声简单的应答,里头的人便知道来人是谁。门被打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妇人迎出来,热络而惊喜地说道:“大少奶奶,您怎么来啦?”
穆朝朝笑着叫了一声“常婶儿”,手便被妇人拉着,迈进了门。
“快进来,快进来。”妇人领着她进院,冲着屋内的人喊:“老常——老常——大少奶奶来啦,你快出来!”
得亏在常老先生去药铺以前赶到了,穆朝朝放下心来,由妇人拉着手,一面走,一面也与里头还未露面的人打起了招呼:“常叔——是我!”
“老常——老常——”妇人见里头的人还不出来,便又大声催促。
“来啦来啦!” 里头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忙将手里啃了一半不到的包子放下,撩了门帘也迎了出来,“嘿!我说丫头,你怎么今儿就来啦?”
妇人听他这话,跺了一下脚,生气地嗔他:“大少奶奶平日盼都盼不来,你这人会不会说话啊你!”
穆朝朝笑意吟吟地走上前,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常叔,我是闻着味儿来的。”说着,她还使劲用鼻子嗅了嗅,笑道:“一定是我婶子给您蒸包子了吧?”
“哎唷!就数你这丫头鼻子灵!来来来,快进来,一道儿尝尝!”常老先生从不与她讲那些礼,高高兴兴地便将穆朝朝迎进了屋。他是江家药铺的老人儿,穆朝朝打小就跟着江家大少爷在药铺里瞎晃,与他的关系甚是熟稔。加之这丫头聪明,又比江家两位少爷对这铺子上心,故而铺子里的老人儿没几个不疼爱这小闺女的。后来江家遭了家变,全靠她一力撑起,更是让人不得不服气。
穆朝朝出门前,其实已经在自家小公馆里用过早点了。然而,到了这儿,她也没想着客气,进了屋便兀自捡了张椅子坐下:“有些日子没吃常婶儿蒸的包子了,还真有些馋。是三鲜的?”
“是啊,还是三鲜的。要不他能吃?”常婶儿努努嘴,笑着白了自家老头一眼。
“你也就做三鲜的还凑合。”常老先生回怼老伴儿,并打发她道:“赶紧给这丫头拿副干净碗筷来,慢一步再给她馋哭咯!”
穆朝朝伸手,正要徒手去抓瓷盘里的包子,见常老先生瞪她一眼,忙乖乖将手收了回来,“嘻嘻嘻,我等婶儿给我拿筷子,拿筷子。”
常老先生用指头点点她,摇头笑道:“多大个姑娘了,还这般没规矩,那人家里的主母不说你啊?”常老先生直来直去,与她说话更不爱遮掩。
穆朝朝脸上挂着淡笑,摇了摇头,答道:“我搬出来住了,没人说我。”
常老先生一听,心头蓦地一沉,“怎么个意思?那个姓周的欺负你?还是他的太太为难你?”
穆朝朝见老先生吹胡子瞪眼的就要起急,忙摆手解释道:“没有没有,我是为了方便,自己买了间小公寓住。他……他也是常来的。”
自己与周怀年的关系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尽管常家老人与她亲近,但每回提起来,穆朝朝总还是有些不大好意思。
常老先生其实算是开明的,当初她来告诉他们,要离开江家住到周公馆时,老人家便没有太过劝阻。她与他们说过自己与周怀年年少时的感情,如今各自经历重重能够再度重逢,那便是老天不叫他们断了这层缘分。只要周怀年能对她好,她自个儿过得开心,这便是常家夫妇乐于见到的。他们倒是不愿意看到她一个小姑娘,年纪轻轻地便被江家给绑住了自由,二老是真心拿她当亲闺女来疼的。
而穆朝朝对两位老人也时常挂念,自打从江家离开以后,每月她都会上门来看望他们。两位老人膝下无子女,当初她决意带着江家一众人到上海重新开始时,他们便是义无反顾跟着她搬到上海来的,这份情,她不能不念。这间老宅是她帮忙置办的,每次登门,她还会给常婶儿塞点钱,或是买些吃的用的,夫妻俩推托不掉,便只好受着,而在心里也对这丫头愈发爱怜。除此以外,穆朝朝后来还会给他们塞另一份钱,是给江家那两个未成年的小娃的。她不便再去江家,于是只能将这份情意托给常家夫妇代转。
这样有情义的姑娘,常老先生更是要多偏向的。方才听她说自己搬出来住不是因为受了委屈,便放心下来。可她今日这么一大早的就来,显然总不是为了来吃包子的。
常婶儿将碗筷拿来以后,常老先生使了个眼色,妻子便心领神会地先下去了。而后他又特地给穆朝朝挑了一个最周正的包子,放到她的碗里,还在小瓷碟里给她添了醋,推到她的面前,“吃吧,边吃边说你的事儿。”
老头儿向来不爱拐弯抹角,穆朝朝笑笑,咬了两口包子,端正坐好,“常叔,我想请教您一个事儿。”
老头儿见她连吃都不吃了,想来是顶重要的事儿。于是,跟着她也将包子放下,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穆朝朝垂眸想了想,而后低声问他:“常叔,您说咱们中药里,有没有一种药是吃了能让人看起来是病了,可服用以后对身体却没有损害,有这样的药么?”
常老先生捋了捋下巴上的几缕胡须,缓缓地摇了摇头,“‘是药三分毒’。只要是药,那便带有几分的偏性,而这个偏性对证,就不是毒。反之,不对证就是毒。你想不以药来医病,便是不对证,那能不是毒么?”
常老先生精通药理,在北平城里都算是鼎鼎有名的。原在心里信不过聂绍文的西医,她才想来求一求中医,可这会儿亲耳听到常老先生说这番话,便不得不彻底死了心了。
常老爷子看她凝眉不语,于是关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儿?谁要用这种药?”
穆朝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而后,低头抠了几下自己的手指,支支吾吾地说道:“那……还有一件事,想让您帮忙看看。”
穆朝朝说着,便将袖口轻挽起来,露出手腕的部分,平放到了桌上,“您……您能帮我号号脉,开几副……催孕的药么?”
第七十七章 奸商
从常宅离开后,穆朝朝有些心神不宁。倒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而是因为常老先生最后同她聊起的一件事,是有关江家二少爷江柏归的事。
原是不想与他再有牵扯,可自小受到江家恩养的穆朝朝,还是没法眼睁睁看着江家的人误入歧途。
常宅与江家药铺只相隔一条街巷的距离,穆朝朝让双庆等在车里,自己一个人走到药铺去。药铺的伙计掌柜还是穆朝朝挑大梁时亲自物色的那几位,当他们见到穆朝朝进门,全都惊喜地迎了出来。关于她与周怀年在一起的事儿,这里没有人是不知道的,但他们对她依旧如从前那般熟络而带有敬意,这不免让人心生暖意。由此也能看出,穆朝朝在为人处事上的宽厚和圆融。
与大伙儿一番短暂的寒暄后,江柏归也恰好来了。他看到穆朝朝,先是一愣,而后故作自然地与她打招呼:“大嫂,过来了?”
他仍叫她“大嫂”,她便不用多想地也唤了他一声“二弟”。好像一切都没变,还是与从前一样,起码这样的表象会让穆朝朝感到稍微自在一些。
江柏归一来,其余人便都散开,各归各位,各司其职。穆朝朝环顾了一下整间店铺,也似寒暄地说了一句:“药铺被你打理得挺好的。”
江柏归轻声叹笑了一下,而后直截了当地问道:“来药铺,是找我?”
穆朝朝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减淡了一些。
江柏归手势往前,做了个“请”,“去后堂吧,坐着聊。”
“好。”穆朝朝颔首,顺从地跟他进去。
后堂,穆朝朝原来那间用来办公的小屋,如今已是归属江柏归。她四下扫看了一眼,不论是装潢还是摆设,都与她在时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尽管,这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不过如今她只能算是个“客”。
还没等那缕失落蔓延,伙计的茶水已经递了上来。
“天冷了,喝点陈皮普洱吧。”江柏归说着,自己先就着杯沿饮了一小口。
陈皮是店里就有的五十年以上的新会陈皮,穆朝朝只闻味儿便知晓。只是她在心中不由轻叹,原先这上等的稀有陈皮,她是一点都舍不得拿出来自饮的,而现今江柏归这般,让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手里的茶没饮,她便放到了一旁。
江柏归见她放下茶盏,便也不再用了,抬头看她。
“这些日子都挺好的?”江柏归当知自己问的是一句多余的话,她过得好不好,即便不听外面那些风传,也能从她当下的气色中看出。
穆朝朝点头,也问他:“你呢?和弟妹都挺好吧?”
江柏归牵了牵嘴角,笑得有些僵硬,“过日子,有什么好不好的。”
穆朝朝又是点头,斟酌了一会儿,才又说道:“生意上有什么难处么?若是有,你可以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话听到这儿,江柏归便已经猜出了她的来意。他冷冷地笑了一声,对穆朝朝说道:“你的办法就是找周怀年么?”
穆朝朝心里一颤,避来避去,最后他还是要说到周怀年身上。
“我也可以帮你。”她态度明确道:“从前在药铺的时候,我也认识了一些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引荐。还有一些别的事,你也可以找我商量。只要你……”
“只要我什么?”江柏归抢过她的话来,“只要我不找日本人?”
穆朝朝怔了一下,没想到他倒比她直接。那么好,这也省去了她拐弯抹角地试探,“对。只要你别与那些日本人产生牵连。”
江柏归拿起茶盏,饮了一口,而后笑着摇头,“大嫂,你不觉得自己特别不讲理么?凭什么周怀年能与日本人勾肩搭背,我却不能与日本人产生牵连呢?”
“他没有。”穆朝朝的话顿住,她对这件事不能解释过多,所以只能再将话锋又转到江柏归的身上,“原先你只是一个学生,还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为何现在从商后,却像变了一个人?柏归,你就老老实实地做生意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招惹上日本人?他们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你与他们有瓜葛,就不怕有什么后果吗?”
她的句句逼问,使江柏心里的怒火正在一点点地攒积。他紧锁着眉头,手指在杯盏上渐渐发力,“你也说了,如今我是商人,商人就得结交有利于自己的人,做一切有利于自己的事。对了,你问我为何变成现在这样,那还得归功于周老板才是。我得多多向他学习,学习他不仅在生意上能够唯利是图,还在感情之事上无所不用其极,为了得到一个女人,苦心谋划,不惜牺牲别人的幸福,来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到头来呢,受害的人成了十恶不赦,他在你心里却还是白璧无瑕,是吗!”杯底重重地被砸在桌上,杯里的茶水溅出来,烫在他的手背上,红的却是他的眼眶。
穆朝朝被他这番话慑住了,她盯着他迅速密织起红血丝的眼球怔怔地看,“你什么意思?周怀年……他到底做什么了?”
*
周怀年今日不出门,在她的小公馆里待客,来人是顾尧——军统局的副局长,与周怀年一同蹲过大狱的把兄弟。周怀年能在这里同他会面,足见二人的情谊。
顾尧事忙,上门来找,必是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他说。一杯茶刚上,顾尧便单刀直入,“北边战事已起,上海的形势也难预料。委员长的意思是,你能走则走,政府这边会给你鼎力支持。当然,这也是我的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两架飞机,飞香港,你携上你那几位家眷,里头的位子都还有富余。到了香港,我也会找人替你安排妥当。房子是现成的,虽不比你的周公馆大,但也比你这小公馆强。”
“这公馆不是我的。”周怀年打岔。
“咳,我不管是谁的。总之,你得走,你得尽快做决定。”顾尧说得急,渴了,猛喝一口茶水,又说:“别等日本人回过味来,你想走都走不了。”
“这套话,你在电话里就说过了。”周怀年不以为意,往他茶盏里又添了点水。
“你还知道我说过了?所以,电话里劝不动你,我不就特地跑来当面劝?这般你还看不出来事态的紧急性和严重性吗?”顾尧的军靴在地上跺了跺,明显起了急。
周怀年却仍是不急,点了一支雪茄,递给他,“不是不走,是我不能不顾所有人的死活一走了之。仗没打起来之前,那些人都还是要靠我吃饭的。即便我现在开始清算资产,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还有,你知道的,家齐正在准备婚事,很多事我不能都靠着他来,所以进度也会要慢一些。只是,我想问问,你的那个政府就那么没有把握打胜仗吗?能不能给我们小老百姓们一点信心?”
后面这话纯属调侃,顾尧听完,忍不住拿手指着他骂:“老奸巨猾的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除了给我们这儿捐飞机捐大炮,就没给别人捐过。我这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袒护着你罢了,你就别在这儿说风凉话了!”
“诶,你这话有失偏颇。不是都联合抗日了,怎么还分你我他呢?我捐谁不是捐?只要能杀鬼子,让我捐胡子、捐山贼我也愿意。”周怀年噎得顾尧没话,气得只能又找水喝。
周怀年得意,拿起自己的杯子也饮了一口。不待他将杯子放下,便听到门外双庆大呼小叫的声音:“杨嫂!快出来呀!小姐……小姐受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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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挚爱
穆朝朝一手搭在双庆肩上,脚下一瘸一拐,低声斥他:“你这孩子,这么大声干嘛?连隔壁都能听到了。”
双庆皱着眉,心有余悸地埋怨自己,“往后您去哪儿我都一定跟着,再有破车不长眼,我就连人带车给他端了!”
穆朝朝笑着白他一眼,“真是越来越能耐了你。”
话音才落,只见周怀年与杨嫂一前一后地跑了过来。杨嫂本要说话,却是周怀年先开了口,“怎么回事儿?哪儿受伤了?”
他几步跑到穆朝朝的面前,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搀她,可穆朝朝犹豫了一下,却并没有将自己的手交给他。
双庆原想退下的,然而感觉肩上一紧,便没敢再动。对周怀年的问话,他也是怯怯地答道:“小姐……小姐不小心让一骑自行车的给撞了。”
“什么?!”周怀年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儿,也不管她是否愿意,弯下身来就要撩她裙摆检查她伤在了哪里。
穆朝朝缩腿,推他的手,“没什么,就是一点擦伤,别看了。”
两人正相持着,顾尧已经走了出来。穆朝朝看到自己公馆里突然冒出一个穿着军服的军官,心下一跳。
“这位是穆小姐吧?”顾尧正了正自己头上的军官帽,冷毅的脸上露出微微一笑。
穆朝朝果断拍掉周怀年的手,低声喝止他,“周怀年,你别乱动我。”
周怀年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已是一副羞恼的模样,这才罢了手。他起身,将她扶好后,忧心忡忡地对那边的顾尧说道:“本来是要留你吃饭的,你看现在……”
穆朝朝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心中腹诽,哪有这样赶人走的?可自己也不认得那人,故而也不好多说什么。
顾尧走过来,脸上仍笑着,好似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你先照顾好穆小姐吧,我也有事需要先走。”说着,对穆朝朝微微颔首,礼貌道:“穆小姐好好养伤,我们再会。”
“再会。”穆朝朝回以淡笑,眼神随着顾尧的背影一直到了大门外,直至彻底看不见,她莫名悬着的那颗心才算放下。
“有什么好看的?”周怀年醋不醋酸不酸地说了一句,弯腰下来将她打横抱起。
穆朝朝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
双庆与杨嫂忙让开道儿,看着周怀年抱着怀里不大安分的女人,坚定不移地走上楼去,心照不宣地捂嘴偷笑……
因为怕再次摔倒,穆朝朝挣扎了几下,也就消停了。然而,她这样太过消停,连一句话也不说的样子,让周怀年更是感到不大安心。上午出门前,两人明明还你侬我侬,蜜里调油,这会儿回来却又是受伤,又是冷脸的,让他着实有些摸不着头绪。故而此时愈发小心翼翼,对她腿上的伤,也对她莫名而来的小情绪。
轻轻将她放到床上,周怀年便回身去了浴室。腿上的伤并不是不疼,是有人在关心时,故作坚强罢了。穆朝朝瞟了一眼浴室里正忙碌的背影,见他无暇管自己,这便低下头来察看腿上的伤势。
解了几粒旗袍开衩位置的盘扣,直接将裙摆翻开。两条腿上都沾有血迹和淤青,但受伤的也就左腿的膝盖是较厉害些的。带血的皮肉粘到了半透明的玻璃丝袜上,看着有那么点血肉模糊的意思。穆朝朝拿两只手指去挑丝袜,那种皮肉被揭开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轻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