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拒绝我。”山下美绘凝起眉来,对她说道:“不管在朝朝姐的心里怎么想,我就是小穆安的姑姑。我看着他难受,我就跟着难受。我想看到他好好的,所以,请你一定要带着他到更好的地方去,到更好的医院去。可以吗,朝朝姐?”
“不行,这是你的嫁妆,我不能……”
穆朝朝哽咽着还未把话说完,山下美绘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并用哀求的声音对她再次说道:“拜托了,穆安的妈妈……”
听到这个词,这句话,穆朝朝便不再说话了。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眼泪便簌簌地落了下来……
……
战争还未结束,作为法西斯轴心国之一的日本,它的人民很难去到与它敌对的国家。而如今已是变为日本身份的穆朝朝,想要离开这里,简直是一件难度极大的事。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大概在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行得通。在方医生的牵线搭桥下,穆朝朝以五根金条的代价,带着小穆安顺利坐上了去往英国的黑货轮。
再一次跋山涉水、奔赴异国他乡的母子俩,依偎在狭小阴暗的货仓里,听着轮船划破夜空的声声汽笛音,心便随着不断涌动的海潮,飘荡到了那个承载着他们希望的陌生的国家去……
同年,同日,在中国香港,亦有一艘航船要远赴英国。这艘豪华邮轮,为香港新晋巨贾周先生所包。邮轮上载着的,除了要运往英国的大宗货物,还有周先生至亲的家人以及他所有的家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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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英国
英国,穆朝朝只在威尔逊夫人的描述中想象过。
那里车水马龙,人流如织,有着比上海还要复杂的交通。那里的先生被称为绅士,而女士既可以传统又可以遵循内心而自由奔放。他们的宫殿被叫作城堡,里面住着世袭的女王而不是皇帝三宫六院的宠妃。他们有全世界最大型的工厂,可那里的工人的命运,却与中国的也相差无几。穆朝朝也曾管理过工厂,尽管她已经算是仁慈且善良的管理者,但工人与管理者之间的关系依然会有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存在。
关于英国,她知道的也仅限于此。不过,根据记忆中那些零散的想象拼凑出来的画面,也总算能给她踏上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带来一些莫名的勇气。日升月落,常常无法看见,不知在海上飘荡了多少个日夜,穆朝朝和四岁的小穆安所搭乘的货轮终于抵达了英国伦敦港。幸运的是,在这期间,小穆安只是因为晕船吐过几次以外,身体上并没有其他不适,连出发前,方大夫为他准备的丸药,这一路上也没派上过用场。想来这孩子总是乖巧而懂事的,出门在外,总是不会让母亲太过操心。
有时候,就连穆朝朝都会忍不住抱怨几句货仓里的糟糕环境时,小穆安却还反过来劝慰她说:“妈妈,这船已经游得很快了,比我三岁时在海边放的那些纸船要快多了。你再坚持坚持,我们肯定马上就能到了。到了以后,我的病也就能治好了。”孩子的话,让穆朝朝欣慰,却又让穆朝朝难过。然而,对于此,她仍然会感念上天的悲悯,生活尽管艰辛,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却是最好的孩子。
希望就在眼前了,没有什么是撑不过去的。当船将要靠岸的汽笛声响起时,她抱着怀中的孩子,不无激动地说:“安儿,我们到了。”
小穆安抬起小手,去擦母亲眼角的泪痕,亮晶晶的墨色瞳眸里满是天真烂漫的笑意,“妈妈,下船后,我们能先去看看倒塌的伦敦桥吗?”
穆朝朝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却听小穆安用稚嫩的小嗓音,像模像样地唱道:“妈妈,就是‘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呀!”
穆朝朝彻底被这孩子给逗笑了,她拿自己的额头轻轻地顶了顶小穆安圆乎乎的小脑袋,笑道:“傻孩子,那就是一首儿歌,哪里能当真呢!”这首英国的儿歌,还是从前她在威尔逊夫妇家里,听威尔逊夫人教孩子们唱过的。当时她只是觉得旋律好听,加之这首歌中那几段有趣的歌词,她便一直记到了如今。旅途中为了给小穆安解闷,她便也教会了他唱这首歌,可没想到的是,这孩子倒对这首歌中的故事深信不疑。其实,就连穆朝朝自己也不知道,这伦敦桥到底是塌了,还是没塌呢?
她已顾不上那些无关紧要的事了,她抱着小穆安站起来,他们要赶在来卸货的工人进货仓之前,要偷溜出去。对那些生意场上的老板来说,一船的货物远比一个女人以及一个孩子的性命都要重要,若是有人发现他们躲在这里,一旦货物出现什么闪失,他们母子的罪责将是逃不掉的。尽管上船前,她就已经花了大价钱买通了船上的日本管事,但难保在最后一刻不会有意外发生。
她是个谨慎而又聪明的女人,这一点在船一路航行的过程中,船管事便已经看出来了。除了几次孩子实在晕船晕得厉害以外,穆朝朝几乎不会带着孩子离开货仓,不给他们增添一点麻烦,只这些就足以能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于是,当船靠岸前,船管事见她已经带着孩子出来,便也随和地同她说了几句话,并问她下船以后有什么样的打算,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他。这人原也只是客套一下,但穆朝朝却不失时机地顺势说道:“先生,我想去一个地方,但我不会说英语,下船以后,您能帮我叫辆车,告诉车夫我要去的地方吗?”穆朝朝一面用日语说着,一面从自己衣裙的夹层口袋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船管事。
船管事接过来看了一眼,拿手指轻弹了一下那张写着英文的纸条,拍着胸脯说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于是,母子二人下船以后,在船管事的帮助下,包了一辆专门送客用的小汽车,去往纸条上的那个地址……
汽车一路走走停停,因是傍晚时分,是这座城市习以为常的晚高峰,交通阻塞令人心烦,是每日都要重复的事。然而,坐在汽车上的一大一小两位乘客并不像前头的英国司机那般急恼,他们一个兴致勃勃地扒在车窗上看那些建筑风景、西洋男女,一个眼睛虽望向窗外,心却沉沉地陷进了从前的回忆里……
那时,她还住在上海的公共租界,隔壁的威尔逊夫妇是富有善心且有趣的英国人,她时常会到他们那里去,听他们唱英国的民歌,听他们讲英国的故事。有一日,威尔逊太太在说到自己的家人时,给穆朝朝写下了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她姐姐的名字,还有她姐姐家的地址。她说:“朝,如果有机会你和周先生能去到英国,去到伦敦,可以请我的姐姐来当你们的向导。她是一名地产经纪人,她对伦敦所有的地方都了如指掌。当然了,如果她向你们推销房子的话,你们大可不用理会,她卖的房子总是价高得离谱,让人害怕。但你也不用担心,哪怕你不买她的房子,她也依旧是个乐于助人的人。尤其是对和善的中国人,她有着像我一样的热情。”原是些聊天开玩笑的话,穆朝朝却在回到小公馆以后,挺认真地讲给了周怀年听。
尤记得那晚,她枕着他的胳膊,靠在他怀里,试探性地问他:“等你不忙的时候,我们可以去英国玩一玩吗?”
“英国?”他想了一下,低头笑着看她,“喜欢那里的什么?你先说来听听。”
“唔……”她当真想了想,想出了一样最想去看的东西,遂抬起眸来,有些兴奋地说道:“城堡!我想去看看他们的城堡!据说是很高很高的尖顶石头房子,与咱们的皇上住的一点都不一样!”
周怀年看到她这副小女孩般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穆朝朝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嗔道:“你笑什么笑?不许笑我见识短!”
“不敢不敢,我哪里敢?”周怀年将她搂住,为了哄她,还拿自己开了把涮,“我也没见过什么城堡。先前听聂绍文那小子说过,给我眼馋坏了。听说如今有些没落的贵族走投无路,还把自家的城堡给卖了。我就想啊,等我什么时候挣够了钱,也去那里买上一个,让我们朝朝也过一把当女王的瘾!”
穆朝朝笑起来,轻推了他一把,“你真没正形,谁让你花钱买那个了?钱拱兜了是吧?”
周怀年又蹭回来,挨着她小声说道:“是。不买我难受。特别难受。”
“哪里难受?”穆朝朝故意忍着笑,拿手指轻戳他身体的每个位置,“是这里?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你说呢?是哪里?”周怀年将她那只不安分的手捉住,并用自己更不安分的手将她剥了个干净,而后抱着她,与她一起卷进了他们的被子里……
“妈妈!”孩童稚嫩的声音打断了穆朝朝的回忆,她看了一眼窗外已经不再变换的风景,从包里掏出一张方才与船管事换好的英国钱币,递给前头的司机。
司机用英语与她礼貌道谢,并绅士地给他们开了车门。穆朝朝抱着孩子下车,对他点头笑笑表示感谢。而后,按着司机给她指的那扇门,带着小穆安走过去按了门铃。
门铃响过不久,里头便迎出来一位英国女人。隔着那扇栅栏铁门,英国女人看到了穆朝朝那张非西方人的面孔。
栅栏门外,穆朝朝拉着小穆安的手站在那里,含蓄地笑着,然而她在看到那张与威尔逊太太极为相像的面孔时,她早已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
只见她动作有些忙乱地再次从自己的衣裙夹层口袋中掏出那张威尔逊夫人曾给她写下的纸条,从栅栏门外给里头的主人递进去,并用中文说道:“请问您是威尔逊太太的姐姐,格瑞斯女士吗?我是威尔逊太太在中国的邻居,穆朝朝。”
英国女人看了一眼纸条上熟悉的字迹,当即绽开了笑脸,“噢~上帝呀,瞧瞧今天来了怎样的贵客!”
格瑞斯打开了栅栏铁门,热情地拥抱了她的贵客——穆朝朝,并用丝毫不逊于威尔逊太太的中文对她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快请进,快请进!”
PS:内容太多了,一章又没写完~虽然还没见面,姑且先从回忆里找一点点甜?哈哈哈哈~
第一百零六章 胜利
一切都还算是顺利,越洋跨海,从一个陌生的国家来到另外一个更陌生的国家,却不算无依无靠,好心的格瑞斯女士对这对中国母子表现出了极为周到的热情。她的年纪比威尔逊太太还要大上一些,但奉行独身主义的她,却有着一般女人所没有的充沛精力。
格瑞斯女士的房子不大,但她仍然竭诚邀请穆朝朝他们母子二人能够住下来。穆朝朝来这儿原是想要拜托格瑞斯帮助自己寻一个住处的,如此一来,倒是为她省却了不少有可能会遇上的麻烦以及一笔十分必要的开支。穆朝朝对此很是感激,于是常常会帮着格瑞斯打扫房子,或做一些有中国特色的食物来表达自己的谢意。几天愉快的相处,穆朝朝从格瑞斯的口中得知,如今她不仅是一名地产经纪人,而且还同时兼做很多不同的工作。然而,她的生活忙碌且充实,哪怕这座城市因战争的原因而陷入经济衰退的困境,她也总是能保持积极的生活态度。
这样的生活态度也在无形之中感染着穆朝朝,于是,她在为小穆安找到一家全英最好的医院的同时,还在那家医院里成功应聘了护工的工作。尽管治疗的费用高得惊人——她已经将身上的钱财几乎全部投入;尽管护工的工作吃力辛劳——由于语言不通,加上她并没有太多伺候人的经验,被家属、患者投诉是在所难免。但对她来说,这依旧是两件最值得高兴的事,并且也是她与小穆安的新生活正式迈向开始的第一步。
为了节省开支,她并没有在医院预定床位,每回她带着小穆安做完检查后,便会将他带到自己的小休息室里休息。说是休息室,其实就是一间面积不过三四平米的逼仄的杂物间,里头满满当当地塞着医院的各种杂物,以及还有一张病房里淘汰下来的旧病床,就这还都是她向医院争取来的。小穆安知道妈妈工作很忙,于是总是一个人乖乖待在那间休息室里,一面翻看着格瑞斯送给他的英文小人书,一面等着妈妈回来。看着看着,有时便困得直接在睡在了那张旧病床上,直到妈妈忙完一天的护工工作,再抱着他回格瑞斯那里。毕竟,格瑞斯那里的条件要比这里好上很多很多,也好在格瑞斯的房子离医院不远,搭乘公共汽车便能到达。但有时因为患者情况特殊,穆朝朝忙起来就是一整夜,而母子俩就只能在杂物间里凑合着睡上一晚。
今夜又是比较特殊的一夜,患者在手术以后身体突感不适,躺在病床上吐了一整夜,而作为护工的穆朝朝,只得忙前忙后地在病房里收拾那些呕吐物。等她忙完一切准备回到杂物间时,已是早上六点。当她一面拍打着身上的酸痛部位,一面从病房里走出来时,发现以往六点还很安静的病房走廊里,今日却有着异常的不同——不论是病人还是家属,医生还是护士,这些人统统都围在一个黑色的收音机前,或攥着身边人的手,或攥着自己的拳,都在屏息静气地听着广播里的男播音员带着颤抖而激动的声音播报着一则足以震惊世界的新闻:“就在几个小时以前,美国的原子弹抛向了日本,广岛灰飞烟灭,战争就要结束了!战争就要结束了!朋友们,兄弟姐妹们,我们获得了胜利!是胜利!是胜利!!!”
病房的走廊上,瞬间沸腾了起来!人们拥抱、欢呼、高声歌唱,将被战争笼罩了多年的阴霾全都驱散开来……
而站在另一头的穆朝朝,笑着笑着,却又捂住嘴,哭了……
日本的广岛,她刚从那里来。那里有个心地最最善良的日本姑娘,大约已经不在了……
是年,日本时间 8 月 15 日中午 12 点,裕仁天皇向全日本广播,正式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战争自此结束。
全世界的人们都在庆祝,而在格瑞斯的家里也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派对。来的都是与她关系要好的工作伙伴,他们开着音乐唱啊跳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兴和激动。穆朝朝也受邀了,然而,一身素服的她,却始终无法融入这样的欢乐之中。她的内心是复杂的,一方面也与他们一样激动于战争的胜利结束,而另一方面却始终无法放下那枚原子弹炸毁广岛的悲惨事实。
她抱着同样也是一身素服的小穆安,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只在派对中的人们有需要时,她才起来帮忙。或添酒水,或换音乐,因为来的都是格瑞斯的朋友,哪怕她的心情再复杂,她也想帮着格瑞斯办好这次派对。
当舞曲停止,舞池中的人们散开坐下休息时,穆朝朝端着托盘走过去,一一为他们添酒续水。格瑞斯的朋友们也对她十分友好,有的盛情邀请她也去自家做客,有的则能用简单的中文与她热络地交谈。虽然,穆朝朝有的时候对那些谈论的话题听得一知半解,但也总能对他们报以礼貌的微笑。
今日,格瑞斯来的那些朋友中,当属一位叫亨利的先生最为兴致高涨,酒喝得最多、舞跳得最多都不说,这会儿还拉着穆朝朝一个劲儿地海聊。他的中文不好,或者是因为酒精的作用,让他的舌头变得有些不利索,穆朝朝几乎没能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无奈之下,她只得将这位亨利先生,搀到沙发上坐着,并给他倒了一杯水,耐心地劝慰道:“亨利先生,您在这里歇一歇,这酒要再喝下去,胃里该难受了。”
亨利先生瘫在沙发上,脸上绽着笑,磕磕巴巴地对她说着酒里酒气的中国话:“那你……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这么高兴吗?”
穆朝朝笑了笑,回答道:“知道,因为战争结束了,每个人都很高兴。”
亨利先生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她面前摆了又摆,“No,No,No~那是大家的高兴,而我今晚的高兴,特大的高兴还有一个——就是……就是……我,亨利▪克里夫,凭借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以及百分之一的好运气,卖出了一座价值不菲的城堡!”
穆朝朝听到“城堡”这个词时,心里微微颤了一下。但很快,她又恢复了方才的镇定。她对亨利先生微笑了一下,说道:“恭喜亨利先生,这确实是一件十分值得庆祝的事。”
亨利先生也学着中国人的模样,对她拱了拱手,谦逊地说道:“还是穆小姐你们中国人大气。500 万英镑啊……那位香港来的周先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就签字了!”
话听到这里,穆朝朝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了。她的呼吸也仿佛被人切断了一样,停滞了许久许久。久到她觉得自己快站立不住时,她才努力地支撑自己,缓缓开口,声音颤抖着问那位醉了酒的亨利先生:“请问……那位香港来的周先生……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您还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亨利哈哈一笑,这个名字是他这辈子绝对不会忘记的,他拍了一下掌,一个字一个字地大声回道:“周!怀!年!”
穆朝朝的眼泪彻底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她听到了这个名字。准确无误地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刻在她心上,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的,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名字……
派对上的人们又继续欢闹起来,只她一个人哭着跑向小穆安的位置。她蹲下身,将小穆安紧紧地搂进怀里。小穆安被她搂得很紧很紧,却还是张开小手,去回抱住泣不成声的母亲,“妈妈,你怎么哭了?”
“安儿……我的安儿……”穆朝朝的心简直就要掉出来了,声音因激动、因哭泣而变得不像她自己。她任由那两只小手在她的背上轻轻地拍着,而她带着眼泪终于笑了起来,“安儿……我的乖安儿……我们就要去见爸爸了,你高兴不高兴?”
PS:为了早点见面,不守约地多更一章~嘻嘻嘻嘻~!
第一百零七章 兄弟
四岁的小穆安,对于终于能见到“爸爸”这件事,感到有种莫名的兴奋。在日本的“家”中,他只有妈妈和姑姑与他为伴,每当他看到邻居家的小孩都能拉着爸爸的手满处去玩,满处去疯的时候,他便会陷入深深的失落。即便有些孩子的爸爸因参加战争而不能在他们身边,那他们也是骄傲而自豪的,而他却什么都没有。
故而,当那晚穆朝朝与他提了一句“将要去见爸爸”的话以后,小穆安便兴奋得一整晚都睡不着觉。而他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辗转反侧着,在脑中千千万万次地描摹那个男人的模样。是胖了?是瘦了?是黑了?还是白了?身体呢?身体如何?心情呢?心情又如何?……相见即在眼前,然而她却愈发紧张得连见面时要说的第一句话都想不出来。
天亮得很慢很慢,却又很快很快。她想早点见他,却又怕见到他以后,自己会乱了分寸,失了仪态。那座城堡的地址,她早就烂熟于心,却还会在忙着拾掇自己的时候,一遍一遍地在心中默背。搽了一些粉在脸上、眼底下,还借了格瑞斯的口红来,点在自己的唇上,她望着镜中已有多年未曾打扮过的自己,心酸着,微弯了唇角。幸而,稍稍一打扮,脸上的憔悴之色便不那么容易会被察觉。
墨发重新梳整过,而后编了一个长辫,小心地盘在脑后。又用白色的绢布,重新裁做了一只白色的绢花,别在发髻上。哪怕是一身孝衣素服的打扮,那她也希望自己出现在他面前时,是干净且整洁的。
为了去见他,她特地向医院请了一天的假,也把小穆安这日要做的检查向后推了一天。好心的格瑞斯知道她就要去与爱人相见,还专程找了一位拥有小汽车又会说中文的朋友去送他们母子。等所有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有穆朝朝那颗抑制不住狂跳的心,始终无法淡定下来。
城市的街景在慢慢后退,位于城郊的那座建于十一世纪的城堡正在他们的眼睛里变得愈发高大而清晰。小穆安先跳了起来,他指着城堡那尖尖的堡顶兴奋地叫道:“妈妈!到了!我们到了!”
从今早开始,脸上的笑就没落下去过的穆朝朝,这会儿也是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向那处望着。然而作为母亲的她,却又不得不将丢了仪态的小穆安按坐回自己的身边,并用教导的口吻对这孩子说道:“安儿,你要安静一些。一会儿到了父亲那里,一定不能像现在这般大呼小叫。记住,要有礼貌,要有规矩……”
“见了人要鞠躬,要问好,不能随便乱动那里的东西,也不能看见什么吃的都想要,就算是父亲给的,也得先说谢谢,再用双手接过慢慢地吃……妈妈,这些话从昨晚开始,你都同我说了一千八百遍了,我的耳朵都快听得长出蚕宝宝的茧了……”
小穆安撅着小嘴抱怨着,让穆朝朝好气又好笑地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锛儿,“小东西,年纪不大,说话都开始一套一套的了,也不知是像谁……好了好了,总之那些话你不仅得记牢,到时候还得做到,知道了吗?”
“嗯嗯,知道知道。”小穆安拿脑袋往母亲怀里蹭了蹭,又惹得穆朝朝对着他那头小黑发好一顿整理。
还未来得及等她把自己也再收整一遍,汽车便已经停在了城堡的大门之外。为他们母子充当司机的那位格瑞斯的朋友斯蒂芬,微笑着转过头来,用较生涩的中文与穆朝朝说话,“穆小姐,我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下去和门口的守卫打声招呼,看看他们能不能让我们的汽车直接开进去。”
穆朝朝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四名荷枪实弹的洋守卫,便对斯蒂芬说道:“不用了斯蒂芬先生,我想,我们走着进去会比较好一点。”即便眼前这座城堡的主人是她的爱人,此时她也不想太过唐突和失礼。
“那么,就听您的吧。”斯蒂芬打了个响指,又说道:“那就让我下去与他们打个招呼,这样你们也好进去找人。一会儿我还有些事要处理,等忙完了我再过来接你们。”
穆朝朝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说道:“斯蒂芬先生,一会儿您不用管我们了,我们……”
穆朝朝吞吐了一下,斯蒂芬恍然大悟般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大笑道:“对对对,看我这脑子,您这一进去找到了人,还哪里用我来接呀!”
穆朝朝低下头,抿唇笑笑,脸上便染上了两抹浅浅的红晕。
斯蒂芬下车与守卫沟通,不消片刻,便从里头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女侍者。是一名中国姑娘,穆朝朝虽看着她眼生,却因为能在异国看到这样一张东方的面孔,且还是周怀年这里的人,心中便多少对这女侍者有一些莫名的亲近之感。
她牵着小穆安的手从车上下来,女侍者便十分有规矩地给她行了一个旧时的蹲安礼。穆朝朝带着小穆安也向她回过一礼,两人之间这才有了交谈对话。
“这位小姐,请问您是要找我们先生吗?”
穆朝朝微微颔首,“是,是我找他。”
“很抱歉,我们家先生这会儿不在这里。另外,晚上他还有一场重要的酒会要参加,大概不会这么早过来。”女侍者虽是微笑着向她通报情况,但语气却不如穆朝朝以为的那般好亲近。
女侍者的话让穆朝朝略感失落,但她攥了攥小穆安的手,鼓足了一些勇气,又问道:“那……请问,我可以进去等他吗?”
女侍者再一次上下打量了一下穆朝朝的装扮,一身素白的衣裙孝服,以及她头上那枚白色的绢花,加之身边那个同样是一身孝服的孩子,尽管一大一小两人生得算得上是出挑,但那晦气的打扮还是忍不住让人皱鼻蹙眉。此时,女侍者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些不耐烦的神色,但她还是保有礼貌地回答道:“按规矩来说,这里本是不能让陌生人随意进入的。但先生之前交代过,若有华人来寻他,一概是可放宽条件的。所以……”
“谢谢。”穆朝朝已经迫不及待地同她道了谢,“您不用多管我们,只要能带我们到方便的地方等着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