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旧人”两个字,周怀年的心被刺了一下,脸上也顿时更加难看,“我的私事你也要管?”
季惟钧慢慢收了笑,轻咳了一声,说道:“不是管,是得了解……”
周怀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知道我最瞧不上你们这些人什么吗?”
季惟钧双手插在西裤兜里,耸耸肩,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既想拉拢人心,又对每个人设防。”只这一句话,就让季惟钧的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神色。
周怀年总算像是扳回了一局,背往椅背上一靠,冷冷说道: “我再对你强调一遍,我的立场只以我自己的判断来确定,我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我只做对我自己有利的事。”
他语气轻描淡写,话却掷地有声。季惟钧抿了抿唇,当下有些窘迫。不可否认,周怀年此人是很有才能和魄力的,不论是当局那边,还是他们这边,都希望他对自己有所裨益。然而,这人的骨子里仍是以自己利益为先,并且为人处世也只恪守自己的那套章法,极少能受别人的影响而动摇。上面指派他来接触周怀年,也是看中了他看似不着调的性格,也许能比其他人更好地说服周怀年,而最终能将其纳入他们的组织。然而季惟钧为这事努力了两年,也仅是和周怀年的关系近了一点,对他能偶尔开几句玩笑而已,却还远没有到能真正拉拢他的地步。对此,季惟钧时常感到挫败,加之今日连玩笑都开岔了,就更让他感到懊恼不已。他脸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笑消失了,头垂了下来,像一只霜打的茄子。
周怀年的手指在圈椅扶手上轻敲了几下,只听那带着失落之感的年轻人终于开口:“没有监视你的意思,反正我个人没有。不然这样,你说一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定竭尽所能来帮你!”
这回他的态度变得认真,说要帮忙也是发自内心。周怀年听后,脸上难看的颜色多少缓和了一些,心里已不打算再与他针锋相对,“不必,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解决。但有一件事,我不得不与你提前知会一声。”
“你说你说。”季惟钧点头,满脸真诚,仿佛只要周怀年张口,他都有求必应。
“禁烟专员抵沪的事,我想,你也知道了吧?”
“知道,不用问,当局又缺钱了吧?”季惟钧一声嗤笑。
周怀年微眯起眼睛,摇头,“没有那么简单。”
笑容敛起,季惟钧不解,问他:“还想怎样?打着禁烟的旗号,查扣鸦片,再度贩售,并且还大征鸦片税,这行径难道还不够卑劣?”
周怀年缓缓起身,又缓缓道:“据说成啸坤近日在市郊暗中寻找地皮,是以他太太的名义。”
“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么?”季惟钧的想象力固然没有周怀年丰富,但他的好奇心却是止不住的。
周怀年点头,对那些事虽是猜测,但他以为应该与自己想的差不离,“听说过吗啡么?这东西不仅运输方便,吸食起来也比鸦片方便。吗啡一旦在国内兴起,他们的鸦片生意怕是要受到不小冲击。”
“你是说……”季惟钧已然隐隐明白周怀年的猜想。
周怀年欣赏他,是觉得这人还算得上聪明,与他打交道并不需要太费力气,“对,在那东西流通起来以前,建一座属于他们自己的吗啡工厂,真不是件难事。”
有当局的庇护,又有成啸坤这么多年贩毒的经验加人脉,这件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是天方夜谭的事,在他们手中只会像是新开一家商铺那么简单。
季惟钧那张笑脸此时已经十分愤慨,他右手握拳狠狠捶向自己的右掌,没法控制地骂了一句:“妈的!为了捞钱简直不折手段!泯灭人性!”
周怀年早就料到他的反应,见怪不怪,只是淡然说道:“我打算尽快找到这件事的证据,到时候你和你那边的人想办法阻止,这事也就不能成真了。”
季惟钧冷静下来,想了想,回答他道:“我倒是觉得,让他们把事先做起来,我们再来个一举捣毁,好让全国百姓都看清他们的面目,这样的打击更为彻底。”
周怀年的眉头又蹙了起来,他何尝不知这样的办法是最完美的,然而他没什么兴趣在党派之争上,只想早早掐断恶源,因为他痛恨那些麻痹人神经并能叫人家破人亡的东西。除此以外,他也已经不想再耗,与成家、与苏之玫,他都想尽快了断。若是像季惟钧所说,等那些人将吗啡工厂建起,再等生产,再等售卖,而后想办法捣毁,两年的时间都可能就这样搭进去。到时候,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呢?怕是再也不愿与他有半分关系……
季惟钧见他面色又变沉郁,便小心试探道:“或许……这件事我应该先做汇报,再做商量……”
周怀年拍了一下桌子,“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
他下了决心,语气不容辩驳。
第十四章 外心
自那日把话与周怀年说开以后,这些天穆朝朝便只是两点一线地往返于江宅与药铺之间,即便她现在有心想涉足实业,那些老板们的聚会她也暂时不大敢参与了。她是真算不准哪场聚会里就会有周怀年,她不想碰上,只要碰上就怕自己会再也狠不下心。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法将他的身影从自己的脑中彻底抹去。忙着做事时还好,一旦闲下来,那思绪便会不自觉地飘到那人的身上去。仿佛又经历了一次分离,不同的是,那时与他分开,她还能躲在屋里偷着想他,偷着哭。而这一次,是她自己下的决断,于是,就只能拼命忍住想念,忍住眼泪。
她情绪不好,连江家那两个小娃都看得出来。白天里也不见她有多少笑容,等到晚上,却也不睡,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药碾子磨药,失魂落魄的。
来一阵风,吹散天上的云,仿佛也要将她那颗飘忽不定的心都一并吹走。也没管磨的是什么药,等磨好了要装袋时,这才发现自己磨的是治咳症的白附子。无端端又想起他来,他母亲便是因咳症才没的。
他的眉眼与他母亲很像,头一次见他,穆朝朝的脑子里便蹦出“清风霁月”这样的词来,后来见他母亲,才知这样好的长相是随了谁。那位妇人虽长年缠绵病榻,脸颊上的肉都已有些凹陷进去,但光看五官便不难想象,在她年轻时该是一副如何出挑的模样。
穆朝朝去时,她正好醒着,听到外屋有年轻男女说笑的声音,首先便觉得是江柏远来了。
“是柏远来了吧?”她大约是强撑着才从床上坐起,用很虚弱地声音向门外的方向唤人。穆朝朝虽然没亲眼看见,但跟着江柏远一同进去时,便看到她伏在床边咳个不停。
江柏远赶上前去,替她抚背,“伯母,您快躺下,我也不是头一回来了,您还起来做什么?”
咳嗽不止,江柏远转头又对穆朝朝说:“去,倒杯水来。”
穆朝朝原本愣在那里,被江柏远一支使,这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掉头出去,四下探看着那间简陋的小厅堂。没有什么多余的家具,唯有一张桌子,两张木凳而已。桌上一把水壶,两个瓷杯,穆朝朝瞧见后,紧忙小跑着过去。
里面的咳嗽声依旧不停,带着穆朝朝倒水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有些发颤。
“你在干什么!”
突然门外一声厉喝,穆朝朝被吓得将水洒了出来。她正要回头去看,就见周怀年已经跑到了自己身边。手里的杯子和水壶被他夺走,她人便有些木讷地怔住了。
他脸上没有一点笑,往瓷杯里倒了半杯水以后,放下水壶,便又去拿放在地上的暖瓶。打开暖瓶上的木塞,“砰”的一声,站在周怀年不远处的小姑娘微微一颤,似是又被吓到。周怀年瞥她一眼,没对她说话。穆朝朝只觉得,此时眼前的人,陌生得就好像他们真的从来都不认识一样。
而她并不知道,在周怀年的眼里,此时的她,也全然不像之前在居云寺里时那副胆大包天的模样。
娴熟地兑好了温水,周怀年便往里屋走。
“阿年回来得正好,伯母咳得有些厉害,你快来看看。”江柏远见周怀年回来,像是盼来了救星。
“嗯,我来吧。”周怀年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伸出手有节律地在母亲背上一下下拍打,替她顺着痰气。
片刻后,周母终于止住了咳。江柏远长出一口气,方才的情形当真是要将他吓死。看着周母将温水服下,又被周怀年扶着在床上躺好后,江柏远这才想起穆朝朝来。他转头寻了出去,就见小姑娘正垂着头,不停绞扭自己的手指。
“怎么了这是?倒完了水,怎么不进去?”江柏远走到她身边,低头问她。
穆朝朝摇摇头,咬着唇,脸上尽是委屈。
周怀年也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空杯,对穆朝朝说道:“我母亲不能喝凉水。”
穆朝朝蓦地抬起头,将他的话听进耳朵后,又重重地点头。
那对湿漉漉的眸子望得周怀年一阵心紧,他忙撇过头去,看向江柏远,“方才出去买东西了,让你们久等。”
穆朝朝这才发现,他买的那些菜,还在门外丢着。
“我们也不是专程来看你的,没什么久等不久等的。”江柏远笑着说道,便看到穆朝朝兀自跑出门外,将一兜子菜给提了回来,“我们朝朝很勤快嘛!看来我得多多带她来你家里才行。不仅勤快,连话都变得少了,你都不知道,平日在家叽叽喳喳的,我都快被她给闹死了。”
江柏远说笑,周怀年没有搭茬,只是默默将穆朝朝手里的东西接了过去,转头去了厨房。
“有菠菜啊?”江柏远站起身,拉着穆朝朝也往厨房里走。
“我跟你说,你阿年哥哥做的菠菜疙瘩汤可好喝了,比咱家那俩厨子做得都强!”江柏远笑嘻嘻地对穆朝朝说,显然是想留下蹭饭的意思。
以往这时候,周怀年定会出口打趣他几句,然后留他用饭。可今日,周怀年表现得很不一样,他自顾自地开始摘菜,仿佛没听到江柏远的话。
江柏远松开穆朝朝的手,走到周怀年的身边。
“喂,”他拿胳膊肘撞了撞周怀年,压低声音说,“我多带了个人来,你介意了?”
“没有。”周怀年手里顿了顿,淡淡辩驳的语气里透着一点疲惫,“一会儿我得去替我娘抓药,怕晚了。”
“哦……”江柏远了然,于是也不好坚持再留下用饭,他拍了拍周怀年的肩,安慰似的说:“那行,你先好好照顾伯母,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知会一声。我和朝朝就……就先回去了。”
“嗯,我送送你们。”周怀年说着,便要放下手里的菜。
“不用不用,你赶紧忙吧。”江柏远摆摆手,又指着厨房角落里的那袋面粉,对他说道:“我听后厨的人说,是新上的小麦磨的,可香了。你回头尝尝,看他们是不是蒙我。”
周怀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一大袋的面粉。忽而一阵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手上不由得用了力,菠菜的汁液都被掐进了指甲里……
回江家以后,穆朝朝时不时都会想起那日在周家时的情形,她有些懊恼自己的表现,就连倒水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怪不得他会对自己那般态度。她是有过亲人病重的经历,只不过那时还小,只能坐在外祖母的怀里看病榻上的人奄奄一息。父母早逝,她对他们的印象早已模糊,记事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抱到了江家。
江家上下待她都好,使她几乎无忧地度过了童年,但等她长到了少女的年纪,她才知道,自己与江家那些少爷小姐们还是有些差别的。江家老爷常年在外,留在北平的那些太太、姨太太是不大管束这群孩子的。虽然年少时,她与他们都玩在一起,上树捉鸟,下河捞鱼,但在他们长大以后能够拥有的另一种自由,是穆朝朝永远无法企及的。他们或能选择外出留学,或能择一门自己喜欢的学习专业,能够侃侃而谈外面的世界,甚至能够随心所欲地谈论自己心仪的对象,而她就只能像是一只被囚养在樊笼里的雀鸟,注定是要在江家待上一辈子的,连一点外心也不能有。
然而,十七八岁的年纪,又如何能不对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产生好奇,甚至产生一些连自己都不曾意识的感情,于是,只想遂了自己的心,想如何做,便如何去做了……
她第二次去周怀年的家,是瞒着江柏远,自己一个人去的。她有自己单纯的想法,不过是想弥补那日自己的笨拙罢了。除此以外,还想与那人好好说说话,就像在居云寺时,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的那样。
等她下了黄包车,心却没来由得跳快起来。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很认真地深呼吸了一下,这才想要伸手去叩门。
可手才刚刚抬起,她便想起那日的事来,若是周怀年不在,还得劳动病榻上的伯母起来开门。她听江柏远说过,只要周怀年不在家,家里的门便都是虚掩着的,怕的就是他母亲若有什么不好,隔壁的邻居能够及时照应。这样一想,她便觉得方才莽撞了。于是那只将要叩门的手,变为了推门的姿势。
果然,那扇斑驳的木门被她轻轻一推,便打开了。
然而,侥幸不过三秒,她唇角的弧度才刚刚扬起,便又僵住了。
人就站在院里,回过身看她,手里举着将要晾晒的湿衣,顿住了动作。那墨色的发梢比那湿衣还要湿,滴滴答答的,任水珠落在他半裸的身上。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他没穿着衣服的样子,那时被水呛到的她,慌张地不敢去看,而这时的她却呆愣着忘了不能去看。然而,那张脸没忘了变红,叫那个被她盯着看的男人觉出了自己当下的窘迫。
周怀年将手里的湿衣随意往晾衣绳上一搭,然后从绳子的另一边随手取下一件衣服披到自己身上。
他背过身去系扣,许是怕人被他吓跑,于是没等扣子系完,便背对着门口,对那“私闯民宅”的姑娘说道:“好了,你进来。”
第十五章 牢笼
日头正在偏西,暖橘色的光柔和地洒在周家不过十平的小院里,风在吹着院中的湿衣飘荡,时起时落,看得人心里也悠悠荡荡。
周怀年给母亲喂完了饭出来,看到穆朝朝端坐在小厅堂里望着院子出神,便低声轻咳了一下。
穆朝朝醒过神来,抬头看他,而后站起来对他微笑。
周怀年的脸上也总算有了笑意,他将空碗放到桌上,然后问她:“吃过饭了吗?”
穆朝朝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两个馒头,一碗玉米糁粥,一碟青菜。她不嫌清淡,然而这只是这一人份的晚饭,让她实在不好意思张口说自己还没吃过。
正在犹豫着,只见周怀年已经把一个馒头让了过来,“给,自己蒸的,不难吃。”
这要再推却,显然就有别的意思了。穆朝朝点了点头,顺从地接过。
周怀年又拿来一双筷子和一个碗,将自己碗里的粥分给她一半,连那碟青菜也推到她的面前,“是芥菜,我记得在居云寺时,你就爱吃。”
这是他们重逢后,第一次提到那个地方。穆朝朝垂了眸,将筷子放在唇边,“我以为……你都不记得我了……”
这话明显是她胡诌的,不论是那日在船上,还是她第一回 跟着江柏远到他家里,她从他看她的眼神里,就能清楚地知道,他对她一点也没忘。
周怀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怅然的笑,“我以为,是你不敢认出我。”
穆朝朝的心蓦地沉了一下,“不是。”
她想辩驳,周怀年却将已经在她面前的芥菜又搛到她的碗里,“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完,他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又低头喝粥,一口接着一口,不再作声。
穆朝朝心里难受了一下,但很快也同他一样埋头吃了起来。芥菜发苦,比她在居云寺里吃得要苦,可她不是喜欢么?那就得好好地全都吃光。
她这样的吃法,在周怀年的眼里像是赌气。可这样的气,谁又没有?当他知道她就是江柏远早就定下的小媳妇儿时,只有他的母亲知晓,那晚他在自己那张窄得都难以翻身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了多久。他倒宁愿自己没认出她,这样的话,今日他还能安安心心地坐在这里,心无旁骛地吃饭。
可老天偏要这般捉弄人,让他忘不了她,却又触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