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不是全都吻合吗?就是大得有点多而已啊。
卓梦表面不动声色,其实凉气儿已经吸进肺里。
恰在这时,倪航也换好衣服下来了,闷声闷气地叫了声:“卓姨,我好了。”
卓梦扭头看去——他的沙滩裤纯黑无花纹,看上去稍有些土气,但他略带紫光的时尚墨镜又弥补了这一点。靛青色的防晒短袖没扣扣子,前襟坦然地敞开着,从上到下一览无余。
卓梦短暂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脑袋已换了方向,面上依然是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多谢您了程先生,那我们就去海边碰碰运气了。”
程先生的眼神左右横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终只是“了然”地耸耸肩:“祝你们好运~”
*
真的很烦,现在正经事是找人,但是刚刚听到了一个很令人混乱的消息,然后姨甥俩就衣着清凉地并排走在了马代的海滩上。
感觉不牵个手都对不起这个景。
卓梦彻底不知道手该往哪放了,背在背后太娇,握在身前太弱,放在两边离倪航太近,于是一不小心做出了自己常做的姿势。
叉腰。但是腰都叉了,不配上点什么话也很怪,于是继续数落他:“低着个头干嘛呢,我说你两句不能说?”
“能说。”
“能说你在这摆这个样子?我带你来这儿看沙子来了?”
这一声接一声的,倪航听着到底也烦,索性坦白说了:“你穿这个,我不好意思看。”
是卓梦万万没有想到的答案。
她吐了口气扭头看大海:“土包子。”
于是倪航趁机也扭头看她。
*
是少年难以承受的美艳。
确实卓姨说过,她在马代披着两条浴巾走来走去都没人会觉得奇怪,所以在茫茫多比基尼中穿比基尼这当然没什么。
问题确实出在倪航这里,他彻头彻尾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庸俗——那曼妙的隆起和隐秘的缝隙就在眼前,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移开视线。
但是几秒后他还是毅然决然地把头扭开了——不是他自制力有多强,恰恰相反,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个儿。
他会有反应。
低头看着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倪航只庆幸沙滩裤足够宽松,要是只穿了泳裤那肯定要原形毕露。
站在沙滩上能看到上面一排钓鱼佬,卓梦一路走一路看过去,看神情似乎都不是。
倪航便试着找点话说:“我们要找的人,他长什么样子?”
“就是典型的马代老头长相,深肤色,白头发,七十多岁有点干巴,没什么记忆点。”卓梦说着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好在词条上是能搜出照片的,“你看,就长这样,小孩眼尖你多看着点。”
倪航烦不胜烦:“我不是小孩了。”
反而让卓梦很想强调:“得,你不是小孩,我是小孩。”
太阳渐渐落下,虽然头顶的天空还很蓝,但远处已经是酱紫色,太阳看起来不再如白日般刺眼,向外扩散着橘色的霞光。
沙滩上的人们用各种语言说着“漂亮”,也不乏拿出手机拍照的,可见这也不是马代的常见风光。
卓梦说:“你运气不错,就留一晚就碰上了这么美的晚霞。”
倪航心思却不在晚霞上,只是看着她被照亮的侧脸和发丝,说着不清不楚的话:“是啊,要是能一直留在这里就好了。”
“你喜欢以后还可以来啊。”卓梦耸耸肩,“这次确实委屈你了。没去度假岛玩,也没住水屋,留的时间还短,下次可以玩得更好一点。”
倪航就知道她是那个毛病又犯了:“为什么要说委屈我?我不本来就是来工作的吗?”
卓梦才意识到这种话哄哄小顾之流差不多,跟倪航说确实有点不自然。
“啊……就是觉得既然有条件那就可以再来嘛,是我用词不太准确。”卓梦糊弄着,“而且我不是早跟你说了,没打算真拿你当保姆看待——本来讲好的就是资助,真给你算工资让你当牛做马,这显得我也太抠了点。”
“那你拿我当什么看待?”
“什么?”
倪航的声音闷闷的,完全不是正常问问题的样子:“除了保姆以外,你还拿我当什么看待?”
卓梦诧异地看向他,很显然这话已经让她觉得不对劲了。
好在这时候,一个身影的闪现让她有足够的理由逃避问题:“哈桑先生!”!
第36章 老人
倪航循着卓梦的视线方向看去,确实高处海钓的人当中多了个老人,头戴渔夫帽,穿着那种口袋很多的马甲,正在支小马扎。
那正下方是一弯海域,因为水过清的缘故看不清深度,但单看那个鱼量就知道不浅。
确实是钓鱼的好地方。
卓梦的喊声上面听不到,她便立刻迂回着绕路往坡上跑,倪航也只是稍稍一愣,然后赶忙跟上。
这在倪航看来挺不可思议的——他们竟真的在印度洋的一个海岛上精准地找到了一个没有联系方式的外国人。
他是不信跟其他任何一个人在一起能做到这种事的,除了神奇的卓姨。
然后他们登上了坡道顶端,当倪航向着钓鱼佬们的方向转过身时,便看到太阳恰恰好降落到了海平面上。
远处水天交界处,咸蛋黄一样的太阳在那里跳动着,那么漫天红光应该就是它流出的红油。
在他还为这样的想法感到好笑时,卓梦已经向着一个佝偻的背影走去了。
“Mr.Hasan.”卓梦说着在老人的身边蹲下来。
*
马代人确实不是个个都会说英语的,他们的官方语言是迪维希语,源于印度语系。但因为是英联邦国家,且欧美一直是马代的主要客流,所以绝大部分人都有一定的英语水平。
更不要说哈桑先生这样走南闯北,曾为多个大牌酒庄出谋划策的。
他说话倪航完全能听懂,除了个别词汇得靠猜以外,基本上可以在心里同步翻译成中文:“哦——您是……卓小姐。”
这下连卓梦都要惊讶了:“您还记得我。”
“是啊,上次见面我就说过,你和你父亲年轻时非常相像。”
卓梦便笑起来,顺便挂了一下被海风吹起的头发:“哈桑先生,您让我对自己步入老年后的样貌非常焦虑。”
“哈哈哈,卓小姐一如既往的幽默。”哈桑乐道。
看得出他对自己看看景、钓钓鱼、聊聊天的退休生活十分满意:“我是说你的眼神、你的气质、你对待自己想要的东西的那种……势在必得?”
他咧嘴笑开,干巴的脸上褶皱四起:“你父亲是我见过最有冲劲、狠劲的商人,从第一眼看到他时我就知道他会成为富人。”
“是的,您说过,那时候他的事业才刚刚起步,而您已成为吉利斯葡萄酒庄最年轻的酿酒师。”
“哈哈,当时我陪同吉利斯总裁出席活动,各路酒商争相向总裁秘书递上名片,都想要拿到几款大热酒品的代理。”哈桑先生在夕阳下回忆着,“那时他个子高高的,但是很瘦弱,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看起来格外寒酸。看得出他英语不太好,在一众七嘴八舌的人中根本没有和秘书搭上话的机会,甚至还被一个肘击打出了人群。”
他感慨:“那时候他眼神中闪过的狠戾,确实是十分可怕,我几乎以为他要当场动起手来。”
卓梦接道:“但是他没有。”
“卓小姐知道当时的事?”
卓梦摇摇头:“如果是我的话就不会。”
哈桑先生看向卓梦的眼神满是欣赏,不知道的真要以为这是他女儿:“对,他没有当场发作,但是他看着那个打到他的人,看了好久,我有理由怀疑他是在记住对方的长相——那个人后来也很成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二人在虹都被称作‘卓东贺西’。”
“但是贺叔叔其实不叫这个名字。他叫‘贺溪’,他的溪是溪水的意思。”
“是的,在后来的生意场上,卓东处处都要压那人一头,以至于我们酒庄这边只要听到卓东的名字,就不会再考虑另一个了。到现在那人连真实的名字都被遗忘,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那时一时急躁,对身后的人使用了一个肘击——哈哈,他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卓东这辈子会死咬着他不放。”
见哈桑先生说得开心,卓梦自然也不会岔开话题:“所以那次我父亲并没有拿到代理吗?”
“不,他拿到了。他放弃了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秘书,转而向我这里走过来。”哈桑说,“他用蹩脚的英语向我表示,他尝出了我们的最新款葡萄酒是经历了二次发酵的,他觉得用这种方式得到的葡萄酒反而更加香醇,希望拿到这款酒的代理。”
他用诧异的声音说:“可那是我的失败之作啊。我没有判断清楚葡萄的甜度,失误用了甜度过高的葡萄来酿酒,导致了发酵中止。为了不让大量葡萄原料和人力工本被浪费,铤而走险进行了发酵重启,制作成所谓的‘最新款葡萄酒’。实际上这套方案已经是要被叫停的。”
“卓小姐,当时我也还年轻,正因为这次失误感到失意,我从没想过有人会特意要那这款酒的代理。当我重新沉下心来品尝这款葡萄酒时,我似乎真的能品出那酒里的特殊风味了。你知道的,作为一个酿酒师,售卖的事原本与我无关,但那次我却越俎代庖,坚持想要将发酵重启的工艺保持下去。我对总裁说,我相信那个年轻人能将这款酒大批量地销售出去。”
再后来的事,卓梦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她将这个故事的结尾接了下去:“后来我父亲成功拿到这款酒的代理,并以此为起点发家。那款本应被叫停的酒也以他为中转站远销各地。因为使用高甜度白葡萄进行酿造的缘故,这款酒的名字是‘浓白’,但是翻译时因读音相近被命名为‘长相思’。而您,哈桑先生,您就是‘长相思之父’。”
远方的太阳已经消失大半,海平面上只剩下昏黄的光点。
哈桑久久地看着这景象,眼眶里不知觉间有了泪水:“好久没人提起这个称呼了。”
卓梦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挤出了眼泪:“我父亲非常想念您。现在他也想要做出自己的品牌,但是我们……遇到一些困难。他希望能邀请您莅临我们的酒厂,为我们进行一些指点,尤其是关于一些特殊的发酵工艺……”
哈桑却只是笑着摇头:“我吗?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对酿酒的热情在多年前就已经消减殆尽,现在我的精力就只够钓钓鱼了。”
卓梦的眼泪“啪”得一声掉下来:“我父亲他……命不久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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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的眼睛骤然睁大。
卓梦揩着眼泪:“癌症,晚期,医生说还有半年时间。因为虹都酒圈环境复杂,他没有将这个消息对外宣布,只有家里人知道。即便身体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他也依然苦苦维持着他的半生基业,这是我们做子女的无能。”
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尽这份孝心,至少让他在世时还能见您一面。当然,我知道父亲毕生心愿是,自您而始,以您为止。如今我负责美人关葡萄酒的酿造工作,以后可能也会选用甜度更大的赤霞珠,如果能让父亲在有生之年能看到酒厂以二次发酵的工艺产出属于卓氏自己的葡萄酒,想来便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天边的光亮彻底消失下去,哈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像是真的不明白:“我们都已经这么老了吗?”
“哈桑先生,您不必立刻回答我。我会为您准备好明天下午三点头等舱的机票,届时我和我的助手会提前一小时在这里等您。”
卓梦说着站了起来,微微低头向哈桑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将这个海钓的老人独自留在了晚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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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航跟在卓梦身边,手忙脚乱地递上了纸巾:“卓姨,你……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没跟我说过呢,我都不知道……”
不怪他把卓梦的情绪当真,因为现在卓梦的心情确实非常不好。
因为她不爱听她爸那些年的光辉史,不想听人说他是一个何等优秀的人,不想他这种人却有着自己的伯牙子期。
在笑听哈桑说着那些陈年旧事时,她要十分努力才能不让自己的笑脸看起来太假,她几乎要忍不住发起抖来,直到后来终于有机会颤抖着流下眼泪。
有那么一种无力是,自己恨入骨髓的那个人,在家门之外却确实是个受人景仰的牛人。有那么一种痛苦是,在某个瞬间她似乎能理解那个人为什么这么恨自己,恨一个诞生即污点的罪人。
卓梦说不出话来,接过纸巾胡乱抹了一把脸,却不能阻止眼泪继续簌簌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