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omas程。”
显然,这个名字在调酒师圈内比在酒商圈内有着更高的知名度,不止詹姆斯先生神色有变化,在场的新人调酒师们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开始窃窃私语。
于是詹姆斯先生的神色客气了许多:“可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能请到他呢?这个单子我们近期就要签出去了,如果我们奔着Thomas程选择了你,而你最后又没能请到他,那这个损失是卓氏承担还是你个人承担呢?”
“您放心,我能请到他。”卓梦掷地有声,“因为他现在就在门外。”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是爽了,会场内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却轻轻地碎了。!
第58章 贺水
话音刚落,程先生便带着一种“闪亮登场”的气势推门而入。
他来到肯德基爷爷面前,用一口蹩脚的英文从容自信地与之问好:“您好,詹姆斯先生,我是Thomas程。”
*
论离家出走时爸爸突然出现是什么体验。
卓梦饶有兴致地瞄了程姑娘一眼,只见那美丽的脸上已经呈现出饼状图,三分诧异,三分尴尬,三分嫌丢脸,然后好像还有一丢丢微恐。
而跟她在一起的男孩,仔细一看和倪航差不多的年纪,也正因女友父亲的突然到场而恐慌着。可即便恐慌,他的眼睛也依然空洞,好像无法聚焦一样冲着前方。
不对劲儿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程先生已经和詹姆斯完成了大致的寒暄,詹姆斯最后客气道:“那么程先生请在席间稍坐,我们现在要和选手进行一个简短的赛前会议,午饭后比赛才会正式开始,很期待在赛后继续和您畅谈。”
“我的荣幸。”程先生微笑回应。
卓梦的思绪也转移回来:“好,那我们赛后再谈,詹姆斯先生。”
说罢和程先生一起在场地上找了位子,几乎是刚一坐下她便侧身耳语道:“程先生,您姑娘找的那个小男朋友,好像视力不太好。”
程先生闻言警铃大动,立刻扭头冲那男孩看去,果然也是越看越蹊跷——那男孩甚至就连坐下都得先往后摸,摸到椅子后才能非常缓慢地扶着往下坐。
卓梦说“视力不太好”都是客气的了,这哪里是视力不好,这更像是完全看不见。
程先生连连摇头:“不不不,卓小姐一定是误会了,他们肯定不是男女朋友关系。”
话音刚落,程姑娘直接在盲人小哥嘴上亲了一口。
*
程先生:杀!沙!纱!砂!莎!鲨!
卓梦安慰道:“想开点程先生,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的。而且只是谈恋爱,又不是结婚。”
程先生的眼神几乎可以鲨人:“结婚也没事,结了也能离。”
狠意中透着怂气,刻板里略带开放。
卓梦还是精准地找到了可以吹捧的点:“程先生豁达。”
而程姑娘,看得出是相当叛逆了——明知道她爸为了不让她被怀疑是关系户不能去和她相认,就一直当着她爹的面和盲人小哥腻歪。而且盲人小哥那头明显是慌乱抗拒的,只她一头不依不饶。
看得卓梦不自觉的姨母笑,甚至有一瞬间想着倪航要是在就好了,她也想捞过来亲几口。
*
简会上选手们进行了抽签,了解了一下下午的参赛事宜,然后就散场各自吃饭,为下午的比赛保存体力。
如果赛后就得马不停蹄地去跟詹姆斯先生洽谈商议,那么这会儿就是程先生能跟女儿交谈的唯一机会。
看得出程姑娘朋友挺多的,不仅和选手们热情合照,跟小男友亲亲我我,身边还有个看起来文静内敛的闺蜜一直跟着。要不是因为看到她跟程姑娘和盲人小哥一起去买烤鸭卷,卓梦原本都没注意到她。
烤鸭卷是那种无座位的门店,程小姐人也随意,买了卷饼就坐在体育馆门口的台阶上吃起来。程先生见状也去买了那家卷饼,并趁着盲人小哥离开坐在了离女儿一米远的地方。
卓梦没靠太近,只是随意地靠在一边的柱子上吃面包,此时的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自取其辱。
她能清楚地听到父女俩的谈话声——
“臭丫头,知道你妈多担心你吗?她说让你考个教师编也是为你好啊,怎么就值得你这么大气性呢?”程先生教训着,语气却并不严厉,“我也不容易啊,没几天圣诞节了,正是我一年到头最赚的时候。我这时候回国,我们家损失惨重啊,你要知道我们这可都是为了你……”
“谁让你回国了啊。”程姑娘的声音语气算得上尖酸刻薄,“你不好好在外头赚钱回来干嘛?损失惨重也别算在我头上,你就不能等圣诞节过完再回来?”
“圣诞节过完我上哪找你去?”程先生似乎已经很习惯女儿这样了,“我是看了区域赛的视频才找到你的,我一看你拿到名次了,就知道你今天肯定得来虹都参赛。”
“哟,那你来这儿是为你闺女了?”
“那你说的。”
“那你身边那卓小姐怎么回事儿?”
“什么我那卓小姐?有这么说自己爸爸的吗?”程先生正色道,“我辛苦挣钱还不都为了这个家?我告诉你你别跟你妈瞎说啊。”
“那我这次要是能得前三名,进军亚洲赛,你得给我钱去印尼比赛。”
张口就是要钱,程先生却不怒反笑:“哟,你不挺横的吗?不连手机号都换了不要我的钱吗?怎么着,去印尼的盘缠都没凑上啊?”
“去比赛的话肯定是够了啊,但我把我朋友都拐去了,我不得带人在那多玩几天?”
“你早说嘛,老爸给钱!你这朋友真不错,还陪你去印尼……哎,那你那新男朋友也去吗?”
程姑娘理所当然道:“他当然去啊,就这次差点没带他,他还跟我着急呢。”
“行。还不错。”程先生看样子是完全不敢说不满意的话,但到底还是忍不住缀了一句,“可为什么是瞎的呢?”
程姑娘一点磕绊没打:“因为我不会治啊。”
*
卓梦吭哧一声笑出来。
这对父女的对话,对她来说根本就不该是日常生活中能产生的。如果她现在能插嘴的话,她可能会来一句“你俩搁这儿给我演电影呢”。
还“老爸给钱”,这台词在卓梦听来甚至是有些恶心。
她嘴里嚼着面包,眼睛看着蓝天白云,耳畔父女俩的对话还是不断地钻进她的耳朵。
程先生问女儿待会比赛的思路,提醒她其他选手背后都是有师傅指导的,她一个人单枪匹马未必成气候。
女儿丝毫没有要怕的意思,反而直言“那我真牛啊,单枪匹马都能杀进全国赛”。
但在程先生百般追问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调酒思路。
卓梦原以为这下这位大牛爸爸该要给点指点了,谁成想人家大拇指一竖:“厉害啊姑娘,你也是有天赋的,这风味搭配水平,绝对够拿奖的!”
卓梦咬面包的嘴都顿住了。
而程姑娘似乎早已对这样的无脑吹免疫,非但不欣喜反倒嫌爸爸太啰嗦,这时程先生才尝试着用一种让人非常好接受的方式提出专业建议。
即便如此女儿还是一脸不悦:“不行,好不爽啊,这显得我要是成功晋级了成了你的功劳一样。”
“哎,哪能啊,主要还是你有天分。”程先生语气里满是骄傲,“你可是Thomas程的女儿,哪还需要别人教啊!”
真是致命暴击——卓梦幻想着她爸用同样的语气对她说“你可是卓东的女儿”,只觉得浑身恶寒。
事实证明这世上真心疼爱女儿的父亲还是存在的,但是很多人没这么幸运。当卓梦再次把视线从天空转移到那个女孩身上,她看不见一丝一毫的讨好,只有满满的天不怕地不怕。像这样的姑娘,大概会永远清醒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会回击一切不合理的道德绑架,会理直气壮地远走高飞,不被任何一根风筝线栓在地上。因为她知道不论自己什么样,她所珍视的人都会爱她。
其实卓梦也是个很有勇气的人,但她的勇气来源于另一个极端——她十分确切地知道不论自己什么样,都不会有人爱她。
卓梦想到了李染曾经用来“夸奖”她的那句话——你像个男人一样。
她觉得特别好笑,会做生意就像男人?会赚钱就像男人?能在名利场上说几句场面话就像男人?
不是的。在卓梦心里,能得到毫无理由的爱的才是男人,被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尊重的才是男人,能够做到即便失败、即便一时无所成、即便普普通通,也理直气壮地自信的才是男人。
这是一种多么健康的精神状态啊,这是卓梦毕生所愿。如果卓梦也能得到这些,她绝不做这不忠不孝不义的阴暗人。
她愈发欣赏这位程姑娘来,如果按她的标准,这才是“像个男人一样”。
不,应该说是,活得像个人一样。
*
但对于大赛本身,卓梦兴致缺缺。
下午的比赛中,更多酒商、酒厂经理、调酒师、各方生意伙伴陆续到场,卓梦坐在台下,看起来就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个。好在已经得到詹姆斯先生的口头示好,让她心里踏实不少。
环顾四周,贺玖已经消失很久了,卓梦踩他那一下没留力气,包扎去了也有可能。这么一看穿细高跟也不是完全没好处。
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了。
那个嘲讽酒商为苍蝇的红发姑娘由于过于紧张发生了失误,手抖把酒倒洒了。卓梦嗤笑一声,又低头继续玩手机。
又过了几个人,终于轮到程先生的女儿上场。
调酒师大赛不仅要求调酒师做出一杯美观、美味的鸡尾酒,还要求操作规范、动作标准,更重要的是要讲好这杯酒背后的灵感故事。
因为灵感故事实际是鸡尾酒的营销重点——像“龙舌兰日出”是依靠摇滚元素火的,“莫斯科骡子”是伏特加、姜汁可乐和铜杯的联合营销,“血腥玛丽”是旧时女爵用人血沐浴的恐怖故事。
而程姑娘这次用于参赛的特调名为“鹅镇”,据她所说,那是离家出走的这段gap时光中她所生活的地方。
作为一个调酒师,她在那里遭遇了一些偏见,但她并不在乎,甚至很享受那些人“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她明白地提及在鹅镇遇到了自己的盲人男友,并帮助那位内敛的闺蜜找到了人生方向,总得来说是一段关于“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出选择”的故事。
那份在迷茫间相信未来的信念感,早就不是卓梦可以共情的了,但她看得出这姑娘心态十分强大,全程没有任何紧张的迹象,准备也很充分,是不用眼睛看都能随手摸到自己需要的材料的熟练程度。
与卓梦的冷漠相对,程先生在听完女儿生动的演讲后已经热泪盈眶:“唉,我女儿还是像我,我当初也是,就是一腔孤勇走到这条路上来,遇到她妈妈,有了她……说真的,痛苦过,但没后悔过。”
卓梦殷勤地拿出纸巾,学着倪航的样子展开又叠成好用的形状:“程先生这是幸福的泪水啊,也算是把姑娘培养得独当一面了。真的,别说您了,我听着我都有触动,难以想象您是什么心情——能有这么优秀的女儿,您这就可以放手让她大刀阔斧地去干了啊,她这样女孩不管在哪里、跟谁在一起都会过得很好的。”
“唉,卓小姐您还是理解不了,这是吾家有女初长成啊。”程先生擦着泪,“在我心里她就还是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婴儿,这一下子都长成人了,您看她那个思想境界,我老实说我达不到,我敢说这世上也没几个人能达到。”
真敢夸啊。
卓梦倒也知道,对合作伙伴的子女那就是猛夸就完事儿了,但在亲爹已经夸得这么狠的情况下她还真是有点不会发挥:“我老实说我也达不到。我们这种家庭就没有过这个阶段您懂吗?我们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得做生意,哪有什么人生选择啊——我算是幸运的,我天生就对这行比较感兴趣;我大姐、二姐那是被压得太死了,不敢有其他任何想法;我弟是对这行完全没兴趣,他有其他想法,但我爸就需要他来继承家业。您说我们这种家庭谁能有说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做自己的选择呢?我们没这个勇气的啊……”
*
事实证明,一个不顾所有阻挠死活要干调酒的人,她到底还是有一定天赋在身上。
程先生的女儿在一众新人调酒师中脱颖而出,最终以第二名的成绩晋级亚洲赛,将于次年1月末前往印尼参加比赛。
程先生原本已经止住的眼泪在颁奖时再次如雨而下,他泣不成声地跟卓梦讲:“太值了,这趟回国真的太值了。我不敢想象她妈妈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幕会有多遗憾!”
卓梦只得反复确认——这得的是第二没错吧?确实不是第一吧?
多离谱啊,一个世界冠军爸爸会因为女儿在区区一个新人杯中得第二哭成这副德行。
不过卓梦本人一定是乐意看他这样的,这也是酒局劝酒的底层逻辑——对方在我面前失态了,意味着我们的关系是真的亲近了。
于是卓梦也迅速把自己调整成一个癫里癫气的样子:“没事儿,等亚洲赛时您和夫人一起去现场,为咱闺女加油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