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单手抱着小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颗大白兔奶糖哄小女孩,徐西桐再次举起相机,匆忙抓拍了一张照。
那位警察消失在镜头中。
徐西桐乘坐扶梯下楼,她拿着相机,一张一张地调出相册,低头看刚才那张照片,只有背影,镜头捕捉到男人的唯一点侧脸,轮廓被虚化,仍能看出来这个人长相英俊。
莫名有点儿熟悉。
徐西桐跟琪琪来到一楼,警察正在维护秩序,她们说明了来意,徐西桐说想要采访刚才那两位警察,其中一位警察答应了,而另一位警察早已离开了现场。
“另一位警察我们也想采访,我们希望这个报道能全面一点。”
“我们帮你问一下吧。”警察拿出手机,走到不远处打了个电话。
没一会儿,警察走了回来,徐西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对方语气含着歉意:
“他不接受采访。”
徐西桐愣了一会儿笑着说:“没事,还是希望警官考虑一下,这样,我给他留一个电话,如果他改变主意了可以联系我们。”
琪琪从包里拿出一张便利贴,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号码递了过去。对方点点头,接过纸条离开了。
周五,临下班之际,社内一帮人才放松些,徐西桐正在核准着自己即将刊发的稿子。同事王姐坐在办公椅前,脚一蹬滑到徐西桐跟前,盯着她问道:
“周末聚餐去不去?老蒋难得大方一次包了个山庄。”
徐西桐的双手离开键盘,葱白的手指一旁堆积如山的蓝色文件夹:“去不了,我这选题刚过呢,明天得去阳镇一趟。”
“八家沟煤矿死人那个啊?”王姐问道。
徐西桐点头,王姐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到底你还是年轻,有理想有抱负,不过可得注意点安全,上次商报记者不是差点被打死,那帮私企老板心肝黑得很。”
“好,我会注意的。”
周末,徐西桐搭乘最快的一趟航班飞往位于西南地区的罗市,她在罗市的一家酒店办理了入住。
阳镇距离罗市五十多公里,徐西桐又搭乘了大巴前往罗市下辖的阳镇。
西南风景多为山地高原,风光秀丽,此时正值秋季,气候湿冷。徐西桐坐在大巴上认真翻阅着此行采访前准备的资料。
其实徐西桐想做这个专题很久了,但主编迟迟没有过她这个选题,不可抗力的原因有很多,但她还是坚持冒险想做。
煤炭资源作为国内最重要的动能源之一,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人民对煤炭需求量的激增,煤炭资源紧俏,背后也形成了一条暴利链,有暴利就有伤害。
前段时间八家沟煤矿出现井矿事故,造成工人两死一伤。八家沟仅是阳镇里的其中一家私矿。徐西桐看着上面的数字有些恍惚,想起了当年的一些事又摁压了下去。
大巴停在镇口一家老旧的站台,一行人下车,此时恰逢傍晚,徐西桐拎着包下车,一下车就扶着一棵树狂吐个不行,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又漱了几口水才好点。
徐西桐进入镇内,这座城镇是典型的西南小镇,烟火气十足,但又因镇上以煤矿业而发展,透着工业城市的厚重感。
到达阳镇后,已经天黑了,这里的电线杆低矮凌乱,墙壁上布满了煤油,房子之间的间距几乎没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小路。
徐西桐一路问询反复导航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翻越一个山头才来到八家沟。
站在煤矿前,徐西桐隐隐听到了机器劳作轰轰作响的声音和闻到了熟悉的煤灰味。
八家沟是一个小私人煤矿,大门口连一个保安都没有,徐西桐喊住出来的一个工人表明自己的来意,工人忙喊了他们管事的出来。
徐西桐出示了自己的记者证,对方反复查看并放了她进行,还答应了徐西桐下矿的请求。
这一切都还算顺利,徐西桐一边拍照一边询问工人他们日常的出煤量,以及工友当时出事故的情形。
“有关部门不是让你们闭矿整顿吗?这一个星期不到,矿怎么又开了?”徐西桐的声音轻柔,问题却很尖锐。
管事的一噎,一脸的难言之隐,此刻,前方入口出现一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他看起来级别更高,身后跟了十几个抗着家伙的工人,他们的皮肤黝黑,眼神提防地看着徐西桐。
管事的立刻走到他们头儿的阵营里去,并跟着耳语了几句,他们的头儿脸色阴沉,眼白很多,像狼一样斜眼盯着她:
“你的记者证呢?你是记者吗?”
徐西桐忙说我是,并从包里拿出自己证件递过去,对方反复端详后,忽然把她的记者上一把甩在矿地上有黑色的煤灰形成的小路上,厉声道:
“你他妈说你是记者就是记者?阳镇来了多少敲竹杠瞎报道的记者,都查出好几个假证了。”
假记者讹人的乱象确实存在,在这种暴利乱象下,很多人都想在煤矿上分一点羹。
徐西桐立刻走上前将自己的记者证捡起,神色冷淡地说:“但我这个是真的,不信去查。”
“谁知道你什么鬼心思,弟兄们赶紧把人拿下!把她相机拿过来!”
五六名皮肤黝黑的工人冲了过来,徐西桐心底紧张起来,她立刻将自己的相机护在怀里,其中一个工人强行把她的相机夺走。
身后几个工人则钳制住徐西桐,机器轰轰隆隆地运作着,高瓦数的矿灯亮着每一张愤怒的脸庞,此刻显得瘆人又吓人,她这才感到害怕,嗓子干得不行,手心出了一层汗。
徐西桐仍强装镇定地说道:“你们这是犯法的知道吗?”
工人们面面相觑了一眼,其中一位工人怒火横生,要不是这帮人整天地闹事,他们至于连奖金都发不了吗?工人攥紧徐西桐的胳膊,攥得她生疼却强忍着,他抬起手想要煽这个多事的女人一巴掌。手掌扬到半空中——
一道低沉有力的声音传来:“别碰她。”
一只青筋布满坚实的手腕截住对方的手腕,工人想要挣脱,对方却如泰山之巅般攥紧他的手,丝毫未动。
高大挺拔的身影笼罩下来。
徐西桐心底一颤,隔着一个人,她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味,冷冽透着距离感的银色山泉味道,眼睛顿时酸涩起来。
她不敢回头,怕不是他。
又怕这是梦,一回头,他又消失了。
“你他妈谁啊?”对方愤怒地转头质问他。
身后传来一道惯有的冷淡且语速不紧不慢的声音:
“我是警察。”
第58章 还是觉得你最好
对方听到警察两个字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 随即又冷笑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今儿咱这小地方真稀奇,来了个假记者, 这会儿又来了假警察——兄弟们上——”
一群人先前哈哈大笑, 再听到他们头儿吩咐作势就要抄着家伙上前,狭窄的矿井过道此刻连空气都变得稀薄紧张起来,不料男人反而上前两步, 快递从外套里面的口袋摸出一个黑色的证件, 修长的手指利落地一弹证件脊缝, “啪”地一声,公章证件打开,同时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了一遍:
“警察。”
一帮人生生止下脚步,脸上露出恐慌,直到身后传来一连串脚步声, 来了好几个阳镇派出所警察, 恐慌无限扩大。
这帮人纷纷把手里的铁锹,木棍纷纷丢在地上, 他们的头儿这会儿跟京剧变脸似的, 不再凶神恶煞, 反而不断赔笑道:
“警官, 这都是误会,我这三老粗不认识字,所以错认了你们——”
男人穿了件黑色夹克外套,衬得一双腿修长且充满力量感,他低头记录着什么, 说话的声音较之前更为杀伐果断,听起来丝毫没有人情味。
“马志远是吧, 你涉嫌一桩案件,跟我们走一趟,”男人宣布着此次前来找他的目的,又轻笑一声,“现在又多了一项,涉嫌寻衅滋事。”
好几个警察走上来,逐一核实工人们的身份。徐西桐偏头轻轻看过去,有多久没见过了?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梦见新疆连绵的雪山,大片的胡杨林,梦见他过得不好,梦见他倒在胡杨林下,一片暗红的血泊。
男人正低头说着什么,他的侧脸轮廓线条更为凌厉,鼻梁如柱,高瓦数的矿灯甚至连他鼻尖上咖色的小痣都照得更为清楚,较少年时期的沉默内敛,现在一举一动都更游刃有余,透着禁欲感。
传闻胡杨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
任东就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如同一棵顽强不死,永不屈服的胡杨树,以一个完整的甚至更好的任东出现在她面前。
一帮警察忙着公务,一一把为首闹事的几个人带走。徐西桐愣在原地,黑色的煤灰覆上了她的鞋子也浑然不觉,出神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匆忙中,男人手里握着笔记薄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匆匆与徐西桐擦肩而过。
没一会儿,跑过来一个年轻的警察到徐西桐面前:“这地儿现在也不适合采访,我带你出去吧。”
徐西桐终于回神,她眨了一下眼,将眼里酸涩的泪意逼回去,终于打起精神,临走时,她特意观察下矿下的环境,又拍了几张照片才离开。
来到宽阔的地面上,原本还张牙舞爪的本地工人这会儿气焰全消,老老实实地跟着上了警车。
徐西桐想起什么,拔腿向警车的方向跑去,她气喘吁吁地站在警察车旁,对着那个押解马志远的警察开口:
“警官,能给我十分钟的时间采访马志远吗?”
徐西桐充分明白新闻的第一要义是时效性,马志远现在涉嫌案件,后面再想要采访,可能会因为程序问题而耽误采访。
警察迟疑地看向任东,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男人穿着黑色的外套倚靠在车旁,低着头,黄色的车灯打过来,他的面部轮廓有些晦暗,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一举一动都透着张力,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他的手指摁了一下握着的笔,发出“哒”地一声,声音很低:
“让她采。”
徐西桐心底颤栗了一下。
她重新集中注意力到采访这件事上,语速极快,思路清晰保持着逻辑性向马志远提问,边提问边快速记下重点。
采访结束后,警察们带着几个工人离开,警车在黑夜中闪烁着亮灯呼啸离开。
人彻底走出,徐西桐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上来,原本强装出来得体的微笑也消失得干净。
她低头拍了拍身上的煤灰,遥遥看了远去的警车一眼,然后离开了现场。
徐西桐回到阳镇上,镇上一到深夜各店铺已经陆续关门,只有小卖部还亮着光,她踩在青石板路上走进去买了一瓶水。
就这一阵的功夫,等她出去的时候,天已经变了。天空浓云笼罩下来,狂风大作,似乎要将房屋,树木连根拔起。
徐西桐匆匆向阳镇入口处的站台走去,她边走边用软件呼叫出租车,她走在凹凸不平的路上,随风摇晃的树影投在地上,紧接着豆大的雨滴砸了下来,打在脸上,传来轻微的痛感。
倏尔,一阵密集的雨噼里啪啦地降落,雨势来得迅疾而猛烈,徐西桐抱着公文包挡在头上在雨中快速奔跑,朝站台的方向的走去。
她跑到站台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了,头发湿哒哒地贴在胸前,不断有水珠滴在锁骨里。
天上的雷轰轰作响,雨不断砸在泥地上,紧而汇集成了不同的小溪流。
徐西桐低头拿出手机,摁亮屏幕,居然没有信号了。正当她垂头丧气之时,一辆黑色的吉普车穿过白茫茫的雨幕来了个紧急刹车停在徐西桐面前。
她抬眼看过去,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是刚才跟她打过交道的警察,隔着一道缝隙,男人坐在驾驶位上,徐西桐最先看见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方向盘上,青色的血管布满手背,上面布着淡红交错的疤痕。
手腕扣着一块熟悉的机械手表,视线再往上移,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侧脸。
眼睫颤了颤,那么久了,他还戴着她送的那支表。
徐西桐看了眼如白瀑似的大雨,手搭在后座的车门把手上正要拉开坐进去,耳边传到一道磁性低沉的声音:
“小林,坐后边。”
被唤作小林的年轻警察看了一眼两人,察觉出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立刻双手撑在车里的缝隙中,身手极好地纵身一跳,来到后座上,同时朝徐西桐歉意一笑。
徐西桐只得硬着头皮来到副驾位上,拉开车门,她又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冷淡却勾人。
车子平稳地向前看,雨刮器不断挂着车玻璃发出响声,任东一边开车一边抬手把纸巾盒递给徐西桐,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