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也仿佛不由自己控制,径直向着楼问津跑去。
周宣伸臂,猛地将她一搂,“梁小姐,你最好不要碰他,以免碰到弹片,伤及动脉,引发大出血。”
梁稚动作一停。
一旁的警员拨通了急救电话,请医院派遣救护车过来。
梁稚也便暂时放弃了挣扎。
周宣见她冷静了一些,把手松开,“……你,你过去看看吧,别碰他就是。”
梁稚跌撞走过去,“噗通”跪倒在楼问津身旁。
她手伸出去,却不敢去碰他分毫,只颤抖地悬在半空,“楼……楼问津……”
楼问津把头偏了过来,望住她,他想要开口,却觉发声十分艰难,便只微微地扯了扯嘴角。
……这种时候,他竟还能笑得出来。
在等待救护车赶到的时间里,沈惟慈简单做了伤口包裹和止血处理。
随后救护车抵达,两名伤员,并梁稚和沈惟慈两名家属,一同登上救护车,去往医院。
医院紧急安排两台手术,取出子弹,清创与修复之后,送回病房。
梁稚把病房蓝色的窗帘拉满,坐回到床边,碰了碰昏睡的楼问津尚在输液的手背,很有些凉,于是拉开被子仔细的掖了掖,避免碰及针头。
古叔来了一趟,要同她换班,她不让,古叔也就只能由她了。
梁廷昭去了一趟警局做笔录,而后便回了梁宅。因连日惶惶不定,今天又受惊吓,精神不济,已经睡过去了,说等明天白天,父女再碰头详谈。
过度的精神紧绷过后,只剩脱力的疲乏。
仓库里,那摊自他伤口流出的鲜血,仿佛还在她眼前。
只是回想,都觉得心有余悸——恐怕上天是在惩罚她不知珍惜机会,上次他与死亡擦身而过,她就应当对他和盘托出。
她无法想象,倘若那子弹再偏两分,她要怎么办……
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她从见他第一面时就喜欢他了。
梁稚把头埋下去,深深吸气。
之所以不叫旁人陪护,正是因为,她要守着楼问津醒来,第一时间告诉他。
管他会做何反应,管他们究竟有没有将来。
半夜的病房极为安静。
楼问津睁眼,听见细微的滴答声响,似乎是运作中的心率监控仪。
脚有些麻,他试着抬了一下,似有什么压迫其上,偏头往脚头看去,才发现是梁稚趴在了那里。
旁边就有陪护床,也不知她为什么要局促在这一处。
楼问津犹豫是否要将她叫醒,想了想还是作罢。
大约术中的麻醉已经彻底失效,此刻左侧肩锁处传来极为清晰的痛感,一阵过后,松缓一些,又再度袭来。
奇怪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能因为伏在脚边的那个人。她手臂隔着被单搭在了他的脚上,那压出来的麻木感,也叫他不舍放弃。
过去这十天,他一人待在狮城那并未退租的公寓里,过着温书、睡觉,离群索居的生活,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还有机会与她见面。
两次与死神擦身而过,大约上天还没那样急着要收走他这条命。
留着他,总要他亲眼见证——她看见他中弹,害怕得六神无主;他扯出一个微笑之后,她陡然哭得不能自抑;此刻,又愿意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大抵在她心里,他终究不是毫无分量。
一想到这一点,他竟又不知死活地期待了起来。
实在疲惫,这清醒没有维持多久,就又睡了过去。
清晨六点,古叔再度来到病房。
梁稚趴着睡了两个小时,浑身酸痛,但还是不肯撤离。
古叔劝她:“楼问津多半还要一会儿再醒,你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吃完早餐再过来,岂不是刚好?我替你守在这里,他一醒,我就给你打电话。过来也不过十五分钟,耽误不了什么事。”
别的没什么,只是昨晚没有洗澡,自己这微微泛酸的衣服,确实必须换了。
梁稚答应下来,临走前一再嘱咐古叔,一定要记得给她打电话。
梁稚走了没多久,梁廷昭从另一端的走廊走了过来,推门进了病房。
古叔立在一旁,“头家……”
“你把他叫醒吧。”
古叔犹豫一瞬,伸手,轻轻推了推楼问津的肩膀。
楼问津倏然睁眼,目光缓慢聚焦,等瞧见站在门口的梁廷昭,立时凝住了神情。
古叔适时地退了出去,把门带上了。
梁廷昭看着病床上神情冰冷的年轻人,嗫嚅许久,才将这话问出口:“……你是不是,本不姓楼?”
“看来你终于猜到了。楼是我外祖母的姓。至于我父亲——”
楼问津盯住他,目光如雪刃锋利:“他姓戚。”
梁廷昭瞳孔一张,脚底发软,几乎立即要跌下去。
第35章
“……你是戚平海的儿子?”梁廷昭下意识摇头, “不……这不可能……”
楼问津目光沉冷:“你当年伙同沈康介把结拜兄弟推下船的时候,就应当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梁廷昭面色惨白, 汗出如浆, “当时, 当时并没有听说……你是遗腹子?”
“不错。”
梁廷昭后退一步,紧紧抓住了一旁陪护床床尾的栏杆, 若非如此,他非得直接跪下去不可。
“原本你应当在牢房里蹲完下半辈子,你应该感谢自己生了一个有情有义的……”
楼问津话未说完, 便听“嗙”的一声, 病房门猛地被推开。
梁稚面如土色, 身后是似乎阻拦未及一脸慌张的古叔。
楼问津一惊,“阿九……”
梁稚并不看他,直接朝向梁廷昭:“爸,楼问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梁廷昭张口, 喉咙里却仿佛生吞了一块红烫烙铁, 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回答我!”梁稚几乎将一口牙咬碎,“……他说的是真的吗?你和沈伯, 你们……”
“阿九……当时……当时我一时鬼迷心窍……我也没想到……”
梁稚极力瞪大了眼睛, 眼泪还是忍不住滚下来, “……你把这件事, 从头到尾跟我说清楚。”
“阿九。”出声的是楼问津,他想坐起身, 可稍一用力, 那伤口便痛得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只得喘一口气, 仍旧认命地躺下,等那一阵神经撕裂的痛感过去,“……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你不必……”
“这怎么可能和我没有关系?”眼泪大颗地从她惨白的面颊上滚落,她向着病床上的人看了一眼,却在即将对上他的视线之时,又仓皇地移开,“……我总要知道,我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自己养出来的女儿,梁廷昭比谁都清楚,她性格究竟有多执拗,她今天不知晓真相,一定不可能罢休。
而当着楼问津的面,那便与忏悔无异了。
过了许久,他闭了闭眼,“六三年,我从老家漳州出发……”
楼问津忍痛低喝:“你闭嘴!”
梁稚却说:“爸,你继续说。”
楼问津目光望向她,低声开口,声调里几有恳求的意思:“阿九……”
梁稚看他一眼,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而后盯住梁廷昭:“继续。”
六三年,梁廷昭从漳州老家出发,自泉州港登船,前往南洋投奔远房亲戚。
彼时船行速度较慢,时速不过十来节,需得耗费一周,才能抵达目的地。船上娱乐项目有限,只有棋牌室二十四小时开放,梁廷昭消磨在茶烟缭绕的棋牌室里,认识了两位同样打发时间的牌友,戚平海和沈康介。
三人互有输赢,脾性投契,相见恨晚。
一周后,船在庇城的海珠屿靠岸,附近不远处便是无人不晓的大伯公庙。三位年轻人效仿庙里供奉的张理、丘兆进、马福春三位先辈,磕头跪拜,义结金兰,沈康介为大哥,梁廷昭为二哥,戚平海为三弟。
三人约定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沈康介豪爽,梁廷昭谨慎,戚平海聪敏,三人优势互补,守望相助。
但彼时时局并不好,三人缺乏根基,忙碌整年,也不过堪堪糊口。
后来戚平海在工作中识得一位茶叶商人,因看中他头脑灵活,邀他做个账房管事,一道出海贩茶。
戚平海邀请沈康介与梁廷昭共同入伙,但彼时沈康介妻子刚刚怀有身孕,而梁廷昭谨小慎微,没有沈康介领头,不敢轻易冒险。
戚平海只得离开庇岛,自己独谋出路。
此后两年,沈康介与梁廷昭求财心切,误信损友,将全部身家投入彼时尚算新鲜产物的股票市场,结果亏得底裤不剩。
为躲债主,两人不得不暂离庇城,乘船前往砂拉越,去往胡椒园做工。
船经过马六甲海峡,沿途停靠马六甲、狮城、山口洋和古晋。
在船只驶离马六甲,前往狮城的途中,梁沈两人,竟在甲板上偶遇已然三年未见的戚平海。
戚平海早已不是当年的穷酸样,穿得一身挺括西装,戴一块劳力士手表,手里拿着香槟酒杯。旁人与他谈笑风生,称的是“戚总”。
故人重逢,戚平海自是喜不自胜,称自己刚从马六甲结完货款,送到狮城的茶庄之后,便打算回一趟庇城。
海上突降大雨,甲板上不便逗留,戚平海便邀梁、沈去他的舱室里小坐。
豪华宽敞的单人特等舱,带小号起居室与浴室,浴室里配有擦得锃光瓦亮的陶瓷浴缸。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高床软枕雪白漂亮,一旁小号冰箱里装满洋酒软饮,尽可开怀畅饮。
与他们十来人挤在一起,闷热、肮脏、又酸臭的末等舱,全然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三人叙旧,喝至半醉。深夜,梁沈二人离开戚平海的房间。
沈康介拉着梁廷昭去船尾吹风醒酒,一边问他,可有看见进门时,戚平海随手掩上的那只皮箱?